他又走在這條街上,這條街長得他走也走不完。他走著,與時間為敵。他想找一把鑰匙,或者他想讓自己忘掉有這鑰匙。夜幕早在他離開他那墓穴似的宿舍之前就降臨了。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這么走下去會有什么結果。手機響了,是唐筑打來的,唐筑說他正在“今夕何夕大酒店”里吃飯。快點過來吧,還沒開席呢。唐筑在電話里對他大聲說著話。他那邊很吵。他沒吭聲,只對他說他不來了。他很想對唐筑說他下崗了,但他知道唐筑肯定會祝賀他的。唐筑曾不止一次地要他離開那破地方。但是他固執地說,問題不在這兒。他覺得唐筑無法了解他。現在他的心里面空蕩蕩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他嘟噥著,最后,他的目光散落在路旁的一輛桑塔納的前輪上。
這條街兩邊排滿了歌舞廳、美容店和各類酒吧。此時它們的顏色大體上是粉紅或是藍紫。他很想進到它們之中去,進入到某一空間去。他猜測在那里他會遭遇自己,完全不同的他,會在那里等他。是誰讓他和自己彼此隔離,那空間是否有這鑰匙?他看見女人們來來往往,像海洋中的熱帶魚,她們都很明亮,像涂了金粉,散發著熱氣,這溫軟的熱氣撲到他臉上,他向行人扔了一張被擰歪的臉。他想閉上眼睛,但他仍能看見一切。現在,他身體的某一部位不舒服起來,它那么明顯地不舒服,使他有一種被脹大的感覺。他被脹大,沉重得讓他寸步難移。在他那頹廢的主體中它是那樣旺盛地盛開在那里,讓他難過。車一輛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霓虹燈上的廣告由街道的蜿蜒閃亮而去,而來。神色各異的人們匆匆而過。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動。他站在那里,時光和時空的流水從他身邊流過,流過,正帶走他對生命所依戀的那一點一點的東西。而他空洞刺眼地立在那里,他被自己脹得碩大地立在那里。
大學畢業的那年他就來到了這個城市,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里當起了工人。關于家鄉,僅只是夢中的炊煙在河壩兩邊裊裊升起。他深信一個人的個性會在童年中找到痕跡。從小他就像個女孩子,眉清目秀的,而且總喜歡跟女孩子在一起。多少次,他為了女孩子和別人打架,滿臉傷痕地回來,他是從來不哭的,柔弱的秉性中有倔強的血氣。十四歲時,他看了艾青的詩,從此就喜歡上了這東西。他喜歡詩,更重要的是詩的內質是他所喜歡的,他說不清那內質是什么,但感覺到那內質里散發出的氣味像是他自己的。他沉湎在那氣息里,為某一個詞而神魂顛倒。詩歌像是某種宗教,讓人依托。一度,他覺得沒有詩歌就沒有一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光里,他鉆進艾略特、波德萊爾、華茲華斯的世界里。他的世界純潔得像一根骨頭。
外界不因他的內向而向他關閉。廠里辦了一張報紙,他總往副刊上投稿。班組里,他總會收到許多讀者的來信。他打開它們,但很少回信。身外的東西他一無所知。總有一些年輕熱烈而活潑的眼神投向他,他把她們稱之為美好。她們在他的詩里。天堂般的五年過去了,他坐進了寬敞的大辦公室,做起了黨委干事。他是怎么上來的?他心里是清楚的,某某人很擔心這一崗位會落人他不喜歡的人的手中,竭力在廠長面前推薦了他。他成全了某人的陰暗心理,光明地坐進了辦公室。直至后來他才明白,那五年的工人生活恐怕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工人們都是平等的,他們的世界真干凈。連陰謀都那么可愛。他記得他的師傅,那是個老工人,在他眼里,上班干活就是自己的事。喝點小酒,逗逗女人,一輩子真是快活。
他是內向的,不惹閑事。他總穿一件青灰色拉鏈衫,讓人覺得他像是從記憶中拉出來一樣。他還保持著他的眉清目秀,一頭濃密的黑發,大卷大卷的。清瘦的臉,有一雙澄澈的單眼皮眼睛。話說急了,面色會微微地潮紅,雖音調不高,但卻很清晰。一個放蕩的女人曾盯住他說,這孩子真招人疼,讓人疼到骨子里。他的生活別人無從得知,人們總看見他拿著一份古怪的雜志,卷成筒夾在腋下匆匆回他的宿舍。
唐筑與他是同學,那年唐筑通過關系分到了這個城市的一家報社里。說真的,他從未羨慕過唐筑。他不羨慕唐筑還包括唐筑在報社分得二室二廳的房子,還娶了這個城市稅務局局長的女兒。總之唐筑過的是這個城市的主流生活。“娶個老婆吧。”唐筑不止一次地這樣對他說,“有個女人在身邊會不同的。”他知道,唐筑的規勸是善意的,但是他覺得無法與唐筑展開交流,唐筑不懂他。他克制著不斷增長的從骨子里看不起唐筑的心態。是的,唐筑有著明確的奮斗目標,從一個部門的主任到副總編的野心。他總是精力充沛,干勁十足,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這沒什么不對,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他與唐筑之間會有一種聯系呢?是因為他們是同學?他與唐筑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們有共性嗎?他也許比任何人都了解唐筑,唐筑是聰明的,是那種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聰明,他這種聰明在小區域里會成氣候的。唐筑在極短的時間內適應了一個新環境,并在最恰當的時機展露了自己的才華。這年頭,一個聰明有才華的人是容易出人頭地的。因為有才華的人并不見得就聰明。但是他看不起唐筑是因為什么呢?是因為他曾拋棄了他所愛的那個女人、而選擇了那個局長的女兒?不,這一點不足以成為他看不起一個人的原因。是因為他對這個世界所傾注的那種熱情嗎?如果這個理由成立,他覺得他變態了。
他有些變態了?宿舍里,也許那個抽屜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里面塞滿了詩歌,隨筆或者是一些什么也不是的文字。這些東西記錄了他曾度過的時光,漸漸地,他對抽屜有了恐懼感,他從不翻看舊稿,舊稿已無法提供給他今天如何度過一段時光的可能,它只能為他提供一種熟悉陰郁心理的可能。但抽屜總是執拗、醒目地存在著,它聞著他的氣味追逐著他,他只能退避,并在退避中感到自己在萎縮。并不因為退避這對應物的巨大、無所不在而感到恐懼。而是一種比恐懼更糟的感覺——荒蕪。這種循環是可怕的,依賴寫作或是胡思亂想來對付時間的惡魔。他想擺脫日復一日的重復,但每一次嘗試都沒有結果,連嘗試本身也卷入了這場漩渦中。他終于弄明白,他是如此依戀這種生活。
電視在宿合四樓的會議室里。同宿舍的小羅和他的女朋友總是看到半夜才回來,緊接著是他們打水的聲音,臉盆哐啷地響。他覺得這些聲音比不遠處的推土機發出的聲音還要大。這些聲音不懷好意地騷擾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那樣清冷和毫無生氣。宿舍就住著他們兩個人,一個正門進去就是緊挨著的兩個房間,他住在靠里面的那間。大休的時候,小羅的女朋友就讓小羅喊他來斗地主,他有時來有時不來。但不知為什么,后來她沒讓小羅來喊。他至今沒看清她長什么模樣,她的五官是抽象的。他覺得她不打招呼就用他的洗衣粉,當著他的面呵叱小羅打掃衛生,她忘了她曾借了他五十塊錢等等等等,反正有些反感她。“你真的沒有女朋友嗎?”她問。“沒有”。他不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其實只要你性格開朗一些是可以找到的。”他一聽這話就明白,在她眼里,他是找不到女人的那種男人,或者說是沒女人要的那種男人。她的表情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完全是一副好心。沒什么不對,也沒什么好糾正的。
小羅先生也是極為有趣的一個人。他幾乎具備了男人的太多缺點——比如不愛洗腳,比如不喜歡陪女朋友逛街,比如從不洗碗,比如愛偷看漂亮女人。每當被女人數落,可憐的男人便抓張報紙作為免戰牌。從這對男女身上,他聞到了婚姻和家庭的味道。它們發出的糊味時常沖進他的房間,打擾這個安靜的人。他出來勸架,制止男的,告訴他要忍讓。忍讓。然后再告訴她,她是有福的。那女的總是怔怔地看著他,之后,他聽見她對小羅說他是個古怪可怕的人。其實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們談,他想懇請他們晚上不要太過分了,怎么弄得宿舍都晃動起來。他想跟小羅談談這事,他認為小羅是可以接受的。說不定這男人還會有一種可愛的抱歉表情,這樣的表情他會有。盡管他為了房子、位子諸如此類的事奔波,為擺脫這樣一個女人而煩惱而困惑,但他相信他仍然會有那種靈光乍現的本原表情。哪怕只是一瞬間。因為他從小羅的表情中解讀到關于男人那普遍憂郁、焦灼的傻瓜味道。這種味道甚至于有厭惡生活的成分。在夜晚的黑洞里,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喘息有多少是快感?宿舍劇烈地晃動起來,他的背脊冰涼冰涼的。他甚至聽到他們弄垮了鋼絲床,這金屬著地的聲音在向黑夜施暴,在向他施暴。他身體的那個部位是那樣地不舒服。他想想些別的。想小羅。真奇怪,他怎么會想小羅呢?他想著他的生活,他那現實主義直奔幸福大門的生活。真的,他也從未羨慕過他,也許,他的房子會有的,位子也會有的,他的喜怒哀樂將由此派生。一切將是目標明確,有著理所當然的因果關系。于是小羅同志生機勃勃地活著。
幾天前,書記跟他談過話。書記破例地給他沏了杯茶。他坐在書記對面,仰起一張孩子似的無辜的臉。這樣的表情人們可以從一只羊的表情中看得到。那只羊面對屠夫的刀時就是用這種表情面對屠夫的。這個比喻也許有些夸張,但書記還是很人道主義,也有點尷尬,他感覺到了這談話內容難以展開。但書記畢竟是書記,他總會有辦法的。書記問他家里有什么人,父母多大年紀了,兄弟姊妹幾個。書記能這樣拉家常般與他交談,真讓他受寵若驚。但書記竟然沒問他家里有沒有困難,理由絕對是怕聽到回答“有”的時候他更難以展開談話內容。畢竟書記一下子忘不了他給他寫的本科畢業論文,他勤勤懇懇為他打理了黨委的一切繁瑣的雜事。接著書記又談起由于大氣候的緣故,導致國內鋼鐵行業不景氣,所以國有企業必須改革。他定定地望著書記,覺得他在跟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講大道理。他談話的水平太臭了,拉這么龐大的結構竟然是為了得出這么個可笑的因果關系。真是令他失望至極!“所以國有企業必須改革”。于是改革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至于書記想說什么,他非常清楚。但是,他要坐到最后一刻,他要看看書記是怎樣將話題引向正題,而不是由他主動去捅穿它。他要書記親口說出:上面決定讓你下崗了。書記的嘴唇那么濡濕,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而他仿佛什么也沒聽見。他在想,如果此時團委書記姚小姐坐在他的膝上他會不會硬起來。書記硬起來的表情是不是也有些傻。這時書記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臉漲得發紅,好像急切地想把某個問題表達清楚,他正在為這事使勁,為找到一個準確的措辭,一個更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而努力。這是一種典型的快要到達高潮時的男人的表情。他似乎聽見書記在說:寶貝,為了高潮你使點勁……銷魂的幾秒鐘后,書記很快又氣定神凝,侃侃而談。此時他正在舉例,說某某鋼鐵廠通過改革如何實現了扭虧為盈。他開始坐上了書記船,任他把他帶到任何地方,他們人為地制造著風暴、巨浪、跌宕,為的是躲避那種真相之后的寧靜,那寧靜之中的尷尬。而他堅持頑抗到底,絕不將話題引向那個最終核心。他要把這個悟性權讓給書記。現在他要做的只是裝傻瓜,這很容易。而此時書記已經說到了國企改革是每一個員工都必須參與的大事。他極富英雄氣概地說,這樣大的改革,需要我們某些個人作出犧牲。話到這個份上,他很想天真地問書記,這個“我們”指的是誰。是不是書記已打算為了改革去犧牲自己,去做一個英雄?但他覺得問這個問題是不是太刻毒了。這個傻瓜終于讓書記明白其實他是一個很不好對付的人。現在的局面已經是山窮水盡了。他們倆僵在那里,書記拿起茶杯喝水,改變一下的坐姿,為這段空白添上動感內容。他明白,剛才那漫長的過程只是他的一個惡作劇而已。他最終還得展示他的聰明,他的識趣。再堅持下去就無趣了。兩個無趣的男人再不馬上分開就更尷尬了。只有他的妥協才能使書記獲救。他聽見書記這樣恭維自己,你不像別人,別人下崗了難以就業,你有文憑,有專業,找個工作不成問題。現在他對“別人”是誰已不再感興趣了。
回到他的辦公室,迅速打開窗戶,他把頭伸向窗外,他看見了車間的廠房、聽見了從廠房里面傳來振聾發聵的電機轟響,從車間里走出三三兩兩著藍色工裝的工人,從現在開始,這里對他來說將是一個極陌生的地方,它們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們再也不需要他了。一種潮熱的東西涌出他的眼眶。
辦公桌上有一張科室同事的合影,從合影中看不出那驚濤駭浪般的明爭與暗斗。照片上除了他,所有的人都笑得很燦爛。此時他真弄不白為什么保留著這張照片。攝影機對準的肯定不是一幫印第安人,照片上肯定沒有留下他們的靈魂。它們在別處。照片上,他像是硬生生給塞進去的一樣,仿佛一段優美的音樂中雜了刺耳的岔音。多么惹眼的別扭啊!就像他從來就不該屬于這里。再看看辦公室里的另外兩位成員吧,姚小姐和饒小姐。她們都很美麗,美麗得使這個廠都顯得黯淡。
姚小姐是團委書記,正科級,書記的人。饒小姐是工會干事,非常美麗,廠長的人。人們從這簡短的介紹中就可感知這里邊翻天覆地的斗爭。多么老套的故事結構,毫無新意,更缺少幽默感。這也許是現實主義的特色,容不得你去想象。這兩個女人自始至終也沒弄明白他竟沒有愛上她們。盡管她們或許并不稀罕他愛上她們,但出于對自己魅力的絕對自信,這件事似乎太不正常了。這簡直就是變態!女人最犯賤的地方就在這里。她不該認為一個男人沒有愛上她,那他就該是變態的。現在說到哪兒啦?愛情。愛情這東西怎么會是推理出來的呢?非此即彼,不怎么怎么樣那一定就是怎么怎么樣。
團委書記姚小姐身材細長,她總穿著深色尖領外翻著白色尖領的緊身外衣,下面是有著筆直褲骨的西褲。短發貼在腦后,她總是習慣性地用手指利索地攏幾攏,她的左腋總夾著黑色文件夾,她總是開會回來,總是忙著布置工作,或者定期做檢查,填各類報表。她是忙碌的。嘴里總在抱怨著她的工作太多,她感到力不從心,仿佛這個廠是因為她的忙碌才得以生存似的。她喜歡讓別人覺得她老是病著,并在這種感覺中向別人兜售她的幽雅。他弄不明白那些當歸精膏、六味地黃丸在她的體內發生著什么作用。這是個氣弱血虧的女人嗎?
她坐在他的對面。他碰巧能聞到來自她肌膚的氣味。女孩子的氣味。這時他總是很感動地抬頭望著她。而她可能在打電話:趙主任嗎?我們共青團的工作需要您支持呀,哎呀,沒辦法呀,還不是為了貫徹落實廠里邊的文件精神,精神文明建設嘛,共青團的擔子重啊,沒問題,給你們車間評個獎吧,哈哈……小意思,那贊助的事就這么定了噢……或者是:情況屬實嗎?你們調查清楚了沒有?我在會上不是反復傳達過了嗎?你們團干部要腦勤、手勤、腿勤,道聽途說主觀臆斷是不行的,最終是欺騙組織,造成不良影響……馬上去,趕快把材料匯報上來,等等等等諸如此類,這絕對沒有歪派她的意思。總之他再也聞不到她身上的女孩子氣味了。這個物質是由什么構成呢?她敞開的衣領呈“V”字型,往下,里面藏有柔軟的乳房嗎?要是他用他粉紅的唇蓋住了她的唇,她會不會呻吟?這真難以想象。太多的時候,他的胡思亂想只是為了驗證自己在某些問題上是否喪失立場,同時他又覺得他的立場是古怪的。但后來他又感到喪失立場與否根本就毫無意義。意義僅僅在于在一段空白時光中,他及時填充了內容。為所欲為只能在思維中得以實現,可以對太多的東西施暴。這并不是考慮到要獲得樂趣,而是出于一種想象的習慣。比如說愛情是個什么東西,特別想操某個女人是不是就叫愛情,不想操她是不是就不是愛情。如果是,那愛情就是件挺實在的事。那干嘛非要叫它愛情,這東西聽上去就像是這件事情表面的附著物,一個假象。其實這事兒不叫愛情的時候是遍地開花的,一叫了愛情就高處不勝寒起來,能及格的人太少。這不是他媽扯蛋嗎?弄得這么多人道德不及格,還包括了我們的書記和團委書記姚小姐。想起來了,他的自言自語的習慣大概就是在這時候養成的,這時,他的一只手無意間碰到了另一只手,他嚇了一跳,當他緩過神來,才發現兩個女人都注視著他。
他平常在辦公室里吃午飯。共青團組織有時在有時不在。而工會干事饒小姐總是串到別的科室去了。他跟共青團組織都聊了些什么他不太記得。有一次,共青團組織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答應了。她問:你要什么樣的?他回答說要漂亮性感的。“你們男人覺得女人漂亮才是最重要的嗎?”他又回答她說是的。“你真俗氣!”她鄙夷地說。“人有俗氣的權利。”他很安靜地回答了她。很明顯,她如此能干,但在他面前,他竟視而不見,他只看女人的美貌和性感。這太可惡了。她那高傲芳心顯然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這其中的潛臺詞還有:他肯定更喜歡那姓饒的妖精。然而,更讓她不懂的是,上次競爭車間主任,他沒有參與。他真的很喜歡辦公室里那寧靜的環境,他可以看看書,可以胡思亂想,可以安靜地觀察別人或是他自己。他喜歡這樣。從現實的眼光來看,當車間主任肯定比做黨委干事強,那才是男人干的事業呀,再說車間主任還有種種意想不到的好處。這不僅僅是搞點錢的問題。他聽見她對隔壁的一位同事說,真是傻B一個,車間主任穩上的,還不要,正科級呀。唉,還是結束談論關于這個物體的那點破事兒吧。越快越好。
坐在他身邊的工會干事饒小姐是個很香的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比團委書記蠢。他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總愛拿她與姚小姐比。比什么呢?可比性是什么?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物質。事實上,聰明的標準是什么呢?這是個不需要聰明的人。她很不負責任地長著兩個野氣十足的乳房,霸道地輻射出一種奪目的光芒。看來她已習慣了男人們眼睛失態。而她的屁股是那樣毫不客氣地翹著,它時刻在暗示著男人。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濃烈的氣味讓人覺得它們來自一種雌性激素。平常午睡的時候,她的鼻孔租微微張開的唇都散發出一種熱氣,一種雌性動物的熱氣。這氣味總是不懷好意地冒犯他。他由此總會想起一句話:你侵犯了我,如同侵犯了上帝。他是一個多么純潔的人,比處女都純潔。面對這樣的侵犯他只能逃走。因為他感覺到這個女人有一種泥土氣質。她肥美的肌膚在他看來正如肥沃的土壤,正散發著一種腐爛、甜膩、濃郁的氣息。他猜想她那地方肯定非常飽滿,她身上那濃烈的氣味多半發源于此,就像鄉間彌漫著一種濃烈的田野氣息一樣。他覺得靠近她就像靠近土壤,確切地說是靠近死亡。一個人在靠近土壤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疾速還原成土地的感覺,使自己升華到一種寧靜和回歸田野的感覺還會產生情欲嗎?
共青團組織是不屑與這個傻B一般見識的。事實上,工會干事卻并不怎么恨那共青團組織。饒小姐是個很簡單的人,她幾乎沒有刻意去掩蓋她與廠長的關系,更無心與共青團組織爭奪分廠的皇后寶座。在一次座談會上,饒小姐當著廠長的面要書記給她倒杯水。她的理由極其簡單:書記離熱水器最近,舉手之勞,她絲毫沒有什么別的意思。但共青團組織卻認為這是個政治舉動,她仗著她老情人的面子,公然向書記叫板。也就是說這個傻B就更沒有把她放在眼里了。老天,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揣摩這兩個女人之間那點破事。竟如此精細入微。他真是墮落了。
饒小姐很會保養自己,她的抽屜里總是有桂圓、紅棗、牛奶以及一些時令新鮮水果。而他總是感覺到這些東西進入她的身體會加濃那散發出來的腐爛氣息。她由此更蠢了。更蠢的她扭過來的是一張嬌媚的臉,正像飽含汁水的漿果,讓人感覺到馬上就要破了。這是一個飽受滋潤的女人。她熱衷于那讓她感動不已的電視連續劇,它們牽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工會的許多工作他包了一大半,因為她不會。她是感激他的。她甚至給他講了許多她與廠長的私事,她很討厭他的粗野以及他的酒臭。她說他喜歡文氣一點的男人……她紅著臉對他說她給他打了一件毛衣……她有時候的表情竟讓他想起另一個女人。這樣想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想遠離她。一種潛伏在內心的負擔一下子推到他面前。他的心情壞透了。
他很想談談廠長這個人。他太了解他了。那是一個咋咋呼呼、喜歡吹牛的男人。他不想舉例說明,太多了,無從說起。他的五官似乎也極為抽象。他的感覺是廠長是一個厚實、不透明的黑影。他那渾厚的嗓音從黑影的內部發出來。每個星期四的下午兩點半,陽光靜靜地照在空空的走廊上,六樓會議室里總在開會。他總是想著那件事情。此時那個黑影進入了肥沃的土壤。那片肥沃的土壤是不愿意讓那黑影進入的。他一直想著那黑影,一直跟著他。此時的黑影正處于黑暗中,在黑暗中艱難跋涉并正在為光明努力,他看見他在出汗,漸漸地他到達了褐紅,在臨界的一個陡坡,他快失控了,進而在一瞬間他向著橙黃矯健一躍,哈!他靈光出游得晴朗、明亮了,以及松馳后那痙攣般地癱軟。
一切都寂靜下來。他從頭到尾都伴隨著黑影,仿佛附在他身上,幫他使勁,與他共同走向光明。他覺得他的腳步輕飄飄的,有明顯的眩暈感。他從六樓下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還是象往常一樣仰起臉問他會開完了?他點點頭。用鼻子使勁聞著,他看了看工會干事,他想聞到可疑的氣味。他明明看見那紅褐色的液體在往下流淌……一定是誰出了什么問題,一定是誰出了什么問題。黑影在哪兒?他為他關注這件事而難過。他一直為這事難過,誰也幫不了他,她不能。盡管她曾暗示過他,他通向她的道路一直是暢通的。他為無法擺脫自己的弱點而難過。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仍被這個問題折磨。他身體的那個部位又不舒服起來。他摸著它,它是灼熱的。它極為唐突地醒著,像一朵怒放的花朵。他想死掉,免得受盡折磨。他握著那個東西,就像握著自己。這時他的腦海里又出現了—個小女人的形象。他感到罪孽深重,感到屈辱懊惱。他陷人了這種漫無邊際的海洋中,他在其中沉浮,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地上來了,最后他進人了極樂的天堂。之后,他打開床頭燈,點了支煙,多少次,他想給她打手機,但是最后一個號碼他就摁不下去了。叫她過來,能干什么呢,還能干什么呢?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封信,這是他寫給她的。她愛他,他深信不疑。信上那滿紙稚嫩的語言抖落在他那光線不太好的宿舍。往事就像潮水一樣涌來了。他想起她鵪鶉一樣嬌小的身體,鵪鶉一樣恬靜的表情,蒼白的臉上那肅穆的表情。他記得她第一次來這里過夜。她脫了衣服,他看見了她蓮花般的乳房,很可愛很害羞的黑嘴巴,這兩樣東西看上去是那樣有靈性,仿佛他一碰它們就會有很歡快的回應。她上了床,安靜地等著他。她睜著眼睛,就好像準備好了來面對命運降臨的一切。她是虔誠的。他的那句“你走吧”的話哽在喉管里,他看著她的身體,感覺到她的美麗是那樣與自己無關,她的肉體是木質的或者是堅硬的礦物質,或者是別的什么都無所謂。接下去他要對她做的事該如何進行?此時誰能救他。他和她誰更無辜?他沒有受到任何暗示,他局促地立在那里,被絕望浸透。他從來就活在一個洞穴里,并不愿意進入這現實的洞穴。她會懷孕的,他得為她負責,他將娶她,跟她一起生活,就像人們的生活那樣。不,他不愿發生這個動作,這個動作將影響深遠,他不想為生命增加什么。他將為此負疚。他看著她散亂的目光,默默地躺在她身邊直到天明。第二天早晨,她對他說:你為什么要做人呢?他望著這個美麗的東西木木地說你識破了我的一切。這聲音像是從一個會說話的機器里傳出來的。“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要求什么的。”她說著向他靠攏,她開始吻他,并用雙手環住他,緊貼著他在他耳邊說:“我做你情人吧,來吧。”她向他暗示著他的去處就在她那里。他干了,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吻著她,傻傻地看著她的瞳孔,他要在里面找到自己。那句“我要娶你做老婆”的話哽在喉管里,始終沒能說出來。但是一種潛意識中的負罪感還是很隱秘地留下了。那時唐筑和他女友常到他的宿舍來玩。唐筑和他的女友分手的時候他非常清楚。那天,那女孩子獨自一人來宿舍找他,告訴他唐筑和她分手了。他記得她哭著說:他不能這樣,我還為他打過孩子的,他不該這樣對我……想起來,唐筑做的這些事,對他來說是多么艱難。他很快就提出與她分手,他悄悄地塞給她5000元錢,盡管他覺得齷齪,但實在想不出其它什么辦法了。
他打開抽屜看著那些詩,那些詩正在拆除他最后的那點結構。什么結構呢,就是他所謂活著的人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拆除,直到他的生活化為零。他什么都不要,讓所有想要什么的人都稱心如意吧。不想與人爭什么,他拱手相讓了。看看自己吧,下崗了,他該不該為此去擔點心?他本來可以當車間主任的,如果有小羅先生的那種干勁說不定將來還能當處長,可以騙到美麗性感的團委書記和工會干事,可以娶到嫻靜溫柔的她,一切可以多么美好,他誤人什么歧途了?他到底要怎樣活?到底什么能救他?他多想在胡思亂想中死去,然后爛掉,然后灰飛煙滅。
唐筑曾要他到報社去,他總認為他是個有才華的人。而他覺得好笑,才華是什么東西?與活著是否舒適有聯系嗎?他的這個想法在唐筑看來肯定非常可笑。他跟唐筑對好笑的看法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問題是,他將進人另一個生存環境,同樣的境遇會再次出現,他將如何選擇?像唐筑那樣嗎?這太難了。他終于弄明白,他與唐筑的聯系僅僅是因為他從唐筑那里可以看見自己。時間是他永遠的敵人,水龍頭沒關好,滴水的聲音一點一點滴在他的心上。讓他感到自己孤獨碩大無朋。隔壁的小羅先生和他的女友朝著美好的未來、幸福的明天沉沉睡去了。他的繆斯躲在哪個角落發笑呢?
他又走在這條街上。好多次了。他想到一個洞穴中去,并在那里遭遇自己。他帶他去他該去的地方找到那把鑰匙。他的那個部位是那樣不舒服,它那么沉重,它把他脹大了。他想哭。他又一次進去了,他多么不愿意。他撲在那女人身上將自己塞進去。它的使命多么復雜啊,他喘息,出汗,在一片黑暗的汪洋中沉浮,他找不到岸。他跟他說他該如何結束,他該如何結束……痛苦的風暴再次席卷過來,此時他真愿意死去。
他抽回疲軟的自己,將錢扔在那女人身上。他離開了那個洞穴,那個他不認識但與他如此親密過的一個女人。是的,他曾經與她在一段時間內是合二為一的一個人哪!但是他不認識她,她也不會有與他相同的感受。這條街長得他走不到盡頭。他的心里空蕩蕩的,他繼續被脹大,像被吹脹的牛皮。他找不到那把鑰匙,他決定明天不再來到這里。可到底去哪兒,他一時沒想好。他有太多的事情沒想好。街上行人和車輛來來往往,他刺眼地站立在那里,碩大地站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