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本書。在暗寂的夜空默默尋找閃爍的星光,她也悲愁,她也喜悅,如同浸潤月色的露珠,內里流光溢彩,外表溫婉悄然。
“它講的都是絕然個人的生命故事,深人獨特的個人的生命奇想和深度情感,以富于創意的、刻下了個體感覺的深刻痕印的語言描述這些經歷,一個人經歷過這種語言事件以后,倫理感覺就會完全不同了”(劉小楓《沉重的肉身》)。一口氣讀完《懷想與歌吟》,不由地想起劉小楓這句話來,“完全不同”的不只有作者,也有了讀者。我所習慣閱讀的大半也還是男人化的世界,是前臺的演奏,突然來一個女子,在后臺淺斟低唱,讓我陌生,也讓我耳目一新。這是女人的視角,是個性的天地,是心靈的娓娓輕訴。沈毅的工作是辦報,文章作來卻不像報人,她無意于時事的關切,而是在塵世中筑了一道心靈的夾墻,靜雅地培植自己的美麗與悠然,猶如一個后花園的守望者,滿懷溫情地尋找生活的詩意與境界,從時間的體驗進入境界的營造,并敷染于自然、人事、藝術等題材。
一、時光如畫
認真于生命者,必認真于時間。《懷想與歌吟》對時間的思考尤顯著力。時間的無情流逝常常讓生命無所適從,面對時間,人很容易產生滄涼感,但沈毅“不相信歲月帶走了一切”,希望“文字讓過去的時光復活并賦予了新的氣質。屬于我的歲月被牢牢固定在紙上,不再流動,不再稍縱即逝”(《歲月》),她對時間的描摹猶如畫般的感覺,似乎倏然靜止,而又煥發無窮魅力。“屬于我的歲月”,這才是關鍵,她讓歲月在心靈上駐足停留,并賦予歲月“詩意的外衣”,“它顧盼生輝頗有風韻,也具滄桑的質地”(《歲月》),這當然是作者的歲月。“我是常常陷入回憶并被回憶的往事感動”(《想起縣上的朋友》),正是依靠個體心靈的努力,時間不再是無可挽回的悲哀,而是可以反復沿河上溯,不斷懷想與重現的美麗村莊,它“提示給你很多久違的場景、氛圍、往事,它們暫時封存在記憶里,靜靜地等待你去開啟,去重歷。總在某一個時刻,它們突然蘇醒,突然復活,并倏然降臨”(《雅奏》)。
對時間的重構努力尤體現在對舊事物的留連忘返,以及在里面領會到的悠然情韻。作者是喜歡舊物的,寫“古城”、“古屋”、“老樹枯藤”、“藤椅”、“陶罐”等等,這些帶有陳舊氣息的意象是作者生命感覺的延伸,“一個現代人與遠離城市喧囂的古老遺跡有一種默然的渾融”(《最后的城門》)。舊物雖舊,卻可燭照某一時代的氣息,因作者的觀照重新復活,并放射出溫潤的詩意。不只如此,作者以為,“懷念令人生出一份溫柔愛人之心。你會發現,平凡生活中原來有那么多寶貴的最簡單的幸福,有著稍縱即逝的瞬間的驚人的美,它使靈魂豐滿而不單薄,仿佛從前的野花仍在散著幽香,月光仍在溫柔傾訴,歌聲仍在風中蕩漾”(《歲月》),懷念,不只打開往昔歲月的美麗,同時也打開了當下生活的詩意。
在對時間的有意放緩和溫情回溯中,作者有意識地向我們傳遞一種“古典情懷”,這個詞出現的頻率如此之高,心之向往可見一斑。但“古典情懷”究竟是什么樣的古典呢,是時間上的,還是器物上的,還是人事上的,還是其他。“古典”是一個包含很豐富的詞,讓作者艷羨醉心的“古典情懷”是哪一部分、哪一類型的“古典”呢?作者在提到“古典”的時候常常不和具體時代、具體人事相聯系,而是一個大致的情感方向。“遙想古人,他們彈琴賦詩,對弈良宵,躊躇畦苑,游戲平林,風雅自適用盡心機,將閑情逸致帶入晦暗歲月的一瞬一隅。正是古人的這種燕閑風范,構成了中國歷史的優雅和幸福”(《偷閑自語》)。“閑情逸致”、“燕閑風范”才是作者要追慕的“古典”仔細體會就可以覺出。這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風度氣質,也就是說,作者心向往之的“古典”是古代優雅從容的那一部分。這不是真正要復古的人,她要復的只是一種氣度,一種閱讀世界、獲取詩意的心境。“古典”已不是古代的“古典”,而是染有萬千情絲的“古典”,是自我的心靈化的古典。逆向而動,正是有了這種向后看的追慕,才同俗世生活保持了一定距離,從而獲得心性和氣質的自我定位,作者甚至存了些幻想,企圖“用它來校正現代人的命運”(《古屋意象》),作者并非是一個只計較個人世界的人,心底還存了對人世的溫情關懷,于一心往前、役世勞形的人,這番勸戒自然有大用,只不知他們有沒有放得下的心境呢?
二、境界如花
金戈鐵馬是一境,沉郁頓挫是一境,豪放飄逸是一境,溫情纏綿是一境,沈之境界不是這些,而是雅潔清新、溫婉從容,如塵世開出的花。對時間的思考最終是這樣一種境界,從現實世界返求內心最終也還是這樣一種境界。
人在社會,如同置身舞臺,更多的是一種表演,一種受制于觀眾的表演,退臺之后,擺脫觀眾的眼光追尋,置身“寂寞中的愉悅”(《雅奏》),此時才可以優雅從容地講述屬于自己的院落和故事,“穿越在地球上這個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一方領地,留下私人痕跡和情趣投入等等,是身為女人的一大樂事”(《雅奏》),這不是實際的物質居所,而是心靈的皈依之地。于世俗生活尋其詩意,這類寫作在當今也不為少,普遍的作家常常借助與現實生活的對立來建構自己的高邈超世,無對立,則無以言說,這種寫作有多大誠實性是讓人懷疑的,一面追逐著塵世的名利,一面說我要出世,不說貽笑大方,至少也是自欺欺人。沈之境界追求沒有如此明顯的對立面,沒有那種對塵世咬牙切齒的仇恨。如花隨水走,順水取之即可,又何需刻意回避呢,真誠而不留痕跡,這正是我喜歡的地方。
“伴著自己的的影子,一杯在手,獨自品茗,有一口或無一口,想什么或不想什么,悠然自得,是清歡”(《清歡》),多么感人的清歡,無義務,無牽扯,什么也不承載,什么也不抗拒,這是一種感覺,一種體驗,一種氛圍,自由輕松的精神體驗在舒緩的敘述中徐徐展開,猶如輕煙散入夜色。這種超然之境很容易讀成靜態的世界。沈毅擅長寫靜物,常常從靜物的角度出發來審視世界的意韻,“行走的風景”一章是寫人的,也還是靜物寫照的方式,似乎作者追求的就是安寧平和的世界,但這不是“境界”的全部,猶如一方湖水,遠看是靜止,走近時便會看見粼粼的波光。作者的詩意境界初讀寧和,仔細體會則蘊含生機。如果把其對精神家園的尋覓比做“后花園”,作者不只是嫻靜的守護,還有守而望之、內蘊豐富的動的“張力”(《造訪靈山寺》)。《境界》與《夜雨燈影》兩文是解讀沈毅的一把鑰匙。作者是“生性愛靜又愛動”的(《偷閑自語》),“境界”又如何來建立呢?“遺憾與孤獨是一種境界,苦難與歡愉是一種境界,愛與美是一種境界”(《境界》),不是揚棄性格本身的不寧因素,不是將境界抽象成純粹的審美視野,而是在現實的人性基礎上層開,將復合的性格和豐富的心靈升華為詩意的“境界”。
這個境界的基調是“靜”,但以靜為統諧,追求“動靜相諧的氛圍”,“獨自偏愛這一份靜穆悠遠的心境,與那些草木、山石一起去觸摸這靜中之律動”(《境界》)。這是一個有慧根的女子,筆下除了禪味的空靈,還有道家的通透。不過,這一切都已經心靈化了。東坡老說,“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靜中體動,禪道的追求更多一種超曠的氣息:沈毅的“靜中之律動”,則是在世俗社會的墻壁上鑿了一個孔,借了心底的優雅,來照亮生活的詩意,“它寓意著一種圍爐閑談般的溫情,一種生動鮮活的人間氣息,一種圣潔的精神家園”(《夜雨燈影》)。辟一方自己的空間,對生活充滿愛意,溫婉從容地領會那份超然與美麗。“溫情”、“生動”、“圣潔”,這才是沈毅“境界”的全部內涵。這是“既世俗又超然,既現實又抽象的境界”(《夜雨燈影》)。是包容豐富、“動靜相諧”的境界。正是如此,作者才不排斥《鄉村小學》的一往情深,《走磨房溝》的剛勁有力,《命若琴弦》的真情回蕩。
詩意與幸福的尋求,不只靠心靈體驗,還需要藝術化的閱讀方式,“站在一定的時間與空間之外來慢慢地咀嚼,方知——人生有味”(《清歡》),疏離當下生活,在一定距離之外來審視它的意義或無意義。感覺中滲透著理性,沉醉中蘊含著清醒,獨語中關聯著世界,這是一個有理性的女人在說著感性的話。是女人的說話方式,卻不是女人的瑣屑纏綿。因了對生命的深層關懷,以及包蘊豐富的詩意境界,作者擺脫了女性寫作的性別標簽,而使筆下的詩意尋覓獲得普遍的意味。感動回味之余,其議論抒情稍泛的不足也可以存而不論了。當感性與理性相撞,“悠然自在”背后偶爾會冒出憂傷的氣息,“我們也做著夢,常置身其間消融其中——浮游、傷感、困惑。在存在及時光中,我們有時就像找不到自己”(《秋陽下的谷垛》),因為是自我的,是人性的,因而也是多維的,但她永遠都是美麗的,無論歡樂還是悲傷,依然要“永無悔意與永無倦意地接近光明”(《夜雨燈影》)。
清爽明麗、溫情流走,熱情不減,信念不滅,如同“一個幽雅淑靜的美麗女子正靜靜地在我眼前顧盼有情流動生風”(《偷閑自語》),這就是沈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