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子

一直想擁有那怕只是一間完全屬于自己的實實在在的房子，可以裝進所有屬于自己的內容。

水上漂

]995年，屯溪路拓寬，沿路臨街的房子都得給城市建設讓路，住了20多年的老房子便不得不成為昨日的風景了。

這年的5月，父母搬去了親戚家，我則搬進了在單位附近租的民房。一家人從此便只有周末才能相聚。在熟人和家人的眼皮底下生活慣了，突然獨自搬人一處陌生的民房不能不有幾許的恐懼，好在我的居所得穿過一個—人寬六七米長的巷子才能看見，中間還得拐個彎，顯得十分隱蔽。那棟民房兩層結構，上下各四間，外形頗似口朝北的“U”。我租的是樓下坐東朝西的一間，屋門口是一個十來平方的小院，院里有口不太深的水井。院北是棟低矮昏暗的平房，將小院圍成了一個幾近封閉的世界，房東老太太就住在這平房里。每天小院里只我、另一位房客和房東老太太三個人進進出出，異常平靜。

房東老太太背有些駝，很沉默，但眼睛很有神。無論是上午或下午，小院里剩她一人時她便搬只小板凳坐在巷道的人口處，守著每個慢慢短去的日子，也守著小院里的一切。有時她也會跟我嘮叨幾句：東家的電用的多，西家的水用得太浪費等等，象所有這個年齡的老人一樣。老太太獨自一人卻并不和兒子一起過日子，很清貧，每餐只一個蔬菜，偶爾我便送上些葷食給她。她很是感激，不過到了收房租的日子她仍然一絲不茍。

無論對于什么，我只看重“感覺”，比如說穿衣服，是絕不管什么牌子的，只要感覺好穿著舒服就行。居室自然也一樣，不求富麗堂皇，只求舒適和“有我”。十二三個平方不算大，兼有書房、臥室、櫥間和浴室等多種功能，其間一桌一凳一床一櫥，再就是一對沙發一只茶幾和兩列書柜。算不上富有可也已足我所需。壁上僅一對玉照和兩幅黑白攝影作品，清新簡淡。剛人住的時候，父親來過我的小屋，臨走丟了一句話：室雅何須大，花香何須多。這話想是最解我心意的。

住進這個小院，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生活。在工作、學習和一日三餐之外，我的生活有了不少新內容。諸如怎么從井里打水，怎么與房東交涉，怎么為避人眼目早早地到數百米外的公廁倒掉一夜的積蓄，怎么在沒有自來水沒有熱水器沒有浴室的屋子里沐浴，怎么面對梅雨天地上一汪汪的積水和衣櫥里霉跡斑斑的衣服……最新鮮的要算是打井水。別人打井水總是站在井沿，將水桶倒著用力投入井中，然后猛地提起，再呼啦啦地拉上來。用慣了自來水的我可沒這份能耐，我只有把桶丟下去，然后再用吊繩將桶弄斜，讓井水—點點地流進桶中，約摸有半桶水了便慢慢地往上提。雖說打井水有些吃力，可每每這種時候，我總想，當我挑戰體力極限的時候，意志便得到了一次鑄煉。所謂自討苦吃，有時是很必要的。

意外便是一份最難忘的驚喜。住在小屋的日子里，我每每為這樣的驚喜所打動。那時，隔段日子朋友孝昶夫婦便會來我的小屋坐一坐看一看，給我一些生活上的幫助和照顧。這份關懷卻讓我在離家的日子里體會到一份家的溫暖，也讓我在無助的時候得到了一份戰勝怯弱的勇氣。

潮濕和霉是小屋給我最深刻的印象。當霏霏的細雨不斷地浸透墻面和大地，小屋的地上便會不斷地滲出一灘灘的水，光可鑒人，你這邊剛拖完轉身又冒了出來。最要緊的還不是這水，是霉。連日的潮濕，屋里所有家具的表面便有了一層毛乎乎的綠色，頭天剛擦第二天又是一層。原本粉白的墻面地開始有了星星點點的霉斑，我被日益濃郁的霉味包圍了。

朋友見了小室的這般光景，便賜了兩個極好聽的名子：水上漂、梅中霉。

我的小屋與單位的宿舍大院僅一路之隔。每天當我面對小屋里讓人難堪的一切，我便急切地渴望著回到那個本該有我一席之地的地方。

梅中霉

當“水上漂”最初的新鮮消失之后，當“梅中霉”的氣息讓我忍無可忍之后，我開始想家。

某個黃昏，我回到了那個即將被毀棄即將成為烏有的老房子。

遠遠地，久違的家在乎和的夕陽下已卸去了一切屏障。所有的窗子和所有的門一律洞開著，沒有了往日的歡樂或者憂傷，沒有了往日的驕傲或者自卑。

踏著滿地的塵埃、雜物、碎玻璃和往事，拾級而上，記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那是—套二室半一廚—廁的房子，位于一樓東—單元四層，與70年代所有的公有住房—樣的模式。搬進這套房子時我已經上初中了，學校離家并不很遠，步行大約20來分鐘的路程。樓房緊臨馬路，越過馬路是一片開闊的菜地。菜地里種了一些蕃茄、辣椒之類的東西，在我的記憶里它們似乎都不很健壯，大約地力不夠吧。有一條東北西南向的小河從菜地里穿過，河岸樹木稀疏，也不很旺盛。我的晨讀和夕瀆多半是伴著這一灣淺淺的水流和星星點點躍動著的并不濃密的樹蔭度過的。我曾在陽臺上為這片風景作過一幅水彩，可惜已失落了。現在仔細想來，許多的記憶已經不十分的真實和確定，因為這片菜地曾多次出現在我的夢中，以致讓我分不清哪些細節是夢里的，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后來菜地被征用了，成了某機關的辦公地，高樓接二連三拔地而起。可給我親切的仍是那稀稀疏疏的菜地和淺淺的小河。

沿著那流水，汜憶再度清晰。

汜得某年的清明節前夕，學校里組織春游，步行去大蜀山。班主任讓身體較弱的同學回家寫個字條，以表示家長對孩子體力的認可，我自然也在此列。母親很細心地給我打點了行裝，做了許多好吃的，卻沒把寫字條當回事，東西都準備了還有不放心的道理嗎?我那時還小，只當沒字條問題不大，自然興高采烈地去了學校。

全年級四、五百人在操場上列隊等待出發的時候，班主任收了幾個同學的字條，最后過來問我。我如實以告，誰知平時十分溫和的班主任此刻卻突然沉下了臉，一定要我出列。對于生活在70年代的學生而言，春游是一份奢侈品，我每—個細胞都寫滿了對它的向往。可是……我好羞好惱好失落。“虧你還是個紅衛兵”，班主任的這句話刺傷了我。紅衛兵怎么啦?“我還不想當呢!”我一邊說—邊當眾摘下了“紅衛兵”胸章，扔在了班主任的腳下。這一舉動，讓所有在場的人感到震驚，且許多年之后，同學們仍對此津津樂道。是感嘆我的倔犟還是佩服我的勇氣呢?當時其他老師見狀，把我拉到—邊，要我和他們—起坐車去，我硬是沒肯。提著一包沉甸甸的春游食品，我不知是如何走到河邊的。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心里好不委屈，抬眼看看遠處隱約可見的家，忍不住埋怨母親的草率，再回頭看看學校的方向，想必同學們都已出發了……

事后一個多星期，就在那個家里，班主任來家訪，我遠遠地躲了出去，就象幾天來看見班主任便繞道走一樣。后來聽說，學校覺得我一貫品學兼優，對我此舉不作任何處理。要知道，那個年代政治上的過失非同小可，然當時我竟全不知恐懼，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出于無知。班主任臨走時丟話給我，讓我去他那兒取紅衛兵胸章。我仍足很久沒去，倒不是為丟了一次春游，而是覺得在他面前丟了自尊。

一次去校教研室，迎面碰上班主任，想低頭過去了事，不想擦身而過時，他低聲來了這么一句：“紅衛兵胸章真的不要啦。”我一下子站住了，抬頭看看他，“什么時候到我那拿去。”他恢復了曾經的溫和。之后的事我已經{己不清了，惟有這兩句話卻烙在了我的心里，永遠也抹不去了。

此刻，往事在我的腳下，在行將消失的家中靈光閃閃，仿佛就在眼前。我走進那間住了20多年的朝北的房間。屋里昨天的溫馨、搬遷前的喧嘩和混亂已經蕩然，四壁斑斑駁駁，失去了潔白和光滑，就象記憶里被磨損的片段。想想不久之后，就連這磨損的片段也將不復存在，一種莫名的感傷油然而起。

家，總免不了要失去了。城市的雄偉和街道的寬闊便會在這份失去中令人矚目地成長。

聽雨齋

“水上漂”還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子：聽雨齋。

春日雨夜，萬簌俱寂，如果你靜靜地坐在屋里，便會有極動聽的雨聲傳來，既非噼噼啪啪也非淅淅瀝瀝，那是—種“潤物細無聲”的感覺，如同一滴甘露在干燥的唇上慢慢化開。

那個很短很短的夜晚，與心儀已久的朋友對坐無語，雨在我們之間傳遞著心的聲音。他說這小屋該叫做聽雨齋。之后，為這一夜，我有了《安子》——

夜很短，而雨很長很長。你離開聽雨齋之后，雨仍然頑強地下了很久，一如你留下的那份長長的思念。

床頭的臺燈依舊黯淡地亮著，而你已不知身在何處。浸在你殘留的氣息里，讓我想起冬日的正午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享受陽光撫慰時那樸暖暖融融的感覺。

地面因雨季而顯得十分地潮濕。靠在床頭，躲進那片粉色的燈光，我再次日睹你靜靜地坐在我面前，閱讀我十年來那些與你有關的記憶。那一頁頁含著羞澀的金色的碎片在燈光下閃著靈靈的光茫，你那柔和的嘆息便在這片光茫里靜靜地開放。

我不明白為什么今生會與你相遇，為什么卻又必須與你擦肩而過。多少次在你遙遠的背影中，感受被你輕擁，被你輕捧臉頰時的那份心動，感受你眼中乃至心底的溫存和專注，卻始終固執地遠離你的懷抱。十年來，我珍藏著湖邊的每一個倒影，林間的每一次漫步，珍藏著每一個與你共度的白天和共守的夜晚。

雨，仍在敲打緊閉的門和敞開的窗；地面，仍在不斷地潮濕著。而你的目光、你的呼吸以及你溫和的舉止卻被那層薄薄的蘭色紗窗收在了屋子里，很安全很愜意地呆在我的四周，讓我抬眼可見，側耳可聞，伸手可觸，靜心可感。

這么些年，無論你走的多遠，走了多久，卻總會有那么些斷斷續續的瞬間，讓我被往事意外地擊中，讓我屈服于你的召喚。安子，你知道的，愛你，是我今生惟一無法改變的選擇。

責任編輯 溫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