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春秋

一

秋高趕了兩天材料，又病了一天。心里吃驚自己這樣經(jīng)不起，也就剛剛才過40歲。想起幾位女友成天美容啊，素補養(yǎng)顏啊，拚著命去做些挽留青春的努力，自己卻并不覺得，可能是由于心態(tài)年輕罷了。這樣想著，也懶得做飯，隨便弄點湯算作午飯，決定自己給自己放假，悄悄地沒去上班。躺在床上，打開收音機，聽一個叫做“下午茶”的音樂節(jié)目。碰巧有她喜歡的《生如夏花》。聽著熟悉的前奏，眼前掠過這首歌華美卻有幾分詭異的伴舞，那是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就在秋高聽得淚流滿面時，手機突然響了，把她嚇了一跳。接電話時聲音還有些哽咽，又把打電話的圣人嚇了一跳，在電話里追問她怎么了。

圣人是秋高的丈夫，這當然不是他本名，是大學同學起的綽號，圣人的真名叫杜春。兩人各半部春秋，合在一起，正好——部。這是秋高發(fā)現(xiàn)的，杜春說她有捷智。秋高沒有高興，她知道圣人咽下去的下半句話，意思是捷智只是小技，智者所不為的。

因為兩人是同學，也因為留在本市的同學多，走動多，綽號自然就甩不掉，一來二去地，成了第二姓名。近幾年忽然沒有人喊了，秋高是學歷史的，當然知道這叫為尊者諱。杜春已經(jīng)成了不大不小的領導干部，就不好再隨便拿他開玩笑了。

秋高知道杜春又要在外面吃飯，自己頭痛腦熱的就從沒有過被丈夫照顧的待遇，又被擾亂了聽歌，十分不快，接電話的聲音不自覺地就高了。杜春一聽不好，怕在外人面前暴露懼內(nèi)的毛病，便煞有介事地應著“好，就這樣”之類的，連忙關了機，也沒想到問問妻子的身體。他像所有男人那樣，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生怕別人聽到秋高那不文雅的低吼。司機老何和周圍的人都明白，只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給杜領導留點面子。

這個下午，閑是閑下來了，秋高卻不知做什么好。手邊有蘇童的小說和新華文摘，但在這個下午是讀不下去的，心情的底色不對。音樂在繼續(xù)，秋高想起安園似乎也喜歡樸樹的歌，便給她發(fā)了個短信，說自己聽《生如夏花》十分感動。安園正在開會，回短信說不知道這首歌。她甚至也不知道生如夏花來自泰戈爾的詩句。一會兒，安園又發(fā)過來兩個短信，都是黃段子。秋高非常生氣，她撥了安園的手機，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不要把別人發(fā)給你的那些垃圾轉給我。安園居然又回了個短信：這叫無害化處理。

可是不到五分鐘，手機又響了。一看是局長的號碼，秋高不敢怠慢，一邊接電話一邊整理皮包，隨時要整裝待發(fā)的樣子。原來昨天的活動沒見報，不知是卡在哪一環(huán)了。秋高匆匆鎖上門，坐上的士，便給記者小馬打電話，可是小馬這會兒怎么也找不到了，手機關機，小靈通無人接聽。這小子找新聞找外快的時候熱情高漲，躲避麻煩也異常靈敏。秋高拿他沒辦法，只好撥了古副總的電話。好在古副總讓她到接待室等，開完會就過來。

報業(yè)這些年飛速發(fā)展，報社的現(xiàn)代化大樓矗立在開發(fā)區(qū)廣場旁，氣勢奪人。秋高坐在接待室舒適的沙發(fā)上，喝著茶的時候，剛才倒茶的女孩子又送來幾份女性雜志。這都是因為知道了秋高是與老總有約的客人，否則就不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秋高沒去動那些雜志，無外乎時裝、化妝品、時尚生活之類。秋高沒有目的地看著走廊旁的那些辦公室，幾乎都是用大量玻璃材料分隔開的，人呆在透明的房間里辦公。特別是那些大辦公室，每個人在隔板隔出來的小空間里。這種現(xiàn)代式是秋高不想承受的。她想起自己十年前去參加報社的招聘考試。因為專業(yè)不對口而報不了名，在長長的隊伍周圍徘徊。其實，那是副刊版的一個編輯打電話叫她來考的，這個編輯曾用過秋高的幾篇稿子，老總看了后大加贊賞，甚至問了作者的職業(yè)和單位。現(xiàn)在這個編輯一心想離開編輯崗位，但又不忍心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版面被隨便什么別人去辦了，這時正好報社大規(guī)模招人，他便給秋高打了電話，要她一定去報考，還細致地叮囑她帶上幾篇老總稱贊過的稿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報名的時候，這位伯樂出差去了外省，而那位老總，也離休被外地一家民營報紙聘去了。

就這樣，秋高與傳媒業(yè)擦肩而過。那位熱心的編輯呢，在復雜的下海經(jīng)商失敗后，又回到報社，雖然錢沒賺到多少，數(shù)年煉獄般的日子卻很好地磨練了他，書生氣絕塵而去，古編變得人情練達，加上在商海中結識的許多人，雖然不認可其經(jīng)商才能，卻普遍認可其人品。在他回到報社后，為他帶來大量廣告來源，這又是一筆意外的收獲。慢慢地，古編成了現(xiàn)在的古副總。

秋高等得有點不耐煩，起身去走廊轉轉，路過廣告部的時候，瞥見有個人很像小馬。那人似乎也看到秋高，卻轉過目光，與別人說話去了。等秋高再從走廊那一頭走回來時，廣告部已沒了那個像小馬的人。這時接待室的女孩過來找秋高，說是占總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她了。

稿子在第二天登出來了，小馬在時間上搞了點小動作，好在這沒有人會較真。正好是周末，秋高想起那天邀請古副總吃飯的事，覺得不能言而無信，便打電話去約。古副總爽快地答應了，感謝秋高的盛情。秋高知道這是客氣，他們的飯局排不過來。可等到秋高向領導匯報，幾位局長決定全體出動后，小馬卻打電話給秋高，說他來赴宴，古副總他們有事。秋高一下愣在那兒，問小馬怎么回事?小馬不在乎地說，嗨，古總是老總里最難請的人，你跟他那么熟還不知道。秋高說，可我已經(jīng)匯報過了，我們領導要親自出馬呢，你看這怎么交待。小馬說，那你就說古總來不了，未來的馬總能來。秋高說馬記者，我們待你不薄吧，好新聞從來沒忘了你。找你幫忙的時候你就蒸發(fā)了。你實話實說，古副總為什么又不來了?小馬囁嚅地說，我也不清楚，開始他大約誤以為你是副局長之類的。隨便赴一個工作人員的邀請，恐怕不太那個……

秋高感到自己的臉一下子熟起來，好在小馬看不到。還在電話那一頭問，秋姐，這次你們機構升格，你有希望嗎?秋高沒好氣地說，別姐姐妹妹的，最煩這江湖腔，我叫秋高。要想讓我請你這小滑頭，就記住這個原則。

二

機構升格就像是一場盛宴，人人都期盼著，揣測著，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地等待著。局里的人也都在議論這件事，談得最多的就是大約誰有戲。秋高不想去湊那個熱鬧，這兩年，她似乎已經(jīng)煉出了超然的本領。

據(jù)說本次機構升格后各處室都要競爭上崗，秋高便從人事局訂了幾十套公開招考領導干部的書，發(fā)給大家人手一冊，開玩笑說機會均等。大家稱贊秋主任為民辦好事實事。其實都清楚，機會不可能均等，每個崗位都有限制條件，頂多是相對公正。早晨發(fā)完書，許多人就各忙各的，紛紛出去了。秋高想起晚上的飯局，趕緊給副總工李汲打個電話，問他有沒有空。李汲當即表示他現(xiàn)在多的就是時間，說不吃白不吃，一切聽從秋主任的安排。秋高暗笑，李汲近來好像有些賦閑，他一向是配合副局長郜杰的工作，可這幾天郜杰卻不知了去向。

秋高正要放下電話，李汲卻又想起剛才接到省局的電話，老范讓市局將最近的工作寫兩個小材料，省局打算編一期簡報。李汲沖著秋高發(fā)牢騷，說他怎么老是習慣直接找我，要材料也該找辦公室，找秋主任呀。這事我可是算跟你說過了啊。

秋高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那是因為李工的水平高嘛，就請你辛苦代勞一下，幫我先寫了個草稿吧，高低我領你的情就是。市局的人都知道，老范前一陣在省局折騰一氣也沒頂用，升格時還是從副局長的位置上乖乖回到了處長位置上。可是，他似乎并不接受教訓，不但在省局熱情不減，還不時把手仲到市局來指揮。周圍和下邊的人見他人老了犯擰，也沒辦法，只得敷衍著，像是認可了他這種事實領導的地位。秋高說完又補了一句，老范真是勞模啊。李汲也笑了，說是精神可嘉。

下午原本是集中學習的時間，因領導有事。辦公室便出了通知，將學習推遲到下一周。領導不在，也就沒有人川流不息地去匯報了。李汲寫好材料，拿過來給秋高過日。秋高忙說，李工也太謙虛了吧，辦公室哪能改總工的材料。李汲說，秋主任見笑了，你還不知道我就怕寫材料嗎?說著一眼看見駕駛員小高正在電腦前玩游戲，一把將他拉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怎么玩這個就沒個夠呢?機關的駕駛員一般都是小油子，小高伸手就在李汲頭上摸了一把，說廢話不是，我看你們一個個想當官還沒個夠呢。李汲正打算教訓教訓他，不料局長夾著公文包，從長長的走廊那頭走過來，看樣子是要出去，三人忙迎了上去，小高已麻利地下樓發(fā)動車子去了。

見局長滿面春風，兩人知道肯定有好事。果然，局長說市委讓他去談話，幾個領導都出去了，要李汲把家里照應好，特別要注意那些上訪的，要和辦公室共同做好接待工作。李汲一面答應著，又補充說省局要的兩個材料。局長說，對對，要爭取讓省局編上簡報。又關照秋高，最好能在報刊上也發(fā)一發(fā)，擴大一點影響。

局長心情很好地去了市委，大家以為今天下午可以放松一氣了，誰知時間不長小高和局長又回來了。秋高連忙將兩個小材料分別打印一份，讓李汲送給局長過目。李汲說，你這不是多此一舉?秋高說，密切聯(lián)系領導你還嫌多?李汲望她一眼，有些感謝她的良苦用心。

李汲走進局長室的時候，局長正沉思著，兩眼盯著墻上懸掛的一幅書法作品“寧靜以致遠”。李汲把材料遞過去，局長沒有接。李汲只得將幾頁紙放到桌子上。然后把手伸到口袋里，他給局長遞了支煙。給領導點上后，李汲理所當然地在局長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兩人抽著煙，卻都沒說話。李汲有點納悶，想打破沉默，又不知從何說起。材料在桌上，局長并沒有看的意思。李汲看出他此刻的安靜，恰恰說明心情必定是不寧靜的。不過是喜，是憂?李汲拿不準，只能起身出來了。

秋高用一個計算器算著賬，一邊頭也不抬地問李汲怎么樣?李汲簡單地說不知道，一邊責怪秋高不該讓他去送材料。秋高說，別人跑那兒是高頻率，你是低頻率，后悔什么呢?李汲苦著臉說，可我跑的可能不是時候。哦?秋高也有些詫異。這時，小高從外面提著盒飯，拿著瓶干紅上來，說是局長要喝的。兩人都有點不相信地看著小高。局里人都知道，自從到這個單位上任，局長戒了酒，卻抽上了煙，被夫人批為本末倒置。他曾苦笑著對別人說，這是夫人廿年給他的惟一一個絕妙批語。也許他是被這個絕妙批語觸動了吧，天天中午趕回家小憩一下。現(xiàn)在不僅不回去，還要在中午喝酒，而且是吃著盒飯喝酒，豈非怪哉。小高眨眨眼說，秋主任，李工是個木工就不說了，你怎么也犯迷糊了，喝了小糊涂仙吧。便提著酒一溜煙地去了。

秋高的請客計劃訂在一家中檔酒店進行，赴約的人將全不是原定目標，時間也推遲了一個星期。除了小馬，幾個女友，還有市委的兩位處長。而這幾位女友，也都是單位里的實力派，有兩位正角逐領導班子的副職職位。秋高喝了一圈，李汲匆匆地來了，看到桌上有組織部的人，不由得拘謹里透出些振奮。政府部門中有些人與黨群部門的人似乎總有著隔膜，有的人甚至是敬而遠之。其實只不過因為接觸少，工作特點有差異，天長日久，便在作派上形成一些區(qū)別。對于一般業(yè)務干部來說，組織部門的工作有些神秘感，當然，也有人想方設法地結交他們。

李汲在向組織部的人敬酒之前，還沒忘記所謂女士優(yōu)先的原則。先向兩位女士敬酒，秋高的兩位女友端起果汁，被秋高奪下來，逼她們喝了干紅。然后又把兩人介紹給李汲：科協(xié)副秘書長張莓，建委法規(guī)處處長安園。

三

小道消息并非風起于青萍之末，而是驟然而至，擾亂了每個人的心境。最新版本是局長升不了正的，副局長當不了副的，書記調(diào)任。就是說，整個班子大換血。這樣一來，中層一下子活潑了，一個個朝氣蓬勃起來。過去有些處室只按縱向活動，與其它處室老死不相往來。現(xiàn)在是忽如一夜春風來，處室與處室之間門戶開放起來，交談與交流變得空前活躍，到處能見到聚集聊天的二三個人，三五個人。大家互相敬煙，侃大山，或者是壓低聲音談著不宜公開的話題。

秋高沒有加人那些交流感情的行列，她也沒有多大的想法。另外多年的機關工作經(jīng)驗告訴她，扎堆議論雖然能及時得到一些信息，但終究不是什么好事。盡管如此，還是不斷有人來她這兒坐坐，帶來各式各樣的信息。特別是李汲，最近大約被別人灌下不少迷魂湯，連秋高邀他喝的那場酒，居然也被一些人判斷為李汲要提拔的信息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和秋高接近起來，有空就過來坐坐。

秋高還是一如既往地忙著接電話，安排包括請客之類的各等事宜，忙得風生水起，千頭萬緒。李汲踱到辦公室時，聽到了一點，禁不住地有些狐疑。其實在目前的狀態(tài)下，局里不少人對秋高都有點刮日相看的意思，認為她有很強的競爭力，她的學歷、年齡和能力等等條件都有得一拚，不同的僅在于她是女性。男人先天地看輕女性，但是，假如正要提拔女干部呢，豈不是正好乘風而上?秋高見對方興致而來，又陷人沉思，不由得感到奇怪。便笑著問李汲發(fā)的什么呆，是不是被迷住了，或者是打算游說自己。李汲不自然地笑了，說秋高言辭太厲害，既吸引人又讓人怕，兩句話就是兩個套，我還不如承認是被你迷住了呢。秋高說，我知道你不會被我迷住，被我迷住的也只有我家圣人，女人三十豆腐渣，現(xiàn)在恐怕連他也不迷我了。

說到杜春，李汲臉上流露出敬慕的神色，非要秋高講講杜春是怎樣成功的?秋高覺得好笑，成功的人脾氣、秉性、道路并不相同，哪有什么模式呢。便故意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我家杜春之所以是圣人，為什么?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李汲想了二下，不滿意地說，那三樣誰不知道，說點具體的嘛。具體的嘛，秋高作出搜腸刮肚之后突然想起來狀，說對了，我讓他把一本《智囊》都背下來了。李汲一愣，說我聽說有人研究厚黑學，有人研究周易，倒沒聽說過背誦《智囊》的。秋高看他居然上了當，又進一步地說，像你這樣從家門到校門再到機關門的“三門”干部就更應該受這種啟蒙了。小高和監(jiān)察處的成處長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在旁邊聽著，小高插話說，秋主任，把這本書借給我，看我?guī)讉€月能叫你讓位?秋高說，嗨，我早想給年輕人讓路，可惜你不是這塊料啊。快接領導去，政府5號會議室的會就要散會了。

小高走后，成處長披露了一個消息。成處長先給李汲遞了支煙，點上火，抽了兩口，成處長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大事似的，又掏出煙要遞給秋高，一邊自責忘了男女平等。成處長的作派一向有些夸張，秋高曾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哈伊，大家都笑，覺得很傳神，不過這外號不太上口，何況成處長深得領導寵幸，也就沒有人叫了。就為這事，書記找秋高談過一次話，東拉西扯一通，秋高聽出大意，便作了自我批評，保證今后不再犯自由主義，亂開玩笑。

郜杰的事秋高已有所耳聞，只不過沒有傳播，在大事上她是把握得住尺度的。想不到平時和副局長郜杰關系最近的成誠倒說了出來。原來，郜杰和一樁賄賂案有了牽連，已經(jīng)“雙規(guī)”了。

成誠又叮囑兩位不要外傳，說是他比較信任兩位，才說了這事。對兩位之外的人，他是不敢吐一個字的。聽著他的一番推心置腹，李汲應著那是那是。秋高卻轉移了話題，問那依你們看，誰最有希望取代呢?李汲老老實實地說，那是組織部門的事了，我們哪猜得到。成誠抽完了煙，以更加真誠的語氣說，依我看，李工是最有競爭力的人選，德才兼?zhèn)洌贻p有為。副總工已經(jīng)當了兩年了吧，這本來就是個保守的用人方式，當初就應該一步到位嘛，純粹是郜杰壓制你。

秋高說，成處長真仗義。成誠在煙霧中瞇眼看了下秋高，判斷她的話的是否真話，一面謙虛地說，哪里哪里，秋主任才是局里真正的俠肝義膽，到時候別忘記投我們一票哦。李汲被他說得臉有些紅，不知是害羞還是興奮。一面非常感動地說，老成，你還真幫別人說話，其實，你的一線工作經(jīng)驗更豐富，有了大事也壓得住臺。兩人互相謙遜著，你拍我的肩，我拍你的肩，一副天降大任的樣子。

四

第二天，市委組織部、市紀檢委來局調(diào)研。與其說是調(diào)研，倒不如說是來這兒搞了個反腐倡廉的學習班。一夜之間，這個在市直部門中不起眼的單位幾乎成為滋生腐敗的重災區(qū)。市委的人沉默著來去，各處室都被打了招呼，不要外出。全局的人9點集中到會議室時，發(fā)現(xiàn)這兒已經(jīng)被秋高帶人布置得非同尋常。正面墻上掛著學習貫徹《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處分條例》、《中國共產(chǎn)黨黨內(nèi)監(jiān)督條例(試行)》兩條碩大的橫幅，桌椅在橫幅的映照下都成了紅色，十分莊重。連辦公室勤雜工也沒讓進來，秋高親自在給市委的人倒水。機關的黨員們一看這陣勢，都往犄角旮旯里找座位，誰也不想杵在市委同志的眼皮底下。局長和書記不滿地瞅他們，點名要中層干部都坐到了前面，就和平常開會時一樣。只是少了兩個人：郜杰和李汲。

說起來郜杰和李汲還是同學，在北方某名牌大學畢業(yè)后，一個分配到機關，一個去了研究機構。后來，機關里要進一批專業(yè)干部時，經(jīng)郜杰引薦，李汲也被調(diào)了進來。李汲塌實敬業(yè)，為人謙和，業(yè)務也比郜杰略勝一籌，很快便贏得周圍人的支持，這倒是郜杰始料不及的。漸漸的，兩人疏遠了。在按照市委要求吸收年輕干部進班子時，郜杰大為緊張，多方活動，終于坐—亡副局長的位子。此后，又是由于他的堅持，李汲這個總工程師的人選，硬是成了副總工程師，終于與郜杰拉開了距離。機關里的人知道這對李汲不太公正，但也都不再說什么。連李汲都認為郜杰既是同學，又有恩于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與郜杰反目。

看起來算是相安無事了。沒想到在入黨的事上又有了矛盾。李汲和成誠都曾是入黨積極分子。前年考慮發(fā)展他們時，郜杰那個黨小組報的是成誠，秋高那個黨小組報的是李汲。在支部大會上，郜杰以勢壓人一頭，秋高是老黨員了，在機關也有一定影響，當仁不讓，把郜杰抵得無話可說，非常惱火。支部書汜是個和事佬，不敢召開支部大會討論，采取了無記名投票的方式，結果，李汲以—票之差沒能成為預備黨員。那之后，李汲非常灰心，一度情緒低落。秋高賭氣地叫李汲加人民主黨派去，說保證是塞翁失馬。李汲不愿意，他相信精誠所至，頑石為開。秋高卻說，可惜他們根本不是頑石。

學完兩個《條例》，市紀檢委的人便先走了。領導又讓人把非黨員也叫來，開始民主推薦局領導班子人選。一看來真格的，中層干部們都有些緊張起來，此時，大家緊挨著坐在一起，不便落筆，有人便借口沒帶筆，一哄回辦公室寫去了。

秋高也拿著表格回了辦公室。坐在桌前，她習慣性地寫上了別人的名字。不管是什么樣的評先評優(yōu)，她從來沒有填過自己的名字。這次寫好后，她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正確，這可是民主推薦啊。如果一票都沒有，意味著什么?

五

局里的情況不明朗，各項工作也只是按慣性運轉著。處長們卻一個個像是上緊了的發(fā)條，勁頭十足。來辦公室印文件的，發(fā)傳真的，要車的，川流不息。辦公室居然忙得下不了班。秋高難得有了空閑，便答應張莓喝茶。

張莓她們在茶樓點了個臨湖的茶座，赴約的主客居然是報社的古總幾個人，想要在報紙上做軟廣告。秋高開玩笑說，張莓也學會利用人了。張莓說，你也說得太難聽，你忘了在學校時老師教的課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利，你能和古總熟悉，我就不能嗎?能能能，秋高連聲應著，我們這些半生不熟的，早該回回爐，接受再教育。

古總好脾氣地聽她們說話，一邊慢慢洗著牌說，你們多說些女孩子的話吧，我和徐總開了一上午會，煩不勝煩啊。張莓和秋高禁不住都笑起來，說我們還是女孩子，要是在工廠做女工，恐怕也要加入“4050”隊伍了。小馬在一旁說，對啊。早晨我在勞動局的再就業(yè)市場，就看到一大批。古總說小馬不懂事，還說了一堆秋高、張莓都極年輕有為之類的活。兩人嘴上說古總奉承，心里卻很受用。秋高說慚愧啊，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當了五六年了，哪還談得上年輕有為。張莓剛提了助理，離領導干部只有半站路了。張莓才從科協(xié)調(diào)到新組建的信息辦，副處級。這一消息秋高還是從文件上看到的，張莓大約一心忙著燒上任的三把火，把死黨們都忘記了。

這一下午茶喝得愜意，牌打得暢快，誰都沒談工作。只是小馬在一邊用手提電腦擬訂合作協(xié)議，又問了張莓的電子信箱地址，發(fā)過去，恭恭敬敬地請張主任得空時過目。晚上吃飯的時候，古總有人請，他便順便將這一千人都請了，說是借花獻佛。

古總徐總都不善飲，做樣子喝了幾杯，請客的人也撐不下去，大家便吃了飯散了。秋高從洗手間出來時，張莓仍在門口等她。看見秋高，便拉著她往外走，說是時間還早，請兩位老總跳幾只。秋高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拐角包廂的門開了，她一眼瞥見里面一大桌人，女人居多，有兩個女人嚷嚷著出去買花，買生口蛋糕，給誰賀四十大壽。瞧那個熱鬧勁亂勁像是要把房頂給掀了似的。秋高心一動，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看日期，證實了今天是杜春的生日。秋高覺得不明白自己了，為什么竟會忘了。雖然兩人從不正經(jīng)過生日，但每到這特定的日子，都會反應過來，詢問對方想要什么，或想要在哪吃飯。對方也總是表示什么也不要，就在家吃飯，或者一起上飯店。正要細看，被張莓拉了就走，還直埋怨秋高怎么回事。

車在街上轉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舞廳，兩位老總跳起四步和三步，小馬在一旁快要睡著了。秋高顯得有些不安，她瞅空讓請客單位里的一個女孩子替下自己，招呼也沒打，便出了舞廳，打的直奔剛才那家酒店。“四十大壽”四個字眼使她似乎有點兒恍惚，也有點兒預感。不過，她還沒有失去理智，她給張莓發(fā)了個短信息，說自己有事先回去了。

到了那家酒店門口，秋高下車被冷風一吹，清醒了許多。她想，自己氣勢洶洶地干什么呢?杜春在里面又說明什么，自己沖進去又要做什么?這時，她一眼看見杜春的車，走到跟前，看到老何在里面開著空調(diào)睡覺呢。秋高悄悄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黑暗中，秋高睜大眼睛，緊盯著燈火通明的酒店。半個小時過去了，老何醒了，吃一驚，問秋高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不到酒店里面去。秋高反問老何為什么在車里睡覺?老何說自己是吃完飯出來的，他怕吵。“怕吵，什么人在里面吵?”秋高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就是……有我們單位的，也有外單位的。有……”正說著，秋高看到開始出去訂花和蛋糕的那兩個女的，一個提著蛋糕盒，一個抱著一大捧花。隔得遠，看不出年齡，體態(tài)和步態(tài)都顯得年輕。夜里的涼意濃了，兩人都穿著裙裝，估計是有些冷的，她們在酒店門口跺了跺腳，便匆忙進去了。秋高突然覺得很無聊，不想在這呆下去了，她要老何不要告訴杜春自己來過，便要下車。老何堅持要送她回家，秋高堅決地下了車，打的回去了。

這晚杜春喝多了，是吐過了回家的。秋高將他的臟衣服都放到洗衣機里洗，順便掏出他的手機翻看短信。那些信息五花八門，她看到兩則邀請杜春喝茶的，秋高憑直覺就知道是女人發(fā)的，那個號碼也立即被錄人大腦。

看來我還沒有老到反應遲鈍的地步。秋高苦笑著對自己說。她悄悄走進臥室，擰亮床頭燈，呆看了—會熟睡的杜春，不知該不該喊醒他，在今天補上一句，祝他生日快樂。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