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百衣

靈間的路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在延伸，誰也沒有經歷過。魂的離去，卻是在一條路上，在沒有人看得見的香煙里，通過飛升的途徑，抵達他們在人世間經歷過太多的滄桑之后，應該到達的地方。夜色如漆的時候，村莊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黑鐵鍋罩住了的世界，只有一只晃動著的火把，能夠照見行人腳下的一段短短的路程，膽怯地行走著。火光照著鋪在地上的影子，隨著火焰被夜風吹動著，慌亂地晃動著，讓人想起一串串招魂的幡，引渡一個剛剛向著村莊外面的山坡上飄飄蕩蕩地離去的魂。

一個人，在床上離開了他牽腸掛肚的親人，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厚厚的木板隔開了那些動情的慟哭，隔開了沿著進山的小路上不斷地撒落的紙錢，這個他生活了許多年的村莊，從此以后，再也和他沒有關系了。只有一些在某個時候談起他生前的一些細節，仿佛昨天。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漸漸地走近院子里來的人們，在這樣的顯得有些特殊的晚上，在心里很明礬地知道，他已經離開了村莊，正在向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去。院子里正在舉行一個儀式，清脆的鈴聲敲響了，一堆紙錢被點燃，那黑色的紙片，因為被焚燒后變得很輕很輕，晚風一吹，紙錢的灰燼便隨風而起，攀上了滇西北低矮的屋檐，散盡了最后在一絲煙塵氣息之后，被屋頂上的夜色淹沒了，偶爾有幾片灰燼落下來，也是飄飄揚揚的，落在嶄新的用竹片扎好的鋪蓋了白布的望鄉臺上。

這一天的夜晚，院子里所有的陳沒都是為了—個剛剛離開人世的靈魂。滇西北的夜色里如同一口幽深的井，隱秘的景象為這個靈魂的離去設下了最好的氛圍，高聲唱起來的禱詞里，把一個人在人世間的各種艱辛訴說著，讓一個個故事里浸泡著汗水和淚。然而，此后的路上，誰也不能意料到究竟還會有多少艱難險阻，還會有多少風霜雨雪，一個人畢竟已經離去了，他的身上穿著已經準備好多年的衣袍。此去已是兩個世界，離去的人已經離去了，另外的人們，還要把村莊里的這個世界苦苦地廝守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誰也不知道，盡頭在哪一刻，在哪一片田疇上，在哪一灣河灘旁。面對已經離去的人，院子里的望鄉臺，高高地架過屋檐，在滇西北祖傳的咒語里搭起了一條路，試圖告訴那個離去的人，這里有他曾經熱愛著、懷念著、憎恨著的人們，一個竹片制的望鄉臺，用盡了所有的紙錢和香火，想要留住他最后的腳步，讓他再看一眼這個村莊，看一眼村莊里熟悉的事物，看一眼他牽掛著的人。

火焰照亮了夜色里的院落，望鄉臺上的白布，那潔白的顏色并沒有留下哪怕是一個能夠讓凡人的眼睛看見的腳印。離去的人的靈魂離開了他的村莊，向著居住著諸多祖先的后山而去，靜靜地守著墓牌后面的一個空間，守著墓碑上的一個名字，成了村莊里的一個深沉而久遠的記憶。清明時節的雨，打濕了他的后山上的行跡，于是，他在別人的夢里，一遍遍地說著：冷!冷!冷!滇西北的高山與峽谷沒有能夠為他遮擋住一絲寒冷，在夢里醒來的人，徹夜難眠。燃燒起來的紙錢，向著門外的泥土，伴隨著灑水一起潑撒。另外的一個世界，誰的寒冷，誰又能夠知道。只有那些潑撒出去的灑水，暗暗地散發出一種氣息，讓人在黃昏的時候，想起那離去的人來，順便記起那個漸漸被忘懷了的夜里，高高在架起的望鄉臺。

高遠的天空中，魂靈們行走的腳步，踩過屋檐上的瓦棱，在風里沙沙地響著。夏夜的沉睡浸泡在汗水里，紙做的衣服，穿過一年之后，大多都已經破舊了。茂盛的莊稼地里的葉片，彼此碰撞著，滇西北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泥土里散發出來的熱氣。風吹，草動，熱風里的行走，使魂靈們離開苦守了一年的墓碑，往村里匆匆忙忙地走去。淺淺的夜里，村莊里所有的道路上都沒有了行人，只有一些魂靈，在彎變曲曲的蒼道里尋找著曾經屬于自己的家園。

一個個親人們，都在擺好的酒水面前，深深地跪下去，把他們的頭輕輕地貼近了地面，用一種崇敬的禮儀，向著遙遠的后山，念念有詞地邀請。紙做的衣服在火光里燃燒起來，那些紙衣，一件又一件地被放進火里，隨著越來越旺的燃燒起來的火焰，變成為黑色的紙灰。巷道里的風一次次吹起，帶走了紙屑，使它們飛過了屋頂，升騰到滇西北的天空里，遮住了夏夜里淡淡的星光。農歷，七月七，這個日子應該是一個溫暖的日子，眾多的先祖們一路走來，穿上他們的新衣，居住在后人們的屋檐下，傾聽著雞鳴、傾聽著孩子們的半夜的睡夢里輕聲的哭泣，傾聽著馬匹們靜靜地吃著夜草，偶爾打一聲響鼻。鄉村里的煙火味道，把游走的村道里的魂靈們，引導著進入各自應該跨進去的門檻，隱藏在黑暗里，他們的紙質的衣服，在火焰化為灰燼之后，成為了他們新一年的禮服，穿在身上，注視著夜色的家園，被石榴樹遮住了月光，被夜露打濕了行跡，被風聲掩蓋了聲響。

拂落了塵埃，滇西北的神龕上擺滿了祭品，燭火燃燒起來，照亮了一些心事。祈禱出發了，在每一天的清晨開始，延練到另一天的清晨。神龕上的祭品，散發出瓜果的香味。那些來自田野里的瓜果，新鮮、豐盛、眾多，滇西北的村人，一生的勞作鈰刀：了對祖先的追溯，鋪開了對夜晚背后的日子的善意的向往。看不見的魂，一臉的微笑。他們端坐在廳堂里，看著那些孩子一年年長大，從一所學校走向另一所學校，從——輛車乘上另一輛車，開始他們在世問不息的漂泊。魂的日光，曾經一路遠送。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想象，淮也無法打斷滇西北在盛夏年復—年的百衣，在夜色里向著后山，火焰熊熊的燃燒。

七月七，村道里空曠，深巷里插滿了星星點點的香燭，組成了迎接的儀仗。夜深的時候，還有一些路邊的孤魂，游蕩著，被夜色遮住了他們的身影。滇西北的星群，閃耀了一種目送，希望他們能夠找到一個棲息的地方，吃飽，穿暖，神態安詳。七月的滇西北，村莊里沒有了行人在深夜里行走，害怕驚擾了那些游蕩的孤魂，使他們在慌亂中闖進了別人的家，讓雞犬失去了寧靜，讓牛羊不再興旺。香燭與紙錢里便盛滿了禱詞，焚燃的百衣里，也就有了一些沒有歸宿的貢獻，交給那些生前曾經無家可歸的人們，告訴他們的腳步，別吵醒孩子的睡夢，告訴他們的呼吸，別吹滅村莊里燃燒的希望。七月七，滇西北的村莊里呈現出了兩個世界的合一，一種懷念，把那些離去了很久的魂，拂去了陰雨連綿時在后山上的洼地里濺起的泥漿。然而，就是這樣溫情脈脈的滇西北，因為那些孤獨的游蕩的魂，眾多的池塘邊上，雖然柳樹垂下的枝條隱藏了孤單的身影，還是有人在不經意的時候，聽見了那些魂，蹲的水邊低聲地哭泣。風聲經過水面，繞過屋檐，帶來了哭聲，夜色破碎不堪。

百衣變成了黑色的灰燼，飛升的顏色，把黃、綠、白、紫黑、淡黃化為諸多的心情，魂被裹起來，他們的身體上，手指、腳趾、肩膀、后背都在衣服的裝點里，實實在在地接受了滇西北的貢獻。貢獻是一個詞，被滇西北賦予了神性，與魂的軀體彼此緊緊地纏繞著。這們的七月，滇西北的村莊里擁擠著眾多的祖先，他們守著一個個庭院，使得高山之上的天堂里，顯得異常的空曠。

陽光照耀著河灘上的石頭，水跡被熾烈的陽光曬干后，再被遲暮時分的露水打濕。水邊的樹枝上，看不見的足跡在行走，那些魂，睜大了眼睛，尋找著那一場離開沒有來得及回收的腳印。那些魂在黃昏的風里飄蕩著，玉米地理彌漫著花粉，柳樹枝上墜落了葉子，一只肥碩的蜥蜴擺動它長長的尾巴，爬進草叢里。在曠野里蕩的魂，卻始終沒有驚動在河岸上吃草的馬匹，它們自由自在地甩動著如絲的尾巴，把草莖里流動的甘甜細細地品嘗著。夕陽坐在西山上回望它一天的跨涉，村莊里的飲煙繚繞著，浮起了祭獻的香氣，那些曠野里游蕩的魂，彼此招呼著，往各自的村莊里飄去。七月的曠野，在夕陽落山之后，只剩下一片茂盛的莊稼。

然而，月亮長起來的時候，滇西北的鄉村里一片雪白。滿河的水光如同一條巨蟒的鱗片，閃爍著，翻滾著，河流繞過村莊側畔的竹林，穿過搖晃著寬大的葉子的芭蕉林，進入一條越來越深的峽谷，成為群山的靜脈。村莊的屋頂上落滿了月光，它的覆蓋使村外的莊稼在夜露的浸潤里，始終能夠看到，月光的潔白，那是滇西北數百年來的一片往事。月光可以漂白山坡上的巖石，漂白野地里的蒿枝，漂白老人枯瘦的手指，漂白門墻內憂傷的婚事，漂白一條漫長的異鄉路。月光在七月的滇西北，總是在深夜里讓一些懷念與牽掛浮萍一樣漂到水面上來，陳放在曠野里，讓那些離開了很久的魂，重新看見他們的曾經灑下淚水和夢想的路。

這樣的曠野中，有一些人，匆匆忙忙在從百里千里的地方趕回來，想在七月的時候，能夠點燃他的香火，與那些親愛的魂，在村莊里相遇。于是，他的肩上扛著行李，嘴里叼著香煙，沉重的皮鞋踩出了響亮的聲音，跟在馬群后面，往村子里趕。七月的滇西北因為有祖先的回歸，總是顯得沉靜無比。遲到者趕著他們的馬幫穿過村外的曠野，打亂了魂在野外游蕩的秩序。魂，像蛇一樣受驚，他們躲避著那些旺盛的陽氣，隱藏在水邊的草叢里，路邊樹陰中，溝渠角落里，石頭后面。等馬群匆匆地走過之后，他們才在飛揚的塵土里站起來，對著那些漸漸向著村莊走去的背影指指點點，辨認著親近的血緣。

一些魂，跟著馬幫回去了，他們要隱到村子里的屋檐下去，藏在燈影里，看著那剛剛回到村子里的行人，聽他講述村子外面的世界里的一些奔波、一些滄桑。依然留在村子外面的曠野里的那些魂，繼續在野地里游蕩著，田間地頭的植物停止了一天的生長，那泥土里冒出來的熱汽，讓那些游魂們，想起了播種、荷鋤、收藏。莊稼就是滇西北的命，村子里的人們，在生的時候把村外的莊稼用他們的呼吸和血液守候著，在死后，還會把那些莊稼一晚又一晚地守著，生怕那些莊稼寂寞。月光照見了魂的守望，村莊里的人們，把貢獻放在神龕上，把整個村莊用來接納親愛的魂，把整個村外的野地都讓給了魂，這是滇西北的情。

一把閃亮的鐮刀掛在屋檐下，洗凈了鐮刀雪光逼人的鋒刃，把正午的滇西北懸掛著，溫度升到了最高。七月里，整整七天，村莊里彌漫著魂的氣息。這一天的正午，村莊里的女人們整天都在忙著操辦一頓晚餐。所有的魂，在村莊里居住了整整七天，他們又要回去了，回到后山上他們的墓碑后面去，從這天開始，魂居住在墳地里，他們只能遠遠地看著村莊里的屋瓦被滇西北的陽光曬著，蒸騰起鳧鳧的水汽，讓村莊的上空迷蒙一片。

村莊里彌漫著犧牲的味道，那些雞、鴨、蔬菜、果品，都擺在神龕上，香火的味道把屋子里的每一縷空氣都充滿了，人們的神情凝重，低低的聲音在告訴忙亂的人，把祭獻的肉食蒸熟一些，把貢獻的果品洗干凈一些，把行走的腳步放輕一些。是的，這樣的時刻，淮也不想把滇西北這寧靜村莊添加進去一些噪音。正午漸漸過去，送別的時間就要來了，鐮刀下面的柴禾堆上堆放著紙錢、紙衣、香條、茶葉。起風了，微微的風吹起了柴堆上紙衣的一角，發出沙沙的微的微響，幾只雛雞在柴草里碎碎地嗚叫著，用它們細小的腳爪扒開泥土，掀起的微塵里，一只螞蟻進入了它的視野。

—切就緒的時候，時刻接近了黃昏，老人走出廳堂，雙手端著一個寬大的果盤，里面有一只熟雞，雞的旁邊盛著豬頭肉、炒肉，還有一些剛剛從菜園里、田地里摘回來的新鮮蔬菜。跟在身后的孩子，雙手端著一只寬大的竹具，里面放滿了紙衣、紙錢、香條、茶叫、酒、火柴。兩人來到大門口，找一個平坦的地方，老人放下手里的祭品，接過孩子端著的貢獻，幽深的巷道，一邊是墻腳，一邊上濃密的樹叢，老人帶領著孩子，在路的兩邊插滿了香條，燃燒起來的香條在晚風里煙霧繚繞。青煙鋪開了一條路，向著后山延伸的路。老人回到大門口，開始喃喃自語。禱詞里呼喚著在村莊里居住了七天的祖先們的尊稱，火柴點燃了紙錢，火苗隨著禱詞擺動著，舞蹈著。淡黃色的紙錢在火焰里不斷地卷起，隨風而起，變成了黑色的紙蝴蝶，紙衣也被放進火里，隨后燃燒。

那些衣服，放在敞口窄底的紙盒里，在火焰的翻卷中進入了魂的視線，被一件件領走。犧牲與貢獻擺放在地上，油光閃閃的肉上冒著熱氣，紅紅綠綠的菜里散發出莊稼的色澤。老人帶著孩子，一次次在低頭叩首，祈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出入順利、財源廣進、災消病除……魂圍在大門口，接受屬于他們的犧牲和貢獻，帶上那些些衣服和錢幣，飄飄蕩蕩地在村莊里飛升起來，向著后山上的墓碑，離去。滇西北的日子，在虛無的擁擠之后，村莊里只剩下村里人，還有一些植物的清香、牲畜的糞便味道、雞鴨的嗚叫。

最后的夜晚，滇西北的村莊里插滿了香條，巷道里一片漆黑，屋檐收藏了爐火，圍墻擋住的燈光，樹籬遮住了彎月，門扉關上了腳步，紙錢與香條的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送走一批又一批離去的魂。從這一天開始——祖先們居住在后山的坡地上，守著那些高高低低的墓地，讓村莊里的命運源遠流長。那些游蕩的鬼，從村子里出來以后，繼續他們的荒地里的流浪。村人們在村莊里平靜地生活——七月之后的滇西北，人、神、魂、鬼，穿上了各自的衣服，界限分明。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