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事

遙遠的爺爺

一盞孤暗的小油燈閃著黃黃的弱光。光線之昏暗只有幾十厘米的距離，照亮的只有一口大棺材的前半部，黑暗而深沉的棺材里是一顆蒼老的頭顱和交叉在胸前干枯的雙手。嘴里隱約可見一根細線露出來，嘴里含著的是一枚鉆了眼的硬幣。棺材蓋斜靠在旁邊。那是我的爺爺，1976年底，他的生命終止了。

這口棺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爺爺就為自己準備了的，一直放在西間我叔住的屋子里。第一次看見它把我嚇了一大跳，一陣驚顫我逃出西屋。那時我小學三年級，兩天沒敢進叔叔的屋。后來慢慢習慣了，不再害怕，還著實圍著它仔細研究過一番，逐漸感到其實就是一件家具陳設罷了。

我的爺爺生于1833年，終生勞苦，活了93歲。他體驗了中國最苦難的一個百年，我們從歷史文獻中知道那時的中國老百姓過得是怎樣的生活。

爺爺是光緒年間的人，而我爸是大清最后一代宣統時人，生于1908年。自我記事，爺爺就是九十度駝背。那駝峰向世人訴說著一生超量的負荷和飽受的苦難。爺爺雖是地道的農民，卻并非文盲，他曾受了三年的私塾教育，在那個年代已算是有些文化的“小知”了。爺爺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培養了兩個大學生，這在十里八鄉絕無僅有。我爸畢業于赫赫有名的曲阜師范學院，我叔畢業于濟寧警官學校。爺爺一生苦惱的是，哥倆走了水火不容的兩條道：一個冒著殺頭的危險在學校秘密加入了共產黨，使爺爺前半生為之擔驚受怕；另一個當警察本是個好職業，可最后成了國民黨特務受管制，又給爺爺帶來后半生的擔驚受怕。兩人經歷的背道而馳，其實與他們所上的學校有關：一個是教書育人，關注人生關注社會的，依我們老李家正直忠義性情和當年社會的混亂，不革命不造反才怪；另一個從警，也算是從政的，依李家正直忠義的性情和“黨國”的恩情，日后不成反革命特務才怪呢。這聽起來有點拗口，讓人弄不明白：您慢慢兒往下看。

爺爺從來心疼小兒子，不滿大兒子，這倒不完全因為我叔自小乖順溫和，相處容易，也不完全因為我叔后半生一直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伺奉左右，直到病死爺爺膝前；說起來我爸也有點兒責任，他自小我行我素，性格怪異，且成人后再沒與父母一同生活過。盡管他也算得上是半個孝子，后期偶有贍養的舉動。盡管爺爺也曾為爸媽騎大馬挎盒子炮回村探望而榮耀不已。

爺爺一直從心里不理解共產黨的思想理論，以為叔叔走的才是正道。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曾第二次來我家住過十幾天，留下過許多令母親嚇得要命的不合時宜的語言。因爺爺不習慣這里的生活環境，媽媽也是實在擔心老人家會造成重大政治事件，給原本就比較脆弱的家庭帶來更大災難，他的長住計劃在雙方十分自愿的基礎上放棄了。

我是非常喜歡爺爺的，但并不像老家村里人那樣恭敬。

因為他很會講故事，講三國，講水滸。在我們兄弟姊妹中，我是與爺爺接觸最多的一個。因我的乖順聽話，我被指派專事陪同爺爺起居出游。一有空閑，我就會依偎在老人膝前讓他給講故事。他講的故事脈絡清晰，還加入了些評書的技巧以及有趣的詮釋，表情會隨著情節的變化而變化，很有感染力，令人著迷。老人家愛看書，全是線裝豎排且是繁體字的那種。小時我回去老家的日子里，爺爺固定不變地每天牽著羊，拄著木杖，躬著90度駝背，帶著我蹣跚而行，到一個廢棄的土窯邊去放羊。爺爺就地臥靠在坡上，邊曬太陽邊看書。書有中國古代名著和各式野史、小說等，爺爺涉獵廣泛。

老人生活很邋遢，不講衛生。他不穿內褲，除非鬧肚子否則拉屎不擦屁股，拉完提上大襠棉褲就走人；上公共廁所還不分男女跨步就進。有一次我跟遲了一步，他就已經蹲在一個只有兩隔茅坑的女廁所里了。等我發現時，同時看見了和他并排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我大驚失色、恐慌萬分。想喊又不敢喊，手足無措。好在那女人沒發現什么，出來只看了我一眼，走了。我焦急地等著老人家完了事，進去拉起他來，小聲告訴他：這是女廁所!老頭木然地回頭看看，并不為動。

爺爺從來以家貧為恥。解放初期土改時，工作隊因為他的田畝不算太多，少有雇工現象，對他在村上的德高望重也很有些敬意，加上還有一個在家鄉傳揚甚廣的很早就在外革命的兒子，便給他從富農的檔上低定了一級算作中農。爺爺得知勃然大怒，認為工作組長邢合德(解放戰爭時曾跟隨我爸當過幾天兵)對他不恭，是在羞辱自己，竟理直氣壯地吵上門去理論再三。后經好言解釋，反復勸慰，才算作罷，但從此他對邢合德就一直耿耿于懷。對這件事，背著“出身地主”黑鍋過了一輩子，有著高得多政治敏感性的媽媽，常常拿來教育我們，對爺爺的頑腐嘲斥一番。

我曾祖父并沒有給后輩留多少產業，死時不過丟下幾畝堤外沙土薄地和三棵杏樹。爺爺的田地著實是他一副鐵肩擔出來的。

爺爺憑著年輕的鐵身板和幾年私塾的文化頭腦，農忙時以一手好把式將河灘瘦土變成西瓜花生肥田。時入夏秋，農事閑淡了，爺爺就推著獨輪車下南陽、闖濟南、游走濟寧和徐州，賣瓜，賣杏，賣花生。做完買賣就打工。回來家自己吃糠咽菜，買來別人喂豬的霉爛地瓜干和著糠麩榆樹葉度日，供養兩個兒子讀書。

爺爺德高望重，從任何一個邢家村人的口碑里隨處可感。這不僅因為輩分很長，更因為他是村子里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爺爺農閑時從不像常人那樣蹲墻根曬太陽，總是憑著力氣和頭腦，早早地去往城里打工掙錢。那時還沒有打工這個詞，叫扛工或扛活——扛長工、扛短活。他誰家都敢去，曾經給國民黨時期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山東省教育廳廳長等許多達官要人家打過工。每次我回去，也不管我懂不懂，就翻出一卷卷的字畫，指給我看這是誰誰的，那是誰誰的。其中就有某教育廳長的一幅很長的字幅。現在因爺爺的去世這些字畫也都被姑姑們拿走失散了，我不知道那位當年的教育廳長是誰，也不懂那些卷軸出自哪位名家。但可以想見，如果不是爺爺的學識和頭腦，單憑出賣苦力，那些達官要人是不會給一個莊稼漢寫字贈畫的。也許正由于有上述的歷練，爺爺向來不屑于現在書法家作品，認為比他保存的字畫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對現在所有的事似乎都不滿意，從社會風氣到文化生活，從生活方式到思想觀念，甚至從日常的服裝到用具，好像沒有一樣能使他稱心如意。這種言詞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中是極具危險性的。

小時我沾了爺爺威望不小的光。我自小瘦弱，加上環境原因，在學校女生都敢欺負我，沒有感受過做人的尊嚴。而回到老家，一下子全變了。

原來輩分并非完全文牘族譜意義上的排續。我在老家，竟然地位顯赫，使我受寵若驚又大惑不解。小伙子小姑娘對我“華叔”、“二老爺”地喊得甜蜜、恭敬，滿耳朵聽到的都是夸贊的話，“咱華叔可是福相，長大了可是當大官的材料。”“人家二老爺可沒一點架子，回來就下地了，可是跟他爸他叔一樣有出息!”連老大嫂老奶奶們都有話說：“瞧咱華子，長得多俊，比那畫片上的小生還好看咧。”這是我記事以來沒有過的榮耀。

果真我的輩分就那么高嗎?后來我才漸漸悟出，并不完全是。別說邢姓大喊大輩、高輩純屬禮貌敬重，咱李姓內的也不盡然都合家譜的輩分稱口乎。

有個叫成淑(音，也可能是“書”字)的，長得面黃肌瘦，說話細聲輕語，與老家的山東大漢們反差甚大。此人見了我親切得與眾不同，他也喊我“華叔”，我便有些不解，問我叔為什么他也是李家成字輩，卻喊我叔。我叔回答得有些含混：他是教學回來的。我更糊涂了，這與輩分何干?教學的可以不論輩分么?教學的怎么反而小人一輩?后來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此人原是平陽寺小學教師，犯了“右派”的事下來的。再后來使我大驚的是我叔也和他一樣是教學下來的，而且是更加嚴重的“特務”。慢慢地，我理解了這輩分稱呼中的社會意味。按家譜輩分稱呼固然是基本線索，但是其中的社會地位、經濟地位等等影響卻是很大的。有了這樣的因素，幼時輩分概念在我心里那份神圣就慢慢地淡去了。

現在爺爺僵硬地躺著，一身新的黑棉襖，蓋著他平時用的已經有些舊的藍色棉被。他不可能給我講故事了。他是那樣干枯，一撮山羊胡子十分稀疏毫無生氣，瘦得似乎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凸顯了全部頭骨外形。當年可不是這樣。全村的人都特別尊敬爺爺，這除了因為他有一對十分有出息的兒子外，更是因為老人一生潔身自好，沒有惡習，知書達禮，高風亮節。

爺爺威嚴而固執，在村子里沒有人敢跟他對抗，哪怕是最惡賴的家伙。他的固執和清高已顯山露水地傳給了他的兒子孫子們，盡管我們每個人各自的道路不同，但骨子里都繼承了這種根本。現在他躺在那口我十分熟悉、已不再是擺設家具的大棺材里。但那份凝重還在。

爸爸的簫

夏夜，一輪皓月當空。幽幽的樂聲在夜空繚繞，高音起時，如布谷鳴叫，清脆悠揚；低音溢出，管壁發出沙沙聲幾乎聽不見曲樂，如嗚嗚的風，空蕩浩渺。

爸爸坐在木凳上，腰板筆直，手捧一根長竿——他在吹簫。那簫周身油光發亮，有暗紋，底部墜穗。加上簫的長度，紅穗幾乎著地。

老爸有好幾支簫，這一管最漂亮，其余的有長有短有粗有細。他根據不同的樂曲使用不同的簫。他常吹的是《良宵》一類古曲，與今夜的美景十分相融，只是當時我并不懂，長大后才知道這曲子。

學齡前的我和姐姐，雖不知音樂為何物，卻能感受到那情境，絕不敢亂跑亂動，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傾聽。

老爸的嘴唇抿成一條縫與樂曲一齊顫動，臉上的表情舒緩輕松，不知不覺地就展開了他平時總是緊鎖著的眉頭。月色照在老爸身上，使他像一尊神像，不太像生活中的老爸。

成人后很久，我才知道音樂之于情緒，之于心靈的那種深沉的聯系。我才真正知道了那管簫最適合爸爸。

上世紀60年代初，老爸不跟我們住在一起。因為饑餓，我們必須自己種地彌補口糧的不足。我們把收獲的麥子鋪在地上晾曬，然后用棍棒打砸脫粒。爸爸的簫成了我們打砸脫粒的工具，當然，它們不能勝任這項重體力活，它們遠不如一根柴棒結實。

“媽媽，你看。”我把裂成幾片的簫拿給媽媽，她哈哈一笑：“找個捶衣棒砸。”那《良宵》只在我心頭一掠，便繼續我的農活了。

這時我們已許多年沒有跟老爸生活在一起了。許多年沒有聽過他的簫了，甚至除了偶爾在電視上見過一兩次簫的表演，生活中再沒聽過有人吹簫。

爸爸還在學校念書時就加入了中共地下黨，那是1932年。爸爸終生為共產主義的事業忘我奮斗，出生人死過許多回，始終堅定著他的信仰。爸爸紅軍時期和抗戰時期都是地下工作者，解放戰爭時期是第三野戰軍陳毅部隊的軍校教官。

中國是講究論資排輩的，而三十年代初參加革命的人，能堅持下來的，解放以后都做上了大官。那一資歷的革命者，很多都已作到了省部級、將軍級；再不濟的也都是地市級、上校級的了，可是我爸卻什么也不是。

記得學齡前的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帶我出去玩，出門時威武的崗哨照例給父親一個漂亮的軍禮，父親威嚴地還以標準的舉手禮。本來這是我們愉快的一天，但令他尷尬的事發生了：“首長，”哨兵叫住了父親，“請你帶上領章。”他禮貌而威嚴地說了一番根據某某條例，軍人外出佩戴帽徽必須同時戴領章的話。那哨兵是對的，爸爸令人驕傲的帽徽下，軍裝領子上光光的什么也沒有。因為他沒有授銜。算算黨齡軍齡年齡、知識才干品德，他該是個一星少將什么的了，可是他連尉官銜都沒有。他不應該戴沒有軍銜的領章，而這不是他的錯。

爸爸已被停止工作好幾年了，因為他的寧折不彎，因為他不管對方的職務多高也要據理力爭不肯屈服的行為。我們全家一直住在軍區招待所里，他需要反省和接受審查。他默默地忍受著屈辱和冷遇。盡管他自欺欺人地昂首挺胸。

爸爸眉頭緊鎖，專注地聽，然后謙恭地唯唯稱是，但是他的羞恥、他的委屈強烈地被我感知并沖擊著我的自尊。走出很遠，我仍感覺那哨兵還在盯著爸爸，那眼神是怪怪的。我們原定的外出目的沒有實現。我一路上小心地跟著爸爸，但他的情緒再也恢復不了，沉默而郁悒。那時我才五六歲，爸爸不知道我是明明白白的，不知道幼小的兒子已經會同情地陪著一起體驗他的沉重了。

爸爸從此很長時間不再從正門出入，甚至很少外出。

不僅當代，即便那個時代，世人也很難理解我爸的情境。他忍辱負重，委屈一生，卻活了81年，無疾而終。

土地革命時期他策動農民打土豪分田地，是國民黨政府長期通緝的要犯，抗戰前夕曾被捕入獄，抗戰爆發后他被組織上營救出來，任兗(州)濟(寧)地區敵工站站長，直屬中共山東省委敵工部，大約相當于解放后的地區專員一級吧。他組織建立各級敵后抗日組織、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帶領抗日地下武裝和民眾燒鬼子炮樓、打票車、破壞公路、接送來往解放區與敵占區的干部。當年與他一起戰斗的有能使雙槍享有盛名、號稱“鄭大炮”的我的大爺鄭西秦，時任武工大隊大隊長，解放后在某農學院任職；有我的姥爺(外祖父)程敬之，時任縣委副書記，在抗戰勝利前夕被日本人逮著活埋了；還有姥爺的大兒子，也是中共黨員的我大舅，他是1938年抗戰開始不久，與另外七位地下黨干部一起在去延安集訓的路上被捕，被日本人活埋在一個坑里。

姥爺是我爸多年的親密戰友，他的犧牲使爸爸十分悲痛。他把做過多年地下工作的媽媽帶人部隊，解放后又把寡居的我大舅媽接出老家，供養起來。

媽媽的早戀晚婚

我媽我爸是在部隊結的婚。可以推理出我媽早在做地下工作時就崇拜或者暗戀我爸了。

沒人告訴過我們當年他倆的戀愛過程。不過有我媽、大舅媽以及后來在我家住過多年的姥姥，對以往姥爺及我爸革命活動的零星回憶可供側面參考：當年，我姥爺家在兗州一帶是有名的開明莊園主、富紳，姥爺抗戰前就被吸收為我黨地下成員。我爸經常把姥爺家作為安全的活動場所。我媽經常為他們站崗放”肖傳送情報。

那時常有這樣的景象：

里屋里，黑暗的油燈下我爸和姥爺、大舅及其他干部們在秘密議事，大門外坐著納鞋底的還是大姑娘的我媽。媽媽一邊留心著村里村外的動靜，—邊想著屋里的人們，想著那個她十分敬重的學問滿腹的年輕人。

每次我爸到來，她必跑前忙后，殷勤接待，然后辭不達意地參合其中，被姥爺呵斥后又遠遠地盯著看或在隔壁豎著耳朵聽。

很早，她在心中就埋下了愛的種子，只是當時她沒有也不敢去想，那個比她長了九歲令她愛慕的人就是她十多年后的人生伴侶。

姥爺和大舅犧牲后，家里的大梁倒了，家道就敗落了。姥爺的胞兄，排行老五的我五姥爺早年投靠了日本人，是捉拿姥爺的告密者之一，他帶領偽政權抄了姥爺的家。從此姥姥和我媽帶著我大舅媽以及年紀尚小的我姨娘、我小舅過著孤兒寡母的艱難生活。扛著欺凌和迫害，靠著變賣家業、山東人傳統的簡樸生活習性和組織上的無保障的資助，度過了一段水深火熱的黑暗日子。嚴峻的磨難坎坷歷練了我媽堅韌的品性，雖然沒有文化，還是一雙小腳，但她卻是這家的主心骨。之后，黨組織留下姥姥、舅媽看家，陸續把我姨和我媽、小舅轉移到了解放區根據地，自此他們算正式入伍參軍。

根據地或者叫解放區，離小婁莊并不算遠，也就在東邊平邑、蒙陰一帶的沂蒙山區，一二百里吧。那時的鬼子已是秋后的螞蚱，共產黨八路軍十分活躍，比較有力量了。

解放區是一派熱火朝天、紅紅火火的景象。自由了，輕松了，解放了，進入了一個美好的、和睦的、萬眾一心的天堂社會。天是明朗的，人是歡喜的，各色各樣的人在其中都感到無比的愉快興奮。人們憧憬著燦爛的未來，一心一意要打倒小日本建立新中國。

媽媽和爸爸接觸的機會更多了。媽媽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宣傳群眾組織群眾工作；爸爸則從事政工宣傳和開始自己的本行——軍隊政治教學工作。

媽媽入伍前是地道的文盲。自入伍后，她經常間歇性地被送去爸爸任職的干部速成班或步兵學校之類的部隊教學機構學習。聽我爸講課是我媽最大的享受。那是一種延續，幼時生活的延續，與父兄在一起的延續，當年偷聽我爸在她家秘密開會場景的延續；那又是一種人性的升華，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課堂上注視著我爸，聽他侃侃而談，系統深入地聽蘇聯革命與建設，聽新的人生觀，聽中國未來的美景等等。她與班上所有女同學一起心潮起伏，一起憧憬著未來并愛慕著講臺上光彩照人的李老師。每每回憶起這些情節，無論在什么年代、什么年齡、什么場合，她都是一樣的幸福和崇敬。

這些我深信不疑。自我記事起，我爸就始終與一箱子一箱子的書聯系在一起。他滿腹經綸，善于引經據典，善長聯系實際，深入淺出，簡潔明快，透徹淋漓。這些從后來不少和他共過事或聽過他課的老輩人那里都得到過旁證。

解放戰爭開始了，接著就是南下北撤，行軍打仗。他們的愛情在戰火和風雨中孕育成長開花結果。當年組織上是很熱心老干部婚姻問題的，那時來投身革命的熱血女青年多的是，找一位小個一二十歲的女兵作老婆的是常事。更何況我媽和他的關系非同—般，雖說暗戀我爸的小女兵大有其人，但都決不是我媽的對手。爸爸是個很重情誼的人，他既講究學識講究水平，更講究做人的原則，誠實、忠守、善良、道義、堅貞不渝一樣都不能少。他用一生證明了自己。選擇為國捐軀的戰友的女兒，是一種責任，也是真正的自由戀愛。

其實我爸轉入部隊后，他的政治冤屈之路就開始了。晚年以后，許多爸爸當年的戰友、同事、老鄉、軍界老人為他痛惜。我不止一次地親耳聽到對他的贊揚的感嘆。

爸爸一直被作為“有歷史問題”的人對待的。而那只是一樁不值一提的事：出獄后，有人在接受組織例行審查中提到，該同志在獄中一度曾表現消沉。這在現在看來，幾乎拿不到桌面上說。真是消沉嗎?可能是當時身體發病?或者是為了淡化敵人的注意力?即便是消沉，是因為無法和組織上聯系，或是家里出了事情等等。然而，就是這樣一句荒唐的口實竟然像條陰影跟隨了爸爸一生。

他這一生，是沒完沒了的審查、等待、爭辯、上訴。他不愿忍受含糊不清的結論，不愿向武斷的命令讓步，更不愿對不白之冤屈服。來自上面的不耐煩和壓力在逐次升級，他的對抗反擊也在不斷升級。終于，在1958年國內的政治風云大環境里，他被粗暴地戴上一頂“蛻化變質分子”的帽子，開除黨籍，強制押送去一個軍區自己辦的鋼鐵廠“勞動改造”。

后來，爸爸和媽媽之間出現了激烈的爭吵，以至于升級到武力沖突。一次打得很厲害，媽媽用搓衣板扔向爸爸砸破了他的額頭。根據后來各種信息的綜合，現在可以認定那一階段是他們決定媽媽是去工作還是留在家里做職業主婦、爸爸是向組織上妥協出來工作還是繼續跟組織對抗，爭得徹底澄清“歷史問題”的重要時期。針尖對麥芒的結果是，媽媽離開她工作了多年的部隊，毅然轉業去了地方。爸爸則把家輾轉遷移，最后搬進省軍區頂后面的一排平房。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