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魂

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的光景吧，不知因何事我受到了驚嚇。“這孩子嚇掉魂了，你得趕緊給他叫回來。”鄰居大娘對我母親說。

那夜的月光真亮，地面上水一般亮汪汪的，所以至今仍能照亮我久逝的汜憶。我常常納悶：為何不久前的一些人和事，甚至一些當時認為很重要的東西卻在記憶中退色了?是欲望之水漫漶了記憶的色板?而為何幾十年前甚至作為三四歲的懵懂孩童時的許多人事物都被清晰地刻在了記憶的底片上，是否因為那時的純潔無瑕?而只有純潔無瑕的東西刻上心版后，才會發出寶石般的美麗之光?

那晚母親拉著一根長長的柳枝，記得上面還搭了我的—件小衣服，在清朗的月光下踏著或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用極富韻味的同樣拖得長長的聲音喊我的乳名，為我招魂。

那時，我相信人真是有靈魂的。

我丟失的魂兒被母親喊回來了。怎么證明呢，你在月亮下看看自己的影子，母親很認真很心疼地看著我說，沒有魂的人就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了。

我一蹦一跳地跑進月光里——我看見自己的魂了!我站著它就不動，我走著它就跟著，我飛跑起來，它竟也跟著飛舞起來了。我跑呀跳呀，我追不上它，但也甩不掉它。

那晚，我還看到很多花影，樹影，房屋的影子，石頭的影子。有的影子也會跳舞，夢一樣變幻著；有的一動不動——它們也是有靈魂的么?我呆立在白花花的月光地里，看著自己小小的“魂”兒，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感覺。

在學校的幾年里，我還知道了靈魂是不一樣的：有的高貴，有的卑劣；有的平凡，有的偉大；有的純潔，有的骯臟……我在那個火紅的年代里塑造著自己的靈魂。那時學校的學習生活政治宣傳的氣氛太濃。所以，當我走出校門邁人真實的生活中，竟一次又一次的受到了“驚嚇”——關于那幾年的心路歷程，我曾在一篇短文里痛心的描述過。描述一顆無色透明的心是如何被染成紅色，又在現實的風雨中退色，成了蒼白的東西；又如何在絕望時溶人大自然的綠色中被染成了最終的藍色的過程。在那種痛苦的變異中，我常常回憶天真無瑕的童年，常常在夢中呼喊：母親，我的靈魂又丟了!

然而，我的母親再也無法為我招魂。

我不相信什么靈魂了。

瞿秋白說，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要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處!有多少次，在青春的彷徨中我想扔掉這個軀殼，我不想做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感謝書籍，在填補了我心靈的空虛時，讓我對精神肉體和靈魂有了最初的感悟；感謝思想開放的八十年代，它賦予那個時代的一種精神曾讓所有的人為之一振。我開始沒日沒夜地讀書，在楚辭中，我看到了憂國憂民的屈子之魂；在紅樓里，超拔凡塵的曹公之魂讓我高山仰止；而一身傲骨的魯迅在他那投槍匕首般的文字中更讓我認識了民族魂……這些高尚的靈魂喚醒了我——我要自己為自己招魂。

物質愈來愈豐富了。高樓刺破了天空，汽車揚起帶著異味的灰塵，彩電讓所有的孩子不再去仰望美麗的星空，網絡更為全人類提供了一個發泄各種欲望的天堂……曾給我們帶來無限遐想的蔚藍天空何時變得灰暗了?我們隨時可以掬一捧水解渴的清澈河流呢?每天清晨和黃昏在窗前為我們唱歌的鳥兒呢?

人生變得豐富多彩，卻把社會涂抹得斑駁陸離，各種奇觀讓我愕然駭然悚然。掙足錢的妓女們可以建貞節牌坊，貪官們化化妝便明星般光芒四射，穿著皇帝新裝的各類歌唱表演家們在金碧輝煌的舞臺上讓觀眾如醉如癡如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在高價零售了自己的靈魂后開始批發祖宗的甚至子孫后代們的靈魂。那么多的醫生變成了病人的魔鬼，那么多的公仆成了大眾的敵人，那么多的教師做了學生的瘟神，連喂養的貓咪都變成了老鼠的保姆。八十老翁迎娶十八少女，十四少年奸殺四十女人；款爺們妻妾成群，款姐們情夫無數，癌癥艾滋及各種怪病越來越多，窮人竟也染上了各種富貴病……啊，母親，我的靈魂死了!

沒人再理睬我了，我已人到中年!我何時走過了青春?我走過了多少個季節?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那天際的孤云是我流浪的靈魂?那劈裂樹木的雷電是我瘋狂的靈魂?那紛紛飄墜的秋葉是我迷亂的靈魂?那片片凋落的花瓣是我死去的靈魂?

走啊，走啊，我又走進亮汪汪的月光里了。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還有那花影、樹影、房屋的影子、石頭的影子…它們或以亙古不變的姿勢詔示著什么，或以短促的輝煌與毀滅詮釋著什么，或以無言的芬芳傾訴著什么。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心里是多么疼痛!我拖著它又是如此的沉重!啊，我歌月徘徊，我舞影迷亂……

我還有靈魂嗎?如果有，是健康的還是病態的?是高尚的還是卑劣的?見到溺水者我還會奮不顧身?碰到被流氓欺辱的女性我敢否挺身而出?撿到十萬巨款我能否送還失主?我想起一次在客車上，三個偷兒掏包，我剛剛碰了下失竊者，一個偷兒腰間刺目的刀光讓我保持了沉默……

我的靈魂丟了!

為什么我的靈魂受到了污染?為什么讓人感動的震撼人心靈的事愈來愈少，而那捅人心尖泯滅人性甚至連動物性也喪失了的丑惡事件卻愈來愈多?為什么再談到愛國談到憂國憂民自己都感到矯情?為什么那么多貌似高潔的靈魂卻是如此骯臟?為什么邪能壓正白能變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時天能再藍水能再清小鳥能再來唱歌?中國的那些政治精英們知識精英們經濟精英們以及各種各樣的“家”們，你們在面對莘莘學子父老鄉親社會大眾時，敢在心里輕輕地說一聲：我的靈魂是高貴的純凈的健康的——你們還能夠這么說嗎?!

一位哲學家說，技術性理性給人們帶來了豐裕的物質條件，同時也帶走了現實的批判精神。整個文化在肯定面上發展，精英文化消融在大眾文化之中。人們越來越懶于作哲學思考，更不愿作人生價值的思考——這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識分子放棄了對社會的責任之后，將是社會的全面腐敗與徹底墮落(何清漣語)!

龍的傳人啊，你難道沒感覺到自己身上，沒意識到我們的生活中缺乏了一種精神?更別說那種崇高的精神了!我們什么時候變得習以為常冷漠虛偽麻木不仁同流合污助紂為虐?難道真如艾略特所言：我們惟一的健康是疾病?!

我的靈魂墮落了!

我不知道，誰還能為我招魂?誰還能讓我的靈魂飛舞——我已人到中年!

救救我卑微的靈魂吧——雖然我身強力壯衣冠楚楚手機電腦，卻早已步履蹣跚精神萎縮!

又走到清朗的月光里了。

月亮只看著我，我也只看著月亮，誰人知道我在脈脈的祈禱?而月光卻早已水一般淹沒了我的全身，只留我黑黑的影子在它無涯的茫茫中，閃耀著并靜靜地飄游著……

責任編輯 溫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