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至少五年,我常常被一種情緒困繞:我是從哪里來的?將要到哪里去?有時簡直像在拷問,態度十分嚴厲,仿佛拿不出答案就別想吃飯,也別想睡覺。我驚異于這種情緒,它完全不管外在的我怎樣忙碌,怎樣衣食無憂,怎樣看起來有人生的目標,怎樣充實。
很多時候,我答不出。老實說,我也不甘心說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我只想回避,想逃避到一個沒有拷問的地方去。
我所理想的地方,都是那些文人出沒過的。他們有的宦海沉浮,最后超脫出來,飄飄欲仙;有的恃才傲物,把一切從來看輕;有的牢騷滿嘴,說了許多世俗中不允許但卻中肯的話。我選擇的這些地方,脫不了附庸風雅,但自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洗滌名利欲望裹挾的心境,得到精神的升華。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一個愁字將通篇一齊收拾,這正是文人詩與一切偽文人的區別之所在。崔顥官職卑微,但卻有此種高尚情懷,令人不能小看。崔顥也是一個哲學家,過了很多年,才有人說“生活在別處”,而崔顥早就問過“鄉關在何處”。
我來到黃鶴樓,已是黃昏,并非特意,而是火車車次所決定。對于武漢,城市標志物我以為有兩個,一是古代的黃鶴樓,一是近代的武漢大學,此外,在我都不成為標志。乘著黃昏登臨古樓,瞄一眼龜蛇對舞、漢江合流,才真覺得崔顥之偉大,無出其右者。難怪李白這個狂人要說:“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好事被別人做絕,輪到自己只能做壞事,何不干脆來它個又捶又踢?
黃鶴樓作為武漢的標志物,使這座城市在九省通衢、商賈云集之外,多了一份人文氣息。人文精神,說到底是一種悲情,是一種對人的終極關懷。一個城市,凡有這樣的情懷,即使以現代眼光看發展得不夠快,也依然充滿活力。這活力,是在競爭中給人一種庇護,給弱者休憩的權利。這樣的城市,顯得有根,像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族,老的是老了,但畢竟還有精神上的依靠。
我忽然想起來,如果武漢沒有黃鶴樓會怎樣?也許它照樣萬家燈火、繁華依舊,可是對于異鄉來說,它還會那樣魂牽夢繞、充滿蠱惑嗎?
世界上什么最大?不諳世事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回答。但哲人早就說過一個惟一的答案,是人心。世界上什么最小?有人回答,是灰塵,是細胞,是分子。但哲人也早就說過,同樣是人心。照此看來,人心真是個怪東西,忽大忽小,叫人捉摸不定。
住在鄉下的人向往城市,因為那里有金錢有高樓,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住在高樓上的都市人,又隨時會產生說不清的煩悶,要到鄉間去,到原野去,到大漠戈壁去。
我是一個深刻的都市病患者,不斷做著到大城市去的夢。但同時又是個深刻的懷鄉病者,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總能動我情愫。我所期望最好的生活,是在這里住幾月,那里住幾月,絕不在同一個地方住得太久。所以只要我攢足了夠跑一百里遠的錢,就立刻出發,向著百里外的地方奔去。
但我經常所掙即所食,所攢即所花,總是走不了很遠。
所幸門前有座古樓謝眺樓。那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幾株亂樹點綴,一列殘磚倒地,這一點古味,使整個城市多了一點文化色彩。我所喜歡的正是這種滄桑破敗,這種能看見歷史的東西。當別處都是喧囂的時候,這里總是寂靜的,寂靜得有些荒涼,荒涼得熱鬧人都不愿來。
但在這里最方便與李白對話。拿起電子詞典,或者翻開唐詩三百首,就看見李白了。他還是那樣清瘦,也許是酒喝多的緣故,總是醉醺醺的樣子。那件白衣似乎穿了很久,有點臟了。他徘徊在謝眺樓的回廊上,偶爾斜倚在欄桿上,從樹縫里窺視這座城市的變遷。在電子詞典上一點,他立刻唱道: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佳明鏡,又橋落彩虹。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把唐詩三百首一翻開,李白赫然在目,其聲可聞: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空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些在謝眺樓上寫的詩,令人不自覺地穿越時空界限,來到盛唐的江南,來到六朝的京畿重地。
我本以為自己很可憐,沒有錢四處周游。上海來的王賢弟卻反過來羨慕我、安慰我,能與李白共一城,還要去哪里?天下雖大,大不過人心。心里虛空清凈,揣著一份永遠的幻想,難道不是人生最高境界么?
略一回顧這些年奔波,絕大多數竟是受死人驅使。不知這是否怪癖。每一個死人,在我這里都感覺不到已死,仿佛活得好好的,讓人發生親近。我去岳陽,是被范仲淹老先生拽去的,盡管他自己并沒有去過;去蘇州,則是惦記著沈復和蕓娘,偶爾也受張繼的召喚;去桃源,那就更不用說了,當然是因為陶潛和沈從文。我絕無戀尸癖,但確實喜歡死人比喜歡活人多。
在南昌,沿著撫河故道,已經開辟出很好的花園,那一脈清流忽而湍聚成一個小湖,忽而又被一座橋梁遮斷,顯得變化多端,極其嫵媚。因為有了這條斷斷續續的河流,南昌也憑添了幾分人文色彩。在撫河人贛江的匯水彎,就是“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滕王閣。門票太貴,把許多人擋在門外,這是南昌的短視。王勃上去若也花上幾十塊錢,恐怕也沒有好心情來欣賞秋水長天、落霞孤鶩了。
一幫學生在外圍急得團團轉,希望有一個他們習慣的對抗方式(比如偷偷給它一點破壞,或者翻墻進去),但是管理者太高明,幾乎無懈可擊,逼得人只能遠觀,而不可近玩也。
都說王勃是個才子,是個鬼才,但不到滕王閣,不讀滕王閣序,沒法驗證。他死的時候二十七八歲,是因為到交趾(今越南河內附近)看父親,渡海時墜海受驚。在去的路上,經過南昌(洪州),恰逢刺史閻伯嶼新修滕王閣成,大宴賓客,將令其婿作記,以夸盛事。勃至人謁,帥知其才,因請為之。
歷來只傳誦秋水落霞句,這恰是到滕王閣看了之后,誰都能寫出來的句子。王勃的才華或者說才情還在后面,“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東隅已逝,桑榆未晚。”這些話,高明,多情,讓人起慨然之嘆。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這正是滕王閣最讓人掛懷的地方。無論時代怎樣飛逝,無論物質怎樣發展,凡來滕王閣,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只是一種年輕、落寞、纖卷的情懷。
我到岳陽好象十分害羞,繞了很大一個圈子,株洲、長沙、常德,然后才不緊不慢地來了。已是深秋,但綠意仿佛正濃,印襯著渾黃的洞庭湖水,車子在湖灘公路上飛速奔馳。公路兩邊肥沃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生長著棉花、白楊、甘蔗、辣椒,從車窗飄進來的魚蝦味,勾起我這個愛吃魚的人滿腦子幻想。早聽說洞庭湖淤塞得厲害了,再過二百年也許就沒有湖了,在大片湖灘上奔走,越發感到滄海桑田的緊迫起來。
車子進入岳陽之前,遠遠地看見了一座大橋,是架在洞庭湖上的。市內幾棟高層建筑也越來越清楚起來。激動的我幾乎要喊起來:“岳陽,我來了!”但沒有喊,不好意思啊。我相信岳陽已經感覺到我來了。
岳陽蠻像個城市,在中國眾多的中小城市中應該算大的。連接洞庭湖大橋的馬路真寬,差不多有十車道吧。有幾棟高樓造型很有氣魄。總之比我想像中的岳陽更現代、更繁榮。我舍不得耽誤時間,只在車站買了張地圖就匆匆往岳陽樓奔去。
公交車停在岳陽樓不遠的地方,一堵紅墻把個黃黃的樓閣圍著,成群的人從大門買票進入。我一看停車場上那么多車,感覺頓時差了一點。不是說樓造得不漂亮,樓還是很漂亮的,也不是說樓沒有什么意思,它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只是,只是怎么說呢,我覺得它太像大眾情人,貞操有點問題。以岳陽樓之尊貴,它應該只屬于少數人。
我沒有進去,悄悄離開了。
我又一次想到那個嚴肅的問題:來岳陽干什么?為什么來岳陽?我走到一個叫南岳坡的地方。在劉冬陽的書里多次提到過。我原先想象那里一定是一個荒涼的土坡。土坡倒確是一個土坡,只是并不荒涼,有許多漁船停在那里,許多人在上上下下地忙著。在這里可以與洞庭湖水親密接觸,可以近距離觀察它泥漿一般的渾黃,也可以欣賞湖面上打魚的船只。遠遠地,我看見湖中一個小島,莫非那就是君山?不可能吧,怎么會那么矮?也許真的不是。
我不想問人,也不想那早失望。即使真的只有失望,我希望在我親歷之后,一個人無怨無悔。
來到君山的時候,實在不敢相信這就是君山,但它就是君山。三面環水,一面與一望無際的湖灘連接;高不過百米,廣不過一里。走進去,卻山重水復,林木蔭森,鳥鳴悠悠,竟然有世外桃源的感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話正好合用君山。
從君山遙看岳陽,虛無縹緲,隱隱綽綽,岳陽樓只看得見一點黃色。也許這樣看岳陽樓,感覺正好,無論有多少人鉆進鉆出,這里是一個看不到的。避開嘈雜、喧囂,在心里默誦“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感覺真的很好。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