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的春天

雨水一過，秀子就十分勤快地往城里跑動起來。她來城里不為別的，只想多賣些馬蘭頭。

秀子的家靠在長江邊，那兒有一大片開闊的蘆葦灘。每當立春過后，灘里就長出了馬蘭頭。起先，這些馬蘭頭像一張張綠色的小陽傘，零星地點綴在密密麻麻的蘆根中，有的上面還被一層枯黃的蘆葉覆蓋著，后來，當春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馬蘭頭便和蘆筍一道，迅速地成長并蔓延開來。秀子知道，這里的馬蘭頭，純粹是野生的，又極其細嫩，城里人十分愛吃。說起這活路，還是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她送兒子寶山去省城讀中專時才發(fā)現(xiàn)的。寶山是她惟一的孩子，由于孩子父親過世早，母子倆一直相依為命。他們在省城下車后，穿過一個很大的菜場，便來到了寶山即將就讀的那所中專學校。安頓好寶山后，秀子就開始朝回走了，當再次經(jīng)過那家人聲嘈雜的菜場時，她的腳步變得緩慢起來。原來，一個放有馬蘭頭的攤位一下子吸引了她的視線。“這馬蘭頭也能賣錢?”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在省城向一個陌生人問話，那位賣菜的中年婦女似乎覺得剛才她的問話有點奇怪，便同樣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請問大姐，這馬蘭頭是怎么賣的?”秀子繼續(xù)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回，賣菜的中年婦女回答說：“一塊五一斤。”只見她一邊說，一邊拿著一只雪碧瓶子擠著水在馬蘭頭上來來回回地澆著。秀子發(fā)現(xiàn)，剛才有點懨懨欲睡的馬蘭頭，澆上水后，立即就舒展開來，紛紛探出小小的腦袋，好奇而又調(diào)皮般地朝秀子觀望著。“這又不是野生的，怎么這么貴呀?”秀子說這話時，聲音很輕，顯然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但最終還是被面前那位賣菜的婦女聽到了，這回，她顯然有點不高興地回敬道：“當然不是野生的，要是野生的話，早就不是這個價錢啦!”秀子一下子來了精神，連忙將對方的話接了過來，微笑著問道：“要是野生的話，該是什么價呢?”賣菜的婦女被秀子這么一問，似乎有點警覺了，便顯出幾分不大耐煩的樣子反問道：“你這人真是的，又不買我的萊，打聽這么多干什么?要是你有野生的馬蘭頭，盡管送來好了，只要是端午之前的，我一塊五一斤，保證把你的全部兌下。”

秀子從省城回來，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三間偌大的瓦房里，一時變得空蕩蕩的。好在秀子并不顯得寂寥，因為從省城帶回的那樁心事，一直頑強地存在著，它像許許多多的毛毛蟲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天天地爬滿了她的心房。于是，秀子的內(nèi)心，時常處于一種癢酥酥的狀態(tài)，但后來這種狀態(tài)，就被汗水和勞累淹沒了。秋收轉(zhuǎn)眼就到，秀子一人要對付兩畝田的稻子和三分田的黃豆，雖然寶山星期天偶爾也會回來做做她的幫手，但更多的活兒，還得由她一個人去對付。等把稻子、黃豆從田里一一收上來后，秀子已累得渾身筋骨如同散了架一般，但她仍然沒有工夫用來休息，因為接下來，她要平整麥壟、修理田埂，還要播撒麥種、點種蠶豆和油菜，等將這些農(nóng)活一口氣忙完之后，才能談得上真正地松上一口氣。這時候，已近年關(guān)了，無所事事的秀子閑在家里心急如焚，每天都要跑到外面四處打聽哪里有活路可做。如果碰到附近正要修建一座石橋，或建造一座房子，或鋪墊一段路面，她總是急切地找到管事的人，好話說上一大筐，和對方協(xié)商著要做上幾天的小工，哪怕包工頭給的工錢再少，她也不會計較。有時找到人家，見對方的鼻子翹得老高，故意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架式，她便會在心里忿忿不平地說：“哼，有什么了不起，等過了這個冬天，我就有活路做了，就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地求你啦!到那時，你就是放轎子來抬我，我也不會理你的!”秀子這么一想，蟄伏在心底的那些毛毛蟲又復(fù)活起來，并再次撩得她內(nèi)心癢癢的。這樣，元宵節(jié)剛過，她就急不可待地朝江邊上跑去，等來到蘆葦灘時，她不禁感到有幾分好笑，因為空曠的蘆葦灘上，依然被一層積雪覆蓋著。秀子只好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都已立春了，這里的雪怎么還沒有化掉呢?”她回到家，只好壓著性子等待著，一直等到雨水，才再次朝江邊走去。

一場春雨過后，蘆葦里的積雪已經(jīng)融化了，此時放眼望去，偌大的蘆葦灘還沒有鉆出一根蘆筍，顯得十分冷落和蕭條，但彎身細看，便可見一株株嫩綠的馬蘭頭正探出它們的小腦袋朝四周探望，這為看上去毫無生機的葦場增添了幾分綠意與生機。秀子見狀，十分開心地移動著手中的鏟子，將馬蘭頭的根部輕輕切斷，然后一一放進籃子里，當籃子盛滿后，她又將它們倒進一只蛇皮口袋里。秀子第一次做著這樣的活時，有點心疼這些小小的馬蘭頭，并不斷地在心里叨嘮道：“想想也怪可憐哩，才長出頭來，就被我這樣沒輕沒重給消滅了。可是，城里人喜歡吃哩!再說，我不這樣做也不行呀，我家寶山在城里念書，每月都需要錢花，你就當是資助我家寶山啦!”說到這里，她的內(nèi)心似乎得到了些許的安慰，不知不覺就將手中的鏟子移動得更快。這樣，僅僅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馬蘭頭就將她的蛇皮口袋撐滿了。她將裝滿了馬蘭頭的蛇皮口袋在手中拎了拎，卻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重。“你們這些小家伙，太不上份量啦!這滿滿的一袋子，頂多只有二十斤重吧。”可她轉(zhuǎn)念一想，如果兌給上次在省城菜場遇到的那位擺攤婦女，并且就按照她所說的那個價格來算，這不起眼的一袋馬蘭頭，就值三十塊。如果扣除來回的車費，也能凈賺二十塊。一個上午，就能賺取這些錢，天下哪里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事呢?秀子想到這里，不禁興奮起來，后來，當她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拎著蛇皮口袋往回走時，她像是生怕被人看見而泄露內(nèi)心秘密似的，特意抄一條小路繞回了家。

秀子回到家，將蛇皮口袋里的馬蘭頭小心翼翼地倒在堂屋的地上，匆匆填飽肚子后，便一頭又扎進了蘆葦灘。午后的陽光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偌大的葦場里，除秀子外，難見一個人影。秀子不停地移動著手中的鏟子，有點貪婪地收拾著一個又一個的馬蘭頭，有時一不小心，手指會被尖尖的蘆葦樁戳破，鮮血直往外流。秀子就將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一下，試圖止住流血，見血仍不停地朝外冒著，便從葦場里抓起一小塊泥土，胡亂地涂在上面，沒想到這方法很靈，血當時就被止住了。秀子俯身繼續(xù)揮動著手中的鏟子，汗水很快掛滿了臉龐。那是像黃豆一般大的汗球子，它們一粒一粒地從秀子的臉上滾落下來，有的滑進了她的衣襟內(nèi)，有的融進葦場的泥土里。秀子感到渾身發(fā)熱，便停了下來，將穿在外面的那件棉襖脫了。有江風吹過來，徐徐的，帶有絲絲的寒意，秀子渾身上下感到從未有過的舒爽。她抬頭朝江上望去，見離自己不遠的江面上，有一只捕魚的小木船正逆流而上，樣子顯得十分吃力。秀子見狀，內(nèi)心油然而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動，便告誡自己說：“別呆看了，干活要緊。”于是，秀子埋著頭，一口氣忙到了太陽落山。

第二天一大早，當炊煙剛剛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裊裊升起的時候，秀子就又來到了江邊的蘆葦灘上。這一天，為了節(jié)省更多的時間，早晨出門時，她特意烙了兩塊面餅帶在身上，這樣，中午就不用再跑回去吃飯了。秀子在蘆葦灘里從早上一直忙到傍晚，每逢累得直不起腰時，就躺在草地上休息片刻。晚上，當她將一天的勞動成果再次呈現(xiàn)在堂屋的地面上時，堂屋里的馬蘭頭就堆成了一座小山。秀子彎下腰身用雙手將它們均勻地鋪展開時，那座小山很快又變成了一張偌大的綠毯。秀子在微弱的燈光下對著這張松軟的綠毯看了很久，后來，她在上面均勻地灑了層水，這才躊躇滿志地上床睡覺了。秀子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格外香甜，甚至還做了個夢。她夢見了省城菜場里那位不知名的賣菜婦女，夢見自家堂屋里的馬蘭頭剛剛放上菜場攤位就被城里人搶購一空，還夢見用馬蘭頭換回的一把把白花花的票子……秀子被這樣的夢攪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中，竟從夢里笑醒過來。她看了看身旁的那只小鬧鐘，發(fā)現(xiàn)才深夜四點，而鎮(zhèn)上的早班車六點鐘才開，她至少還可以上床再睡上一會兒。但她實在睡不著，不知是深受那個夢境的鼓舞，還是有點不大放心堂屋里的那些馬蘭頭，總之，她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直到看清那張綠毯依然完好地躺在堂屋里，才放下心來。秀子在馬蘭頭上又噴了一些水，然后開始將它們小心地放進兩只空蕩蕩的大麻袋里，最后，那兩只大麻袋，像孕婦的肚子一樣，被裝得鼓鼓的。秀子吃了點東西，就挑著麻袋出發(fā)了。

秀子到城里下了車，挑著麻袋來到菜場，順利地找到了去年遇見的那個賣菜婦女，這才松了口氣。那位賣菜的婦女顯然不大記起曾經(jīng)說過的事了，在秀子的再三啟發(fā)下，才恍然大悟。她先是盯著秀子仔細地瞅了瞅，繼而又撩開麻袋從里面抓出一把馬蘭頭看了看，最后才毅然說道：“我說話算數(shù)，就按去年報的那個價，一塊五一斤，我全部買下來。”秀子高興地點了點頭，便協(xié)助對方將兩大麻袋的馬蘭頭過了秤。她算了算，扣除麻袋的份量，馬蘭頭凈重正好九十斤，合計一百三十五元。那位賣菜婦女很快分文不少地將錢付給了秀子，并囑咐她下次再來，秀子心滿意足地答應(yīng)了。她知道，自己這一趟下來，扣除來回車費，凈得一百二十元，并且前后只花了不到三天的時間。若按三天來算，平均每天攤下來，也有四十塊，這比以往做小工收入要高出好幾倍!秀子一邊算計著，一邊走出了菜場。這時，她想起了兒子寶山，寶山的學校就在前面不遠，只要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她想把今天的收獲告訴寶山，讓寶山安心地在校讀書，千萬不要像有的學生那樣，一邊讀書，一邊還惦記著出來打工掙錢。這么想著，便不知不覺來到了寶山學校的大門前，只是秀子的腳步很快朝后緊縮了幾步，她看著自己肩上扛著一根扁擔，扁擔上還晃里晃蕩地吊著兩只空空的麻袋，樣子一定顯得十分滑稽可笑，便再也沒有勇氣跨進校門了。“哎呀，你真是‘土八路’一個，還好意思到學校見寶山哩!要是讓寶山的同學見到了，一定會笑掉大牙的。”秀子想到這里，有點無可奈何地透過大門朝校園內(nèi)看了一眼，便轉(zhuǎn)身走了。她要趁早趕回去吃個中飯，這樣，下午就又可以在蘆葦灘上收拾馬蘭頭了。

此后，秀子基本上是每隔三天就去趟省城，將挑來的馬蘭頭兌給菜場那位不知名的婦女，然后就早早地趕回去。有一次，她兌完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菜場的另一頭朝這邊觀望著，直到一位退休教師模樣的老太太從那個攤位買了些馬蘭頭走了過來，她才迎上去小聲地問了句：“老人家，你這馬蘭頭是什么價錢買來的?”對方的回答著實令她大吃一驚，因為她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兌出去的馬蘭頭，一轉(zhuǎn)手竟能賣到四塊錢一斤。“怎么，你是嫌貴呀?要知道，這可是地地道道野生的。”對方見她吃驚的樣子，便解釋道。秀子連忙接過話頭極其友好地說：“老人家，這是我從江邊上一鏟一鏟挑出來的，確實是野生的，你回去盡管放心吃吧!”秀子說完后，便丟下站在那兒一愣一愣的老太太，離開了菜場。她一邊走，一邊算計開來：如果剛才那擔馬蘭頭按四塊錢一斤的價錢賣出去，收入將會是多少?這一算，將她的心眼兒一下子給算活了，以至下次來時，她沒有馬上進菜場去找那位擁有攤位的婦女，而是將肩上的擔子悄悄停放在離菜場約一丈遠處的馬路邊。她一邊將麻袋的口敞開來，一邊試著吆喝起來：“馬蘭頭，馬蘭頭，新鮮的馬蘭頭，江邊蘆葦里野生的馬蘭頭，三塊錢一斤喲!”她的喊聲很快引來了正準備進菜場買菜的男男女女，人們一時紛紛朝她的兩只麻袋前圍攏過來。秀子一邊忙著過秤，一邊忙著收錢，幾乎沒有一刻的空閑。等又一群人走散后，她發(fā)現(xiàn)一只麻袋里的馬蘭頭已經(jīng)賣光了。她正欲長長地舒口氣，忽然被一個喊聲怔住了：“干什么的!膽子倒不小，居然敢在馬路邊就賣起菜來。”話音剛落，便見一男一女兩個市容管理模樣的人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他們頭戴大蓋帽，身穿藍制服，樣子顯得十分威嚴。“怎么，這里不準賣菜呀?我馬上就走。”秀子慌里慌張地收拾著東西站了起來，只是已經(jīng)晚了，她的那桿小秤已被對方一把奪了過去。“哎呀，有話好說，請你們行行好，把秤還給我。”面對秀子的苦苦哀求，對方那位男的好毫客氣地說：“沒那么容易，想要回秤的話，跟我們走一趟。”秀子只好隨著那一男一女朝前走去，她一手拿著扁擔，一手拖著那只依然裝有馬蘭頭的麻袋，樣子顯得十分狼狽。秀子穿過菜場，被他們帶進了旁邊的一間小屋里，當路過那個賣菜中年婦女面前時，對方朝她有點詭秘地笑了笑。這一笑，使秀子不由得大吃一驚，并隱隱感到自己的遭遇與這位中年婦女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秀子來不及多想，就被帶進了小屋。“你賣菜有多久啦?”秀子知道對方開始對自己進行審問了，便老老實實地作了回答。“你難道不知道嗎?沒有攤位，在路邊隨便賣菜，是要罰款的。”秀子不想接受罰款，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保證下次再也不了，請你們原諒我這一次吧。”秀子好話說盡了，仍然沒有得到原諒，最終還是交了五十元的罰款，這才拿回了那桿小秤。從小屋里出來，經(jīng)過那位中年婦女的攤位時，秀子再次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秘的笑，這時，她斷定自己的遭遇，一定與對方有關(guān)。她將心一橫，拖著麻袋里剩余的馬蘭頭從對方攤位前快速挪了過去。“喂，你那些馬蘭頭不想兌啦?”她聽到對方用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沖著自己喊著，她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回敬道：“就是爛掉，我也不會兌給你。”秀子拖著麻袋走到了菜場的另一頭，最后以同樣的價錢，將剩下的馬蘭頭兌給了另外一個陌生的賣菜婦女。那位陌生的賣菜婦女一邊付著錢，一邊有點討好地悄悄對她說：“你最好不要得罪她，要知道，那個女市容管理員，是她家親戚。”秀子聽了，若有所悟，接著便朝對方感激地點了點頭。

清明前后，蘆筍紛紛從蘆葦樁里探出了尖尖的綠腦袋，于是，原先看上去一片荒涼的蘆葦灘，一下子便充滿了無限的綠意與生機。這時的馬蘭頭，也和蘆筍一樣越長越高，秀子采集它們時，不再用鏟子了，而是改用剪刀，或者直接用手去掐。時間，對她來說，每天都是珍貴的，因為她知道，一旦過了端午，馬蘭頭就老了，就很難賣出好價錢來。她仔仔細細地算過，從開始采集到進入尾聲，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里，不管刮風下雨，她都要去蘆場。如果堅持每天都勤快下去，一個春季下來，她能凈賺兩三千塊。這對她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后來，她采集的品種越來越多了，不光采馬蘭頭，同時也采蘆蒿、菊花腦、薺菜、香椿頭。當端午節(jié)快到時，她又會捎上一些粽葉。她開始變得精明起來，每次將東西挑到菜場時，并不急著馬上就將它們?nèi)珒冻鋈ィ呛筒藞霾煌臄傊鬟M行一番討價還價，直到有了一個自己認為滿意的價格，才將它們兌給人家。她三天兩天往城里跑，從沒有跟別人說過，甚至連兒子寶山回去時，她也沒有多說。但有一次，竟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當她在菜場里和一位攤主為兌幾斤薺菜正討價還價時，她的身后突然傳來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她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兒子寶山在叫她。“寶山，寶山，怎么會是你呀?”她走上前去，驚喜地問道。寶山于是告訴她，今天是星期天，宿舍的幾個同學想改善一下伙食，集體會次餐，所以特意派他上菜場來買幾樣菜。寶山一邊說，一邊將手中剛剛買來的兩條鯽魚朝母親揚了揚。秀子看了看寶山，發(fā)現(xiàn)自春節(jié)離家后到現(xiàn)在，他不僅個頭又竄高了，身體也明顯地壯實了許多，便放心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后，便伸手從口袋里摸出一些錢來遞給了寶山。寶山看著眼前又黑又瘦的母親，一時役有伸手去接。“拿著，省得回家專門去討。”秀子將錢遞給了寶山，接著又關(guān)照說：“千萬要記住，星期天沒事別往外跑，呆在學校多看些書，比什么都好。”寶山接過錢后，朝母親點了點頭，末了又告訴母親，下學期學校就開設(shè)大專班了，他爭取能夠考進去。一旦考入了，中專的課就不用上了，如果順利的話，到畢業(yè)的時候，中專和大專兩張文憑一道拿，這樣，等工作后，就再攻本科。秀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內(nèi)心卻得到一種莫大的安慰。

秀子這趟回去，內(nèi)心感到格外滿足，她沒想到在菜場居然遇到了寶山。寶山是她最大的財富，也是她活在這個世上惟一的精神支柱。坐在回程的汽車上，她的腦海里仍在反復(fù)琢磨著寶山剛才在菜場里對她所說的一番話。她雖然還弄不明白大專和本科究竟有什么不同，但她能夠知道寶山正一步一步朝上走，這就令她深感欣慰了。寶山未能繼續(xù)讀高中，凡教過他的老師都說他太虧了，她作為母親，不能讓他在讀書這條路上再虧下去，只要寶山有能耐，哪怕他將學歷讀得更高，她也愿意負擔下去。秀子正是懷著這樣的信念，隔三差五地從家鄉(xiāng)往城里的菜場趕，但田頭的麥子已經(jīng)長高了，油菜地里也開始接二連三地生出了一塊塊雜草，這使她不得不抽出幾天的時間去給小麥追肥，給油菜地除草。她想走的是一條種田與做活兩不誤的路子，于是，等田里的活兒剛剛忙過，她又一頭鉆進了做活路之中。

她終于累倒了，那時已臨近端午，她在齊腰深的江水里整整浸泡了一天。晚上，當她挑著一擔沉沉的粽葉剛剛走進家門，便一頭栽倒在堂屋里。她知道是勞累過度的緣故，便艱難地挪動著腳步上床睡去了。半夜里，她醒了過來，頭依然十分沉重，再也無法入睡了。她的腦海里，一時反復(fù)掛念著堂屋里的那擔粽葉。“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如果那些粽葉不及時賣掉，只能曬干后燒鍋了，那將多可惜哩!”她在昏昏沉沉中，反復(fù)叨嘮著這樣的話，最后，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氣，竟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將散亂在堂屋里的粽葉一一整理好，再一束一束地扎成小捆，整整齊齊地重新放進口袋里。等她將所有的粽葉收拾停當，附近已傳來了公雞的報曉聲。她的眼皮變得更加沉重了，只是不敢再挨近床邊，因為她擔心一旦躺下，恐怕連雷打都不會醒來的。她迫使自己來到灶臺上，破天荒地為自己烙了一只荷包蛋，又下了一碗面條，填飽肚子后，就挑著那擔沉沉的粽葉出了門。好在上車后，她靠在車窗旁實實在在地睡了一覺，這一覺，一直睡到汽車進站都沒有醒來。她在駕駛員的吆喝聲中，終于睜開了眼睛，然后慌慌忙忙地挑著擔子下了車。她穿街過巷好不容易總算來到了那家菜場，這回，幾乎沒有和攤主費上任何口舌，就將那擔粽葉全部兌了出去。她懷揣剛才那擔粽葉兌來的錢，頭重腳輕地走出菜場，朝車站方向趕去。當趕到車站時，她沒有早晨來時那般幸運了，車上人多得連個落腳的地方都難以找到。在汽車兩個小時的顛簸中，她不知自己是怎樣熬過的，又不知下了汽車后，自己是怎樣走進家門的。她關(guān)上大門后，搖搖晃晃地朝床邊摸去。當終于躺在床上時，她在內(nèi)心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春忙就快到了，我得好好休整一下，千萬不要就此倒下!”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