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的日子

風雪關圣廟

大康也叫大坑，整個大隊的四個生產隊分布在一條長約十公里的山溝里。一條婉蜒的小河自南而北流過，既養育了滿山的竹木花草，也滋潤了山溝里的人民。東園又叫東坑，是個有近500人口，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落。在全大隊里規模位居第二，從外往里，是第四個自然村。公社就在山口的鎮子上，從公社到東園村是10華里。

由于村子大，人口多，所以東園生產隊下面又分成三個小隊，我們同校的5個學生加上外校的5個學生，10個人被分配在了三個小隊里，我在第二小隊。

進村的當晚，我和另一位男生被安排住在村頭的一間破廟里。這座破敗的小廟不過百把平米，原先是祭奠關老爺關羽的，現在成了生產隊的公屋，擺放著一些農具木炭等雜物。在靠左的里邊，用竹笆隔成了一個小房間，算是我們的臥室。剛夠擺放一張床，上無頂棚，瓦縫里可以看見天空，也沒有窗戶，大白天也是黑咕隆咚的。好在我們只有晚上睡覺才進去，白天就在廳堂間，原來從事祭祀活動的場所，現在既是我們的起居室也是廚房。

那一晚睡在破廟里，我們兩個剛剛20歲的毛頭小伙，還是第一次離開家，免不了有些想家。開始還有點害怕，倒不是怕關老爺來了說我們占了他的床位，而是門外山風呼嘯，猶如狼嚎，間或一兩聲不知什么鳥的叫聲，備覺凄厲。屋里不知是老鼠還是什么，把雜物弄得亂響，我們兩人蒙頭而睡，連大氣也不敢出。由于白天走路太累，竟然不一會便睡著了。

第二天開門一看，這座廟原來距村子還有一百多米遠，孤零零的，旁邊也沒人家。廟后面倒是有一排新平房，后來才知道是茶廠。廟門口十步遠就是一條水渠，用水倒很方便。原來村里修這條水渠不只是為了茶廠生產用，而且還用來發電，不過發電量小，僅夠村里人家照明用的。但是秋冬季山里河水流量小，便無法發電了。

我們在破廟里住了大約十來天，村里把茶廠里一間小屋騰了出來，讓我們住了進去。這一下，我們的住宿條件算是大大改善了，但那小屋也只七八個平方，除了一張大木床，剛夠放下一張小書桌。剛來那幾天，我們輪流在農民家吃飯，一個星期后，隊長就叫我們自己起伙了，關圣廟也就成了我們三個同班同學的廚房。在天井的屋檐旁，在關老爺的眼皮下面，一座灶臺兩口鍋，風霜雨雪，朝朝暮暮，就這樣煙熏火燎著我們的美好青春，烹炒煎熬著我們的酸澀苦辣。

清楚地記得那是第二年的1月29日，學校里來了兩位老師看望我們，陪同他們進山來的還有插隊在前面一個村里的同學，大伙聚在一起，破廟里頓時熱鬧了許多。正好那天我們買了點肉，雖然才學著燒手藝不怎么樣，但畢竟是自己動手，好壞也沒人褒貶。晚飯時，原本下午開始飄起的雪花越下越大了，山野里已是白茫茫一片。我們又打了白酒，大家便高興地喝開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不知自己的酒量多大，倒是生怕別人喝多了，所以，還顧著幫別人代酒。喝到天快黑時，客人們頂著大雪走了。我才感到頭暈得厲害?；氐阶√?，酒力開始發作了，同室的那一位也早已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卻大腦興奮，在室內手舞足蹈起來。我從箱子里翻出自己寫的一本詩集，大聲朗讀，也許覺著還不過癮，便打開房門，赤腳沖進了雪夜。

后來聽同村的同學說，我在雪地里一路狂奔，一路高歌，他們好不容易才把我拉回屋。第二天我睡了整個一天沒起床，床頭的嘔吐物，也是同學幫著清掃的。

這是我的第一次飲酒，也是第一次醉酒，醉態如此瘋狂，但奇怪的是后來同學們誰也沒拿這事嘲笑過我。我想，當時大家都有同樣的心情，同樣的體會吧。

小隊長“昌妹”

東園村汪姓人居多。而且，這里還有一個與別處不同的習俗，即男人常常被喚作“妹妮”。據說是因為男孩難養，女孩好養，家里生了男孩，按輩份或家譜起名后，即以最后一個字為名喚作“X妹”。我們第二小隊的隊長，雖然是個小老頭，但村里人都叫他“昌妹”。當然他也姓汪，但大名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有三個孩子，大的一個女孩，那時約莫十六七歲，名喚森娣，也有人叫她“森妹”。我到隊里干活沒幾天，村里幾個年輕人拿我開玩笑，便把我喚作“生妹”。入鄉隨俗，我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稱呼。何況，他們一呼喚起來，還用當地的土話在“妹”字后面拖出長長的“妮”字音，而且有時帶降音調，喊起來悠揚婉轉，很是動聽，我覺得有一種親切感。我想，下來前，學校的軍代表就要我們“同當地的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我進村沒幾天，名子就已融入了貧下中農里。我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課，應該算是合格了。

昌妹隊長大約50來歲，個頭矮小，身體單薄，但說話聲音卻并不小，尤其是干活時，他看誰干的活不滿意。就會大聲訓斥，唾沫橫飛。他與人說話時，因為個頭小，常常要仰視別人，而且喜歡伸出右手，食指彎成一個鉤狀，拼命上下揮動，好像要從對方的臉上刮下點什么來。

他眼睛近視得厲害，因為不戴眼鏡，看東西就比較吃力。他在地里除草，常常把腰彎得很低。他本來個子小，一彎腰，鼻尖都幾乎碰上了玉米苗，但他怕把莊稼弄傷了，所以腰一直彎得很低，手緊緊地握著鋤柄近鋤頭腦的地方。他要檢查別人的活，也只能把臉靠近地皮，一壟壟看過去，有時，他怕別人澆糞時偷工減料，就蹲在地壟里，把手伸到油菜苗上摸一把，再放到鼻子上聞聞，既不嫌臟，也不怕別人笑話。小隊里能干的人很多，怎么大家選他當隊長，而且都聽他的?我想，可能與他干事認真，心眼好有關系。

有一段時間，全國風行跳“忠字舞”，還有“早請示，晚匯報”活動。東園一個遠離城市的山村，也概莫能外。每天一大早起來，什么事不干，每家的男人都得到隊部集中，向毛主席老人家的畫像“早請示”，晚上再如法舉行一次“晚匯報”。當然，不必“請示”或“匯報”具體的工作，只需集體背誦一段老人家的語錄就行了。大家都會背的，其實也就小紅書上那么幾段，撿那最短的?！罢埵尽被颉皡R報”時，有一個必行的儀式，就是跳“忠字舞”。那時沒有收錄機，不能放音樂，只有大家一邊唱一邊跳。昌妹隊長常常站在最前面，他跳舞的動作十分滑稽，一雙小手舉著小紅書，兩條短短的腿不會像別人那樣隨音樂的節奏左右起伏，而是兩腿同時上下顛動，像一個小小的機器人。他雖然跳得不規范，態度卻極其認真嚴肅，我每次看了都想笑，但總也笑不起來。倒是我們那位大隊書記，在儀式上的表現，常令我忍俊不禁，幾乎當場笑出聲來。這位書記雖在大隊當差，家卻在我們二小隊，所以，他必須就地參加我們小隊的“效忠”活動。他是個禿頭，平日里帽子從不離腦瓜。但在“請示”、“匯報”儀式結束時，有一個行鞠躬禮的程式是不得不脫帽的，他當然不敢無禮，所以，每次儀式快結束時，只見他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用手握著帽沿，直到最后一句“萬壽無疆”時，他便飛快地摘下帽子，又飛快地戴了上去，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動作叫人看了不得不發笑。

針匠老左

第二年茶葉快開摘時，我們不得不從茶廠搬了出來，住進了村里一座老屋。

這是一座五間兩廂的老宅，中間是一個共同的廳堂。四間正房，東邊是一戶人家，西邊兩間，我們兩個知青合住，另一間住著一戶裁縫。裁縫師傅姓左，他原本也是城里人，六十年代初全家下放來到這里。當地人都叫他“針匠老左”。

老左不過50剛出頭，雖然到農村已有些年頭，但農活卻幾乎一點不會，采茶葉是最輕的活了，他采了不到半天就覺得手吃不消，便戴上做衣服的銅頂針去采，一天下來，連一斤鮮茶葉也沒采到，他自己也覺著不合算，從此連茶葉也不去采了，只在家仍做他的裁縫活。他做中式服裝的手藝還不錯，在附近一帶小有名氣。除了在家接活，有時農閑，也有人請他上門去做個十天半月的，如果是本村人，工錢一般都是折算成工分，通過隊里的會計劃撥一下就行了。

老左人很風趣，平時一邊做衣服，一邊總是口不閑著。有時下雨天我們不出工，就在廳堂里看他做衣服，聽他說笑話。什么“武則天當朝風調雨順，肥田下瘦雨，瘦田下肥雨，彎彎田下彎雨，晚上下雨白天晴，雨不淋行路之人”啦，什么“秀才徐榜出口成章：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大學士，笑殺一群?！崩?，還有什么連日天晴，私塾老師觸景而吟：“天晴千日無人厭”，學生連忙接對“大旱三年又何妨”，先生大斥學生荒唐，學生反嘰老師“千日比三年相差無幾”啦。他說這些小笑話時，繪聲繪色，搖頭晃腦，像是演戲一樣。

他生有三個兒女，兩女一男，長女十五六歲，小兒子當時也就六七歲，我們搬來后，他又生了一個兒子，老來得子，他特別喜歡這個“老寶兒子”，由于家里沒勞力，所以生活也比較窘迫。但老左依然十分樂觀，從不因生活而發愁。他有一句口頭禪“富貴多憂，貧窮自在”，做活時常常掛在嘴邊。他聽說民政部門對下放居民困難的有些照顧，所以，每逢節日，他便會步行四五十里路，趕到縣城去找民政局，請求幫助。大概去的次數多了，他又能說會道，所以總能有所收獲。即使補助5元錢，他也決不嫌少。得了錢立馬又往回趕，在蔡村鎮上割個二三斤肉，匆匆到家，親自下廚。一邊口中哼著連不成句的京戲，一邊操刀在砧板上咚咚有聲地剁著肉糜。不一會兒，一家人就樂呵呵地圍著桌子開吃起來。我聽說他一天從縣城趕了個來回，不由不佩服他的腳力。

老左與我們幾位學生還很談得來，但對村里有些人，尤其是干部卻不屑一顧。他認為農村人“沒文化”，認為村里干部“沒水平”。尤其是對當時的生產隊長十分不滿，同我們說時，他從不稱隊長，而一口一個“那個懶王”。因為那位隊長除了喜歡開會，平時很少上山下地干活。

“快活工”

我們隊里原來那位生產隊長，人長得又黑又瘦，活像非洲黑人，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吊死鬼”。我們剛到的那年，已是深秋，村里有些人就告訴我們，說是冬天快下雪了，要趁天晴多砍點柴預備著，一是下雪后不能上山，二是來年春忙時也沒時間砍柴了。我們深以為是，便花了三天的時間，專門上山砍柴。三個人砍的柴，少說也有五千斤，堆在破廟里，像一座小山。那年我們春節回城過年，等半個月后返回生產隊，打開廟門一看，木柴全不見了，只剩下幾片枯葉。找到隊長，他才歉意地說，今年雪太大，有幾戶人家柴草準備得不充分，就先借你們的燒了，等幾天叫他們砍了還你。不久生產隊長改選，他落選了，我們要回柴火的事，也就不了了之。這也算是我們到農村后“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交的第一筆學費吧!

新上任的隊長原來家在蕪湖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家下放來到這里，兄弟兩人還有一個老母親，當隊長的是老二，村里人都叫他小二子，大名卻從沒聽人喊過。新隊長畢竟是城市人，也有點文化，能說會道，頭腦活，政治上跟得緊，在當時氣候下還是很吃得開的。但他身子重，怕干活，所以注定了隊長不可能干長久。果不其然，第二年他的隊長位子就被回村的一位復員軍人替代了。雖然只干了一年隊長，但他在政治宣傳上花的功夫比在生產上可大多了。他一上任，就提出要“大搞忠字化”，聽說我會寫會畫，就把這“光榮的任務”交給了我。

開春以后，天氣晴朗的日子，大伙不是上山就是下地干活了，用汗水掙來的工分。而我卻成天拿著畫筆，提著油漆桶，在村里轉悠。所以，村里人都說我掙的是“快活工”。當然，為了顯示對這項工作的重視，小二子隊長也經常背著雙手在我身后陪著，使我有時感到很不自在。

村里穿村而過的一條大路，是山里人進出的惟一通道。按照隊長的提示，道路兩旁所有的墻壁都必須刷上標語，這些標語口號都是從報紙上或文件上抄下來的，絕對正確，墻面自然先有泥瓦匠用石灰抹好了底子，我用鉛筆勾畫好字稿，再用油漆一筆筆涂上。如果是面積比較大的墻面，就得畫上領袖像。最大的一幅要數村頭的那面了。我臨摹了一幅“全國山河一片紅”，畫面高約四五米，長約十來米，搭了兩層腳手架，花了半個多月時間才畫成。標語則因為太多，一個人忙不過來，于是我建議找幾位同學幫忙，隊長一口答應了。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在前面打底稿，后面跟著幾位同學，每人用一個竹筒裝著紅漆專門描紅，大伙兒一道掙起了“快活工”。

畢竟這樣的好事不可能一年干到頭，村里的墻面寫、畫遍了，我的工作也就結束了。我以為再也不會有“快活工”了，沒想到了冬季，又有了新的“政治任務”。

這個任務就是農村“斗批改”，利用農閑搞運動。為此，上面還專門派來了“工宣隊”，人都是蕪湖市來的，因為當時我們縣隸屬蕪湖地區管轄。那時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當然包括領導貧下中農了，貧下中農只能聽工人階級的。遇上雨雪天，他們叫把村里的“地富反壞分子”都押到大隊去，開批斗會批斗他們。還得叫他們把自家的木炭送到大隊，供工宣隊烤火取暖。用當地的俗話說，這叫“拿你的棍子敲你的腿”，但在那時候，誰也不敢說個不字。不過這些工宣隊看來也沒什么文化，只好叫我們一群學生幫忙為他們出大批判專欄。我們樂得有“快活工”可以掙，就聚在大隊部，畫畫漫畫，抄抄大字報或“地富反壞分子”的“檢討書”。我當時就覺得很滑稽，因為其中有的“檢討書”，就是我們村的“壞分子”請我幫他寫的。他們大多數沒什么文化，怕過不了關，就晚上偷偷找到我這個“秀才”幫忙。作為酬謝，他們有的會送幾個雞蛋，有的會送幾顆自家種的蔬菜。就這樣，我晚上寫“檢討”，白天再抄自己的“檢討”。這個小小的把戲，工宣隊居然一直沒有發現。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所謂“政治運動”，不也是一場把戲嗎?一場大點的把戲罷了!是一群人玩弄另一群人的把戲，也是一個人自己玩弄自己的把戲。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