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黑龍江恢復強制婚檢引爭議
2003年8月,國務院頒布新的《婚姻登記條例》,取消婚檢作為結婚登記必要條件的規定。但全國人大常委會1994年頒布的《母嬰保健法》中規定,男女雙方在結婚登記時,應當持有婚前醫學檢查或鑒定證明。如此一來,強制婚檢的尷尬可想而知。
在黑龍江,今年6月人大審議通過了省衛生廳修改后的《黑龍江省母嬰保健條例》,保留“準備結婚的男女雙方應當接受婚前醫學檢查和婚前健康教育,憑婚前醫學檢查證明,到婚姻登記機關辦理婚姻登記”等內容。此舉使該省成為實行自愿婚檢以來,我國第一個恢復強制婚檢制度的省份。之后黑龍江省婚姻登記處明確表示,將繼續執行《婚姻登記條例》的有關規定。這意味著,《黑龍江省母嬰保健條例》規定的強制婚檢,將不會被婚姻登記部門采納為登記結婚的前置條件。這個態度將黑龍江省人大也置于一個尷尬的位置。
盡管如此,黑龍江的這一“突破”還是引起了其他省份衛生部門的關注。贊同者認為,婚檢自愿會損害下一代的健康,改為強制體現了社會對婚檢重要性的反省和認識上的深化。反對者認為,結婚是公民的一項私權利,婚檢自愿體現了民主和以人為本。法學界則從法律沖突角度進行分析,建議修改《母嬰保健法》,取消強制婚檢。
2005年7月,由國務院法制辦、民政部牽頭,衛生部、人口計生委、財政部聯合組成的國務院聯合調查組,就這一爭論給出答復:婚前醫學檢查應當鼓勵,但必須堅持婚檢自愿,不必要也不宜實施強制婚檢。
[解讀]
婚檢≠優生優育
婚檢首先針對的是遺傳病。其次還能檢出許多常見的傳染病及性病,如艾滋病、各種肝炎等。在醫生指導下,先治病,再做出對男女雙方和下一代都有利的決定,減少和避免不適當的婚配,從而降低新生兒缺陷率。
但是,婚檢跟新生嬰兒缺陷率并沒有必然的直接聯系。我國每年至少有80萬至100萬嬰兒有出生缺陷,也就是說,每30秒至40秒鐘就有1個缺陷嬰兒降生。在一直實行強制性婚檢的國度里,還有如此龐大的嬰兒缺陷率比例,不免讓人對婚檢效果生疑。一些報道也稱,缺陷兒中,主要原因跟婚前醫學檢查并沒太大關系,有關系的是“另外”部分的傳染性疾病,而這些疾病即使在婚前檢查時沒有,婚后也可能被傳染。
實際上,婚檢更多是檢查身體基本的健康狀況,未必能夠檢查出可能導致新生兒缺陷的問題。受現有醫療技術限制,有些疾病一時是檢查不出來的。因此,要控制新生嬰兒缺陷率,更多需要通過懷孕前后而非結婚前后的身體檢查。
婚檢爭論為哪般
婚檢爭論,涉及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方面是支持與取消。支持的理由是:與《母嬰保護法》精神相違背;一些傳染性、遺傳性疾病會乘虛而入;沒有了婚檢,就等于沒有了婚姻的第一道保障。取消的理由有: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充滿自信;工作忙,不能都騰出時間檢查、等待化驗結果;不希望被人知道隱私;某些地方的婚檢只是流于形式的賺錢手段。
另一方面是:強制與自愿。支持強制性婚檢的人士認為,取消強制性婚檢以后,婚檢人數大大下降,這不利于優生優育和提高國民素質。在“強制性”問題上,衛生部門及其從業人員的態度最為堅決和強硬,他們利用行業“優勢”(近乎信息壟斷)進行數據統計而列出種種理由。支持自愿婚檢的人認為此舉尊重個人自由;婚檢作為一種服務僅供參考,強行介入,難免充當“不速之客”;能夠避免強制婚檢可能帶來的亂收費等情形。但是,雙方都不愿看到新生兒有任何缺陷,都希望提高出生人口素質。
實際來看,爭論已基本落實在第二個層面,即婚檢是否強制的問題上。
婚姻大事誰做主
結婚是公民一項合法權利。婚檢作為婚姻健康的保護措施及私權利,用行政法規強制性實施合情合法嗎?
在美國的拉斯維加斯,結婚登記處二十四小時開放,手續十分簡便,只需出示身份證或駕駛執照,整個過程也就幾分鐘,毋需婚檢。亞太HIV/AIDS領導人論壇指導委員會委員瑪麗娜·馬哈蒂爾也說,婚檢制度應尊重人們的自主選擇權。在進行婚檢時,必須讓人們了解婚檢的重要性,如果強制實行,人們仍然會想盡辦法逃避。
我國《婚姻法》中并沒有要求婚檢的硬性規定,取消“強制性”條款符合《婚姻法》的實質精神,也體現了“以人為本,婚姻自由”,是政府從管理型政府向服務型政府轉變的一個體現。回過頭來想想,婚姻到底是什么?婚姻只是生育嗎?如果說當初婚檢的目的是為了避免有“不適宜結婚”病況的人結婚,那么現實情況卻是“連艾滋病人都能結婚,還有什么病況是不能結婚的呢?”在雙方知情、自愿并在婚后采取必要預防措施的情況下,新婚姻登記條例表明更加尊重個人的選擇權利。
如前所述,“有效”婚檢也未必能防止新生兒缺陷率的上升,何況許多“無效”婚檢?某些婚姻登記機構和婚檢醫療機構把婚檢當作“唐僧肉”,形成利益“合謀”,制造了“假婚檢、真收費”。在婚檢機構管理問題上,只注重對婚檢機構資質、人員等配備的審批,忽視對其進行監督,服務質量不思改進。可見,婚檢由強制改為自愿是杜絕假公濟私和減少婚檢尋租的有利途徑,也是以人為本建構和諧社會的政策反映。
公眾還需明確,自愿婚檢并不是取消婚檢,個人不應放棄“健康知情權”。同時,婚檢也是一項公共衛生工作。免費開展婚前保健咨詢、降低或免去婚檢費用是婚檢制度福利化的必然選擇,也是克服當前婚檢政策非適應性、強調婚檢由強制走向自愿最后到自覺的有效路徑。
[啟示]
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模糊
作為一項醫學產品,婚檢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效預防和降低妊娠的各種疾病和傳染病。作為一項公共事務,婚檢關系到人類的生命健康、生活質量和有效繁衍的可持續。因此,在是否婚檢的問題上,科學所具有的工具理性令任何人不敢懷疑。然而,問題爭論的焦點在于價值理性上,是強制還是自愿呢?從嚴格意義論,結婚確實是公民的一項私權利,婚檢由強制改為自愿是對公民自由的尊重,是有限政府退出私人領域逐漸走向公共領域的一個重要標志。私人領域的事情更多地由私人承擔責任是政府邊界明晰的理性選擇,公私不分的結果只能是擾亂公共價值。
價值模糊也有公眾自身原因。衛生部門統計顯示,青年自愿進行婚檢的人數正在慢慢下降,這種情況充分反映了婚檢政策由強制性走向自愿性的階段過程中公眾所表現出來的嚴重不適應性。計劃經濟時代,公權力幾乎無處不在,每個人的戀愛婚姻、生老病死都在“無限政府”的嚴格掌控之中,它讓人們習慣了它的存在。一旦取消原先的強制性政策和保姆式管理,人們似乎又感到無所適從,也淡忘了權利本身所附加的責任和義務。
公共政策與法律的沖突
《黑龍江省母嬰保健條例》是地方性法規,而《婚姻登記條例》是行政法規,《母嬰保健法》又是更高位階的法律。三者相互抵觸。目前,公共政策制定和立法通常是采取部門立法形式,而不是徹底的人大立法,例如,《婚姻法》是民政部主導立法的,《母嬰保健法》是由衛生部主導立法的,《黑龍江省母嬰保健條例》則是由黑龍江省衛生廳組織立法的。遵循立法法的規定,若下位法與上位法沖突則屬無效。如果各個立法主體為了實現自己認為的法律、法規內容實質的合理性,不顧及是否與上位法相沖突,會有損法律的權威。這一事件集中暴露了我國存在已久的“立法違法”現象。
我們不否認制度的制定和實施需要實踐檢驗,也不否認基本實踐之后的政策修整。但是,新政策設計必須考慮到政策法規的公信力。公信力是國家法律法規的威嚴。從2003年10月開始到現在,新的婚檢政策實施還不到兩年,如果像黑龍江一樣重新恢復老政策或重新設計更新的政策,未免顯得“朝令夕改”,這種隨意性無疑會損傷政策法規的公信力。此外,每一項法律法規的制定與實施,一般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智力和社會資源,因此,制定和實施新的公共政策必須慎之又慎。
一個成熟的社會需要政策爭論,尤其是充分的政策爭論,但爭論應該更多的出現在制定之前,而不是政策制定之后,這也是我國的公共政策為什么脆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