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的父親

自從兒子當了市長，李大伯打麻將的手氣就開始背了。

李大伯的心一直掛在兒子身上。以前，兒子李維邦在外省當常務副市長，一年只能在春節回來看他一次。

李大伯的手氣由旺轉衰是在前不久的一次牌局上。正在忙乎的時候，突然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李維邦說：“爸，我調回本市當市長了。你把這號碼存下來，以后就用這個電話跟我聯系。”就怪這個電話，李大伯把要碰的一對九萬忘記了碰，從此一蹶不振。幾個月過去，李大伯都沒打過幾盤好牌。

從聽說兒子調回來當市長的那天起，李大伯就天天盼著兒子回家。每天晚上他都要看新聞聯播之后的本市新聞節目，電視里的兒子非常風光。唯一不好的是，李大伯能看到兒子，兒子卻看不到他。于是打電話給兒子，但電話那頭總是說在開會。

直到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李大伯和他的老搭檔正玩得起勁時，兒子突然進門了，后面跟著本縣的張縣長。

自從李維邦回家之后，李大伯就發現周圍跟他打招呼的人多起來了。劉老漢他們對他多了些禮貌和敬重，打牌時也有意讓著他。這讓李大伯反而有了距離感。

有一次約好打牌，劉老漢提前一個小時來到了李大伯家。原來劉老漢是為了他孫女劉雪梅工作的事。劉雪梅是劉老漢的長孫女，已經大學畢業三年了，至今工作沒有著落。今天他專門找李大伯，就是想請他在張縣長那里說說。

劉老漢說完這事，就從身上拘出三千塊錢出來，說是給李大伯的。

劉老漢說：“實話告訴你吧，人事局長那里，我們都送了一萬多了?？h長和縣委書記那里，我們都托人跑過了，還是沒結果。我請你去說，張縣長他們是會給你這個面子的。”

李大伯看著劉老漢那焦急的面孔，心里很不是滋味。李大伯把錢往劉老漢面前一推，說：“好，老哥，我就把我這張老臉豁出去試試。管用了就皆大歡喜，不管用你別責怪我無能?！?/p>

劉老漢激將他說：“錢你一定收下。你不收錢，那就等于拒絕我了?！?/p>

第二天，李大伯來到張縣長辦公室門前，誠惶誠恐地敲了兩下門，張縣長一看是他，連忙說：“李大伯，怎么是你?快進來快進來!”

張縣長的屋子里還坐著一個人，縣委龐書記。經過張縣長介紹后，龐書記趕快起身跟他握手，那熱情的模樣像是兩百年前的朋友。

李大伯把劉雪梅的情況說了。龐書記對張縣長說：“那就放你那兒。明天我跟人事局打個招呼，叫他們快點辦。”

李大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半小時的時間里，劉雪梅三年來沒有解決的問題竟迎刃而解了。臨走的時候，張縣長送給他一條大中華香煙，張縣長親自開車，兩人把李大伯送了回去。

劉老漢的孫女劉雪梅是在10天之后報到上班的。當天晚上她拎著好煙好酒去感謝李大伯，這一下子讓打麻將的另外兩個老漢都知道了。潘老漢看著李大伯，大發感慨地說：“生子當如李維邦。”

這天晚上麻將散場得早，另外兩個人都走了，潘老漢留下來，專門給李大伯說他小兒子滔良工作調動的事。

李大伯一臉難色。如果潘老漢的忙不幫，就說不過去了，那一定是會得罪人的。李大伯開了一瓶好酒，兩人邊喝邊聊，籌劃著他們的重大步驟。滔老漢說：“聽說組織部袁部長是下屆縣委副書記的人選，他有了這個關口，你以市長父親的身份去找他，他不會推辭的?！?/p>

潘良調動的事辦得很順。說來也很怪，那天，李大伯去老干局辦事出來后，正好遇到龐書記和袁部長。龐書記對李大伯說：“這是袁部長，你們認識吧?”袁部長一臉的笑，沒有正面回答，卻把李大伯的手抓住了。這時后面有人叫龐書記，找他有事匯報，龐書記對袁部長和李大伯說：“你們先走，我有事?！?/p>

袁部長和李大伯住在兩個相鄰的小區里，分路的時候，袁部長盛情邀請李大伯到他家吃飯，喝老鱉湯。李大伯也正好有事要說，于是就來到了袁部長的家。

飯后，李大伯就說了潘老漢小兒子的事。袁部長很認真地聽著，然后說：“潘良我知道的，工作很出色，按說早就應當調回來?！痹块L答應下次常委會研究人事問題的時候提出來。

李大伯連忙道謝。袁部長思維很快轉到了對方身上，說：“下次李市長回家了，你告訴我一聲，我想跟他見個面可以嗎?”

李大伯聽出了袁部長的話外之音，說：“維邦回家后，我就給你打電話吧?！?/p>

潘老漢的小兒子潘良是在一個月之后調回縣城的，他被任命為縣林業局局長，這使李大伯大感意外。潘老漢在告訴李大伯這一消息并道謝時，向李大伯伸出了一個蒼老的大拇指，李大伯看著那個大拇指直樂，感覺那就是一座豐碑。

兒子李維邦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回來的，把老婆黃小米和孫子也帶回來了。突然見兒子回來，李大伯搞得措手不及。李大伯拉著孫子的手，對李維邦說：“我先上個廁所?！逼鋵崳畲蟛唤馐郑墙o袁部長打電話。李大伯關了手機，自嘲地笑笑，感覺自己就象一個內奸，一個出賣軍事情報的人。

李維邦和黃小米開始進行大掃除。剛剛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袁部長進來了，進門就是一聲大叫：“李大伯！三缺一啦！”

李大伯說：“袁部長來了！”

李大伯這話既是向袁部長打招呼，也是向兒子傳達一千信息，家里來客了。隨后李維邦和袁部長聊起了工作，袁部長滔滔不絕地談，李維邦聽得津津有味。袁部長是一千能夠掌握火候的人，在聊得恰到好處的時候戛然而止。

客人剛走，黃小米就把李維邦叫到一旁，神秘地說：“剛才我收拾的時候，發現爸爸房間的酒柜里裝滿了各種名煙名酒。還有，在他的衣柜里，我發現了一大疊現金?！崩罹S邦見妻子這樣一說，心里立馬繃緊了。李維邦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說：“你別張聲，過后我問他?！?/p>

當晚睡下之后，父子倆就躺著聊天，聊著聊著，李維邦就切入了正題，問起來名煙名酒哪來的。

李大伯嘿嘿一笑，想支吾過去，可李維邦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李大伯就如實說了。不是坦白，而是像匯報戰績。

“爸爸，你是國家退休干部。難道說你不知道這是一種腐敗?”

李維邦在說這話時口氣重了一些，一股濃厚的氣流噴到父親臉上，李大伯明顯感覺到了。

李維邦坐起來，披上衣服，把臺燈也開大了。從形勢上看，父子兩人拉開了架式，完全處于對峙局面，隨后兩人點起香煙，沒有言語，很快屋子里煙霧繚繞。

“李市長，”李大伯用尊重的口氣叫道：“你說，你要怎么辦?”

李維邦噗哧一笑，笑父親稱他市長，也笑父親那不服氣的樣子。李維邦說：“既往不咎，但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下次，我要嚴肅查處?！?/p>

李維邦看著父親的模樣，嘿嘿地笑起來。李維邦說：“我一調回來，是不是你生活質量就提高了?”

李大伯說：“不是生活質量提高了，是我走紅子！有點像一路竄紅的歌星!”

很快，兩人把充滿火藥味的爭執變成了談笑風生的玩笑。李維邦很幸福地看著父親。

但李大伯沒想到，兒子這么快就對他采取措施了。

星期六的下年，兒子專門跟父親說事。兒子說，父親上年紀了，不能老是在大明縣城呆著，成天打麻將，會把身體打壞的，兒子要他跟他們一起住。李大伯明白，兒子盡孝是一個方面，害怕老子在縣城闖禍，這才是兒子真正的目的。李大伯想，兒子到底是市長，不露聲色就把你辦掉了。

李大伯一到兒子家，兒子就給他規定了一些紀律：家里來客人不能旁聽，不能插言，要回避；如果聽到什么，也不能往外面說。兒媳婦專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小套房，李大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商砀Ａ司筒皇歉Ａ耍畲蟛_始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牌友。有天黃小米聽到李大伯在屋于里哼《郎在對門唱山歌》，就說：“爸爸，你也別成天呆在屋子里，你可以出去散散步呀。”

于是李大伯來到街上，走馬觀花地東瞧瞧西看看，沒什么新鮮的。在一條小巷里，他看到一個和字麻將館，頓時覺得這片土地親切起來。遲疑許久，他還是決定進去看看。出于謹慎，李大伯沒有打牌。

吃晚飯的時后，李大伯還在回想麻將館的熱鬧情景，便嘆了口氣。黃小米看出了父親的焦躁，也猜出李大伯的心事。黃小米說，吃了飯我陪你去。

進了麻將館，黃小米和李大伯到處走走看看，就在這時一千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過來，那人一見黃小米就叫了聲“黃老師”！這位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是黃小米班上學生的家長。黃小米說那正好，老人家閑不住了，想玩玩，他又不認識人，你給他湊幾個人玩吧。

麻將重新煥發了李大伯的生命激情，一上桌子他就鮮活起來。嘩嘩的洗牌聲中，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對服務員說，你們上點好茶。你知道這是誰嗎?他就是金安市市長的父親！

驚訝的不僅僅是服務員，還有桌上的其他人，大家都對他肅然起敬。李大伯對面的大胖子首先怔住了，他手中的牌懸在空中半天沒落下去。稍稍氣定之后，胖子馬上站起來，伸出一雙肥厚的大手，對李大伯說：“李老，幸會，交個朋友?！?/p>

之后，胖子遞給他一張名片，李大伯看了看，是金安市建筑公司總經理，叫王長富。麻將的娛樂已經被另一種情緒取代了。李大伯想過足麻將癮，可其他幾個人總是要跟他說話。晚上10點，在麻將室老板的熱情邀請下，李大伯和他新結識的牌友們吃夜宵去了。他再次領略到了明星似的感覺。

第二天早晨，李大伯剛剛起床，就接到王長富的電話，說要請他吃午飯。李大伯見盛情難卻，只得答應。出門的時候，黃小米一再叮囑注意事項。

這天李大伯手氣極好，當初他還以為別人讓著他，故意讓他贏。結果發現自己的手氣太硬了，每一盤都能上好牌。晚飯之后，王總跟李大伯說了件“正經事”。

王總說，今年市里要修從市區到瀛湖風景區的高速公路，投資二十多個億。我們是國家一級建筑企業，而奪得承包權的長興公司是一家二級企業。這里面貓膩很多。長興公司買通了交通局長。我給你說這事，就是想請你幫忙，在你兒子李市長那里說說，希望能夠重新進行招標投標，公正一些，公開一些，公平一些。

李大伯聽說要請他幫忙，他就頭皮發麻了，連忙說：“我不能對他講的，他會說我多管閑事?！?/p>

王總從包里取出一千信封，說：“這樣吧，我這里有個現成的材料，也是反映情況的，請你親手轉交給他。”李大伯確認信封里不是錢后就同意了，這時胖子乏總又遞給他一個塑料袋，說這里面五萬塊錢，是給你老打麻將玩的。

李大伯聽說是錢，一下子不高興了，“你把我當什么人了?老實告訴你，我就，我就怕你們來這一套。我還可以告訴你，想害人，想拉維邦下水，沒那么容易！我們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王總竟哈哈大笑起來：“你太可愛了！你以為我是給你行賄嗎?我只是覺得你人好，沒架子，才這樣做的。就是個零花錢，打麻將玩的?！蓖蹩偼Ｒ幌?，繼續說：“給市長送禮，搞高速，五十萬我都不好意思出手呢！”

當晚，王總開車送李大伯回去。坐在車里的李大伯感到自己活得體體面面，清清白白。

回到家里，李大伯繪聲繪色地給兒媳婦黃小米講述自己今晚拒腐蝕的故事。黃小米聽得直樂，看著父親不停地笑著。末了，黃小米伸出大拇指，說：“爸爸，你做得對。非常對。”

李大伯就是希望聽到這樣的表揚，兒媳婦的表揚與兒子的表揚是不一樣的。李大伯面色紅潤，語重心長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是不懂事的老頭。其實我也明白，兒子回來當市長后，我心里的壓力就大了。比如我給劉老漢他們幫忙，我們有老交情，要是我不幫忙，人家說我無情無義。要是我幫不了忙，人家說我老漢無能。要是我幫忙太多，你們又要責怪我。所以，女兒，我這個市長老子比一般領導都難當呀！”

黃小米盯著父親的臉，她聽得感動了，眼睛都紅了。她確信父親說的是肺腑之言。就在他們聊得起勁時，李維邦從外面回來了。

李大伯把建筑公司王總的事說了一遍，順便把材料遞給了兒子。李維邦把材料裝進文件夾里，對父親說：“知道了。你可以告訴他，你已經把材料交給我了。”

大約兩個多月后，王總興致勃勃地打來電話，說要請李大伯吃飯，還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交通局長涉嫌高速公路項目巨額受賄，昨天被雙規了！

王總很感動地說：“都說李市長是個好官，現在我相信了！以前，舉報交通局長的可多了，幾乎都沒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會遭到打擊報復。這次交通局長雙規，居然提前一點風聲都沒有，靜悄悄地做了，厲害！”

吃了飯，王總就送李大伯到和字麻將館打麻將。車開到麻將館門前一看，才發現麻將館被派出所查封了，查封的理由是最近在旁邊擴大了營業場地，大肆進行地下賭博活動。

李大伯盯著門上的封條，神情暗淡，心情一落千丈。在回去的路上他沮喪地尋思著，假如我不是市長的父親多好呀。

李大伯又沒有麻將打了，惶惶然中，李大伯又開始想念大明縣的老朋友了。見到父親成天郁郁寡歡的樣子，李維邦和黃小米心里也不好受。李維邦對黃小米說，婦聯會和老干部局聯合辦了一個老年活動中心，中心里設了一個夕陽紅俱樂部，其實就是老年婚姻介紹所，可以喝茶聊天，也可以談戀爰。黃小米嘻嘻一笑，說，你想給爸找個老伴啊?

于是，當晚他們就對父親含糊地說有這么一千活動場所，可以去玩玩，結交一些新朋友。李大伯明白他們的意思，聽完，他就樂呵呵地笑，臉上溢出滄桑中的喜悅。

李維邦說：“那好，就這樣定了。明天去。”

李大伯突然機敏地反問一句：“你們就不怕我給你們帶個阿姨回來?她不就成市長的阿姨了?”

一家人都嘿嘿地笑起來。

(選自《上海小說》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