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間的左翼運動

2005年9月公布的扶桑版歷史教科書的采用率約為0.38％，這是全日本“反對戰爭、追求和平的人們良知的勝利，草根民主主義的勝利”。

9月24日，臺灣無黨籍“立委”高金素梅率領原住民代表，到紐約的聯合國總部與日本總領事館外示威，抗議日本奴役、屠殺臺灣原住民的罪行，要求日方盡早歸還“扣留”在靖國神社內的臺灣原住民的靈位。這一舉動，反映了臺灣華人中的一部分受傷害者并未因為當局對于抗戰歷史的刻意淡漠而袖手旁觀，他們及他們的后代仍在努力訴說歷史的真相，討還被蔑視的公道。而筆者想提出的是，在日本普通國民和公民組織中，其實也存在不少熱愛和平、真誠反省、主張中日友好的健康力量。

守衛和平憲法的“九條會”

眾所周知，大江健三郎是日本著名作家，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世界文學界享有極高聲譽。他在上世紀60年代曾隨同日本作家代表團來中國訪問，對中國人民懷有真誠、美好的情感。現在，大江健三郎的名字已不僅僅屬于文學領域，而且也和反戰、和平聯系在一起。

2004年，大江健三郎與劇作家井上廈、哲學家梅原猛、著名作家和市民反戰運動家小田實、著名法律專家奧平康弘、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澤地久枝、大眾文化研究家鶴見俊輔、著名社會活動家已故日本首相三木武夫夫人三木睦子，以及評論家加藤周一先生等9位文化界著名人士(平均年齡為76歲)超越政治歧見，團結在一起，組成了“九條會”(日本憲法第九條規定國家放棄戰爭權、不保有軍隊)，圍繞著如何認識日本憲法并使它發揮作用，展開了廣泛的社會運動。

2005年“九條會”展開了在全日本的巡回演講。當時，東京的演講會門票1000張頃刻售罄，大阪、京都、仙臺、札幌以及沖繩那霸會場的出席人數分別在2000到4500人之間。“九條會”成員通過一系列親力親為的活動，呼吁日本人民共同維護和平憲法。2005年1月22日和23日，日本最大的公營電視臺NHK進行了兩天關于憲法問題的報道，反對修憲的大江健三郎和加藤周一出場發言，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事后的民意調查顯示，日本國民中同意和反對修改和平憲法的人各占一半，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原先贊同修憲者超過大半的危險勢頭。

2005年7月30日，在日本有明市舉行的“九條會”大型演講會出席人數達到9500人。大會引起了日本各大媒體的關注，《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東京新聞》等報紙以及日本的NHK、TBS和英國的BBC等媒體均做了報道?！熬艞l會”采用的戰術是“語言的運動”，即召開大規模集會，讓媒體關注和廣泛報道，利用媒體把自己的聲音傳給聽眾，促使他們進行思考和判斷。他們的行動改變了以往在主流媒體中群眾運動聲音微弱的局面。

“九條會”的呼吁得到了廣泛響應，在他們的影響下，一年來，不同地域、行業各個層次的“九條會”已經達到了3026家，如“女性九條會”、“日中友好九條會”、“詩人九條會”、“科學家九條會”、“電影人九條會”、“岡山九條會”等。2005年3月加藤周一和“九條會”的外圍積極分子、東京大學教授小森陽一訪問北京，與中國的學者、知識分子、大學生進行了一系列交流。加藤周一表達了要像魯迅那樣“橫眉冷對千夫指”、同企圖修改和平憲法的右翼勢力戰斗到最后的決心。

家永三郎狀告日本政府

日本學術界有不少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和正義感的學者，他們為了探明日本侵略戰爭的真相，明確日本的戰爭責任，與肆意篡改歷史的右翼勢力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斗爭。家永三郎就是這樣一位為了捍衛歷史的嚴肅性和客觀性而竭盡畢生精力的杰出知識分子。

家永三郎的名字和著名的教科書訴訟案聯系在一起，在他80多年的人生中有32年是圍繞著對日本政府的法律訴訟而度過的。自1955年起，他編寫的教科書受到文部省的審查，教科書中有216處諸如記載了“南京大屠殺”、“731部隊”等客觀歷史的記述被審定為不合格，需要作者修改，目的是為了對日本的戰爭罪行進行掩蓋、否認與粉飾。1963年他不得不作了稍許修改后的教科書仍然沒有得到文部省的認可。1964年3月，文部省才審定家永三郎的教科書為“有條件的合格”，但審查官提出的口頭問題仍有293處。家永三郎終于忍無可忍，在1965年6月勇敢地向國家提出起訴，要求國家賠償在審定中對作者造成的損失。1967年6月，他又對文部大臣提出訴訟，以文部省的審定違反了憲法保障的學術自由為由，要求取消對自己教科書的審定處分。1984年1月，他再次向國家提出訴訟，要求賠償。這一訴訟案曠日持久，先后經歷3次起訴和日本地方、高等及最高法院的10次判決，成為日本史無前例的個人向國家提出的3次訴訟案。他曾多次說過：“對于我們這些有過戰爭經驗的人來說，把歷史的真實傳給后代，是不能推卸的責任。”1997年日本最高法院對這一訴訟案作出了最后判決，原告家永三郎勝訴。

這一著名教科書訴訟案的意義在于它是以家永三郎一人為原告、以日本政府為被告進行的。家永教科書案的漫長訴訟引起了日本社會各界的關注，也得到了日本許多教師、學者、律師、社會活動家以及民間團體的支持。在訴訟過程中各地成立了多家支持家永三郎的民間團體，為維護歷史的真實性作出了極大努力。

以洞富雄、藤原彰、本多勝一等歷史學家、作家為骨干組成了“南京大屠殺調查研究會”，曾征集聲援家永三郎的百萬人簽名。“731部隊研究會”開展了有關“731”細菌部隊的資料搜集和學術研究，出版了大量的著作，為教科書的訴訟證言提供了可靠的資料?！叭毡镜膽馉庁熑钨Y料中心”由一批在歷史學領域頗有建樹的進步學者組成，如茨城大學名譽教授荒井信一、一橋大學教授吉田裕、宇都宮大學教授笠原十九司、中央大學吉見義明等。1993年該中心創辦了《戰爭責任研究》季刊，發表了大量論文，內容包括細菌戰、南京大屠殺、強征“慰安婦”、強擄奴役勞動等侵略暴行，以及日本教科書問題等。這些民間團體為支援家永三郎訴訟案挖掘了大量戰爭時期的珍貴史料，在從學術角度澄清日本的歷史問題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還有一些有良知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為研究日本侵略戰爭所犯罪行，多次到中國進行考察和對親身經歷過戰爭的人進行訪談，取得了大量有價值的歷史證據。日本京都女子大學教授野田正彰從戰爭加害者的心理意識出發，通過對撫順戰犯管理所改造過的日本軍人在戰爭期間和戰后的心理考察，揭示日軍在戰爭中所犯罪行。他的著作《戰爭與罪責》已在中國翻譯出版。秋田大學教授山田正舉行多年來深入云南滇西保山地區的山區，考察1942年至1944年間侵華日軍在該地區殺害平民，強征“慰安婦”，進行細菌戰和毒氣戰等公然違反國際公法和人道原則的戰爭暴行，撰寫了《自我認同感與戰爭——關于戰爭期間中國滇西地區的心理歷史研究》，該書也已在中國翻譯出版。

“讓扶桑社教科書采用率為零”

偯義文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個日本友人，他是“兒童與教科書全國網絡21世紀”(以下簡稱“網絡21世紀”)團體的事務局長，也是中日韓三國合編教科書委員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今年三國合作編輯的東亞歷史教科書分別在中、日、韓出版，在三國都產生了強烈反響。而他們進行這一工作主要靠自費和少量捐助，參與者傾注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與偯義文先生相識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國際會議，我的電子信箱里每天都能收到幾封他的會員網絡轉發來的電子郵件，是各地會員為阻止扶桑版教科書而進行抗議、游行、召開演講會的信息。2003年秋，我在東京大學做訪問學者時曾去過他的辦公室，那是一間簡陋的大辦公室，墻角、桌面堆滿了各類資料、宣傳品。墻上張貼著即將召開的大型演講會的宣傳布告，以及他在日本各地巡回講演的日程表。

偯義文創辦的“網絡21世紀”是針對右翼教科書事件而創立的民間團體。在日本采用教科書的程序，有政府(文部省)審查和各地教育委員會自行決定自己管轄的學校是否采用這兩種情況。從戰后到現在，已經出現了4次教科書事件。第一次是1955～1956年，由日本政府首次公然限制進步教科書而引發；第二次是1982～1986年，由日本政府篡改送審教科書，美化侵略戰爭而引發，因受到中國、韓國，朝鮮及其他亞洲國家嚴厲抗議，日本政府被迫修改。第三次是2001年，文部科學省宣布送審的8部小學及初中歷史教科書全部合格，其中包括右翼團體“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主導編寫、扶桑社出版的初中歷史教科書，引起了日本國內有良知人士的強烈反對和亞洲鄰國的憤怒抗議。2005年4月5日，這個“編撰會”再次推出《新歷史教科書》，通過日本文部科學省審定并發行。該教科書蔑視亞洲、將統治韓國殖民地正當化，對日本侵略戰爭進行肯定和美化，主張南京大屠殺、日軍慰安婦是“偽造”的。

針對這股篡改歷史的風潮，日本的一些民間組織發揮了積極作用，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斗爭。像“日本的戰爭責任資料中心”、“和平之船”、“歷史科學協議會”、“歷史教育協議會”、“戰爭與對女性暴力日本網絡”、“全國民主主義教育研究會”等民間團體自覺擔負起正確教授戰爭歷史觀的重任，特別是“網絡21世紀”始終站在斗爭最前沿，做了大量工作。為了阻止各地教育委員會采用扶桑版的教科書，這些團體聯合起來采取了一致行動，分別在2001年和2005年共同發起了兩輪“讓扶桑社教科書采用率為零”的運動。

2001年6月20日，針對《新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21家日本民間團體發表共同聲明，反對這樣有著嚴重問題的教科書對下一代的誤導。為阻止各地教育委員會采用扶桑版教科書，以“網絡21世紀”為代表的進步團體在日本巡回召開了1500次左右的集會、演講會，在這些演講會上，經常會出現偯義文和東京大學教授小森陽一的身影。在日本有識之士的感召和強大的社會運動推動下，2001年扶桑社教科書在全國的采用率僅為0.039％。

2005年，“新歷史教科書編撰會”編寫的扶桑版教科書再次通過文部科學省審定。3月24日，“網絡21世紀”等市民團體在東京現代田公會堂召開大規模集會，掀起了新一輪“讓扶桑社教科書采用率為零”的運動，計劃在全日本范圍同時召開多種集會、演講會2000次，呼吁各地教育委員會、國會議員拒絕扶桑社教科書。

在全國各地反對采用右翼教科書的市民、教師、學者、律師、勞動者、學生等的共同努力下，在韓國和中國民間團體的聲援下，經過與右翼勢力長達數月的較量，拒絕運動最終宣告勝利。2005年9月，“網絡21世紀”等16家市民團體發表共同聲明，公布了他們調查的教科書采用情況：全日本共有583個地區需要選擇明年春天采用的教科書，現在已有552個地區明確了采用的版本，其中只有兩個地區決定采用右翼教科書。確定明年春天使用扶桑版歷史教科書的公立和私立中學不到50所，扶桑版歷史教科書的采用率約為0.38％，遠遠低于“新歷史教科書編篡會”10％的目標。這16家市民團體宣稱，這套歪曲歷史、美化戰爭的教科書采用率如此之低，是全日本“反對戰爭，追求和平的人們良知的勝利、草根民主主義的勝利”。

本澤二郎與他的中國情結

63歲的本澤二郎先生擔任過20年的政治記者，對日本的政治和政界內幕有著深刻的了解與研究。在日本眾多的政治評論家中，他以言辭犀利、敢于揭露內幕、批評權貴而獨樹一幟。他首次來華是1979年作為隨行記者陪同大平正芳首相訪問中國，至今來中國已有75次之多了。

1995年，他沖破日本右翼勢力的阻力，組織50人的訪華團，身穿印有“永不再戰”等日本和平憲法第9條內容的衣服訪問南京大屠殺紀念館；2004年4月16日，他率日本鐵路工會代表團來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參加了中日友好櫻花植樹活動，種下了友誼之樹。還有無數次，他自費來中國參加研討會、到大學演講。他說：“我非常喜歡中國，訪華的時候可以學習過去的歷史，而與我同歲的小泉對中國完全不了解。只要有機會，我還會去中國。我的目標是在有生之年訪問中國100次，我將為此而努力?！?/p>

本澤二郎目前最為憂慮的是日本的右翼、財閥和美國的右翼政權結成同盟，推動反和平政策的出臺。作為一名站在體制之外批判政府的知識分子，他長期被日本主流媒體封殺，在媒體發表文章的機會很少。但他表示：“作為一名言論人我不屈服于權力，這也是我引以為榮的地方?！弊鳛橐幻杂勺迦?，他的經濟來源主要靠稿費，生活并不寬裕。2003年冬我在東京大學做訪問學者時，應邀到他在千葉的家中作客。他開的是一輛非常破舊的白色小汽車，車原來是他姐姐的，因交通事故而損壞，他修理后就一直開著。他有個兒子多年前因為一起事故成了植物人，至今還躺在醫院里，他們夫妻每天要輪流到醫院看護。他在生活上非常節儉，來中國時經常吃方便面或幾元錢一碗的面條，但他對中國人民卻非常慷慨。2002年中日邦交正?；?0周年之際，他捐出了100萬日元在河北省興隆縣見才溝建立了一所希望小學。他說自己能力有限，但希望作為一個中日友好的證明，讓日本人對過去的負債有所減輕，同時也是為了刺激日本那些大企業和大財團。今年，他在戰爭結束60周年的時候，帶著文具第三次訪問了那個小村莊。

本澤二郎常常提及令他感動的一件事，那就是“清華大學能容納300人的教室擠進來350名學生。他們站在過道上，席地坐在座位前方，對我的講演報以雷鳴般的掌聲，讓我十分感動。我的沒有任何隱瞞的對日本現狀的真實分析得到了學生們的理解”。

正是這些具有良知和正義感的日本人讓我對日本的未來和中日關系抱有信心。就在我寫完這篇稿子的時候，我收到一位80多歲的日本老人的信，他已經連續6年資助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召開中日青年論壇。他在給我的信中這樣寫道：“不要擔心中日兩國現在的關系，如果黑夜不來，朝霞也不會到來；如果冬天不來，春天也不會來臨。中日兩國2000年友好交流的歷史證明，友好比戰爭的時代要長久得多?！蔽蚁耄运倪@句話作為本文的結尾，應該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作者供職于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