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圍繞這起古茶樹風波出現的情況來看,云南省有關部門執行國家法規的意識、認識和行政支持環境還沒有形成,法規在一定程度上只停留在文字上。
2004年8月,天福集團總裁李瑞河、天福茶博物館有限公司將本刊及本刊記者尹鴻偉告上了當地法庭。雙方原定于2005年6月2日在福建省漳州市中院法庭上公開過招,但5月底法院通知“有特殊情況改期”。
起因似乎很奇怪:關于一棵古茶樹。然而在中國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的,蓋子一旦揭開,所表露出來的事實就遠非法院傳票內容上的那么少、那么簡單了。
違法認養被贊譽
在云南省思茅市鎮沅縣境內,“哀勞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千家寨腹地(核心區)約6公里處,有一棵樹齡高達2700年的古茶樹,被公認為世界上目前最古老的茶樹。1996年11月,這棵“茶樹王”經云南農業大學及中國科學院和中國農科院等單位的專家最終認證,驚動了世界茶葉界。
2001年,天福集團及天福茶博物館有限公司以“保護”的名義,決定對這棵最古老的茶樹進行“認養”,并于當年的10月10日,同鎮沅縣政府(甲方)簽訂了《認養協議》。協議約定,甲方同意古茶樹由乙方長期認養,并劃出以古茶樹為中心的周圍100畝土地為認養保護范圍,由乙方在保護范圍內采取保護措施;乙方必須在保護范圍周邊設置防護措施,防止動物入侵傷害古茶樹,并在古茶樹四周設置直徑10米的圍欄,謝絕游客靠近古茶樹;乙方必須在保護范圍內設立管理處,建設管理房,并雇專人負責管理、照顧古茶樹。
由于“認養”行動并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有關規定上報云南省林業廳及國家林業局,事后有關官員表示對此并不知情。事實上,云南和福建兩省的許多媒體在當時都把“認養”一事當作“喜訊”廣泛報道,其中一篇報道為《2700歲古茶樹找到“養母”》。另外,“天福”至今一直在相關網站發布如下內容——“天?!敝Q立在古茶樹下、李瑞河總裁站在古茶樹下眺望……“中國普洱茶國際學術研討會”之前在距離古茶樹很遠的地方(擔心影響到古茶樹生長)立的一塊說明碑,也被移來樹下陪伴。盡管如此,卻沒有任何一個部門或媒體對認養行動及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內施工、豎碑,單獨成立管理處等行為的合法性及后果進行過質疑。
從2001年底起,在天福集團下轄所有商業性茶店內,除了總裁李瑞河與前國家某領導人合影的大照片外,又多了一幅“李瑞河站在古茶樹下眺望”,而到2004年鬧著要打官司時,古茶樹照片突然全部無影無蹤,但與前國家某領導人的合影依然醒目地掛在墻上。
“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說,看見各種各樣的圖片,我曾經以為天福集團已經獨家擁有古茶樹上采摘的所有茶葉?!?004年5月,昆明市一名老茶客對本刊記者尹鴻偉說(見2004年5月16日本刊《滇茶異象》)。
2004年3月初,云南省茶葉協會組織的云南古茶樹考察隊來到鎮沅千家寨,看到了“茶樹王”被“保護”的現狀?;氐嚼ッ骱?,會長鄒家駒寫了一篇名為《尋普洱茶之源》的文章,簡要描述了古茶樹被“保護”后的生長狀況,并提及樹腳有兩道石埂和兩塊石碑及距樹不遠處還修有亭子,他認為這些行為無疑嚴重破壞了古茶樹周圍的原始植被。文章中寫道:“這些都是臺灣商人出資修建的,還要求當地每年提供10公斤‘茶樹王’的于茶從事商業活動,制作10公斤干茶需50公斤鮮葉,無疑,這對于一棵沒有訓化的古茶樹意味著死亡……上世紀90年代初,該‘茶樹王’還生機勃勃,英俊瀟灑,而現在卻已老太龍鐘,氣息奄奄。”
鄒家駒的這篇文章被云南的《都市時報》于2004年4月1日刊發。文章見報后,天福集團李瑞河總裁的秘書曾兩次發函給《都市時報》和鄒家駒,表示“天福所做只是為了保護古茶樹,天福絕對沒有向當地索要一片干茶從事商業活動。”要求對方對此事“作出更正和解釋”,并最終找到了云南省“臺辦”。在“臺辦”的積極協調下,《都市時報》被迫答應重新刊發一篇天福集團在云南投資的正面新聞,以平息此事。
正當當事雙方都認為此事已平息之時,2004年4月中,本刊記者尹鴻偉到云南采訪古茶樹保護狀況及茶產業發展情況時,全面了解到千家寨茶樹王被認養,以及天福集團與《都市時報》發生“糾紛”一事。5月16日,本刊刊發了《滇茶異象》(上、下篇),文中披露——
思茅市瀾滄縣景邁山萬畝古茶樹被臺灣商人蔡林青承包、保護后,已嚴重影響到一直靠古茶樹為生的當地茶農的生存,并且由此引發了曠日持久的糾紛。而文章刊發一年后,景邁山那棵擁有1000年歷史,被當地人稱為神樹年年祭拜,茶葉曾被當地群眾送給毛澤東主席的“古茶王”在保護過程中死去。憤怒的村民們將其擺到村口“示眾”,但至今無人過問。
同樣的“故事”還發生在西雙版納州勐??h南糯山,當地原有一棵800年高齡的古茶樹,一直枝繁葉茂。1991年有無知人士好心在茶樹下坡用水泥澆筑半圓形護壩,填土升高地坪。盡管水泥護壩留有幾個洞,但仍不利排水透氣,阻礙根系伸育,水泥又是強堿性物質,“保護”了5年后,自由自在活了800多年的古茶樹—命嗚呼倒下。趙樸初題寫的“南行萬里拜茶王”的墨寶尚存,但趙老當年所拜的茶樹王已被人們“保護”死了。
《滇茶異象》將鎮沅“茶樹王”被認養之事,以“前車之鑒”為題進行了報道。記者采訪了鄒家駒及云南省多位茶葉界專家,專家們一致認為“天福”的認養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商業炒作,各種建筑設施對茶樹的生長實際上是破壞。為全面反映各方的聲音,文章也提及天福集團對《都市時報》報道后作出否認和回應的內容。
出于對“茶樹王”命運的擔憂,文章引用了專家的話:“……不希望幾年后人們再去參觀它時,只能看到天福集團立的那塊碑。”而本刊的報道并未能如愿引起云南省有關管理部門的注意,反倒是“天?!?,在與本刊交涉“必須刊登道歉”無果后,馬上打起了名譽權官司,索賠200萬之巨,同時迅速從所有天福茶店撤下了“李瑞河站在古茶樹下眺望”的大幅照片。
認養何以得逞
中國政府已經將生態環境問題提高到“問責制”的高度。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從思想意識、認識觀念到社會實踐,政大于法的現象在一些時候仍在基層行政管理模式中層出不窮。
違反中國既有法律法規,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再次實施“保護”工程的古茶樹《認養協議》是如何達成的呢?作為協議的甲丸鎮沅縣政府是由縣長李盛富簽名的,而鎮沅縣的上級思茅市委書記李元書以“見證人’的名義,也在協議上同時簽了名。簽署協議的當天,云南省、思茅市還有各級官員和許多人士參加,在這么多人當中,就沒有—個人了解《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管理辦法》嗎?
思茅市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森林警察對本刊記者說:“我們當然知道這樣做是不行的,是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但縣長李盛富和市委書記李元書要這樣做。(云南)省林業廳都不管,我們在本地工作,端人家的飯碗,又怎么敢管?”
記者在搜集生態保護相關資料時偶然發現,作為云南省思茅市“一把手”的市委書記李元書當年就曾因類似事件被媒體曝光過。1993年6月18日《經濟日報》頭版頭條《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在呼救——云南石林冒出水泥廠》一文報道:“昆明市路南縣(后改名石林縣)未經規劃環保部門批準,便在云南石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修建一座水泥廠,在昆明市環保局出面制止后,該縣一位主要領導還在政府全會上,就縣城建環保局‘擅自將情況通報給省、市’提出了嚴厲批評,并責問有關人員‘這樣做是否對得起列祖列宗’?之后又以‘鄉辦企業放開政策’等為由,要求城建環保局以后不要再過問此事?!边@位“縣主要領導”正是時任縣委書記的李元書。
.隨后,盡管上級部門不斷反對、制止,但是這座水泥廠在李書記的堅持下,最終還是在石林保護區內聳立起來。為此,包括新華社在內的更多媒體紛紛發表文章對此表示憤慨,《經濟日報》為此還配發了評論員文章《不能有法不依》,稱“此舉令人震驚”,并評價縣委書記李元書“真的不但要‘愧對列祖列宗’,而且要禍延子孫了”。此事最后引起了國務院領導的重視和批示,李元書被調離,水泥廠工程最后下馬,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但數年后,李元書又官升一大級,調任思茅地委書記(后改為市)。
8年之后,同樣是這位李元書書記,同樣是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之內,同樣的故事再次上演。對此,不用說那些端政府飯碗的普通森林警察不敢說什么,作為媒體又能再說點什么呢?
也許云南著名茶葉專家,中科院教授張順高的話已經說明問題了:“我很難理解思茅政府官員為什么會與臺灣商人簽訂這樣的合同,國家每年撥給自然保護區的經費至少有幾千萬,他們為什么唯獨對李瑞河的二三十萬那么感興趣,甚至允許李瑞河在茶樹下為自己立碑紀念?”曾經參與發現、認證這棵古茶樹的張順高還說:“政府官員有什么權力同意,臺灣商人又有什么資格去認養它?”(見《滇茶異象》)
昆明的登山愛好者李健曾誤入一處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被森林警察依法扣留了兩天。因為國家早有規定:“進入自然保護區從事科學研究、教學、實習、參觀考察、拍攝影片、登山等活動的單位和個人,必須經省、自治區、直轄市以上林業主管部門的同意?!?/p>
后來李健見到“千家寨”古茶樹數公里前標明核心區的水泥柱,特意照了一張照片。2004年8月當他從報上得知古茶樹官司的消息,他立即將照片送到《都市時報》,欲說明核心區的重要性和嚴肅性。報社將照片轉給云南省林業廳后不久,核心區的水泥柱標即被人撬毀、折斷,扔到遠處的河溝里。當地有關人士后來在現場對本刊記者解釋說:“核心區的標志碑以前立錯了,應該再進去幾公里,立在古茶樹的背后。”
盡管國家《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管理辦法》有嚴格規定:“自然保護區的解除和范圍的調整,必須經原審批機關批準;未經批準不得改變自然保護區的性質和范圍?!钡济┊數卣块T輕而易舉就改變了核心區的區域,到底是出于什么動機呢?
2004年8月,得知因為古茶樹打官司,70高齡的張順高教授主動陪同鄒家駒一起去云南省森林公安局報了案。然而事過不久,接待張順高和鄒家駒的云南省森林公安局局長馬勝(現已因為涉嫌犯罪被逮捕)卻對別人說:“臺灣商人愿意拿錢來是好事,專家和記者都是瞎嚷嚷?!?/p>
云南省林業廳一名官員也對本刊記者和鄒家駒等人表示,本來他們已經準備下文通知下面拆除古茶樹前的“保護”和立碑工程,因為打官司,停了下來。按此說法,本刊披露保護區內的違法工程,反倒誤了政府的事。
2004年9月,云南省植物界、茶葉界20余名專家匯集昆明,討論通過了《保護古茶樹(含群落)專家座談會紀要》,并迅速提交給云南省政府,呼吁盡快落實對云南各種古茶樹的保護措施,但是這份凝聚著眾多專家心血和擔憂的詳實材料至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縱觀云南省有關部門以及李元書書記、馬勝局長等人的工作方法和態度,似乎只能說明:從國務院1985年7月批準公布了《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管理辦法》等法規到今天,已經近20個年頭了,圍繞這起古茶樹風波出現的情況來看,執行這些法規的意識、認識和行政支持環境還沒有形成,《管理辦法》在一定程度上還停留在文字上。
石碑還要立多久
2004年8月4日,李瑞河及漳浦天福茶博物館有限公司向公司所在地福建省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認為本刊和《都市時報》的報道損害了他們的名譽,要求本刊及記者尹鴻偉賠償精神撫慰金40萬元,經濟損失60萬元,對《都市時報》和鄒家駒,也提出了相同的訴訟請求,索賠金額共計200萬元。
本刊和《都市時報》對成為被告非常重視,多次前往鎮沅縣實際了解古茶樹的狀況,2004年9月8日,《都市時報》再度刊發《“茶樹王”因“保護”受傷》的記者實地調查文章,認為認養行為的確影響了“茶樹王”的生態和生存環境。
而本刊認為《滇茶異象》的內容均為言出有據,麗且文章同時表達了當時爭執雙方的意見,遵守了新聞輿論監督的報道手法。另外本刊堅持認為地方政府、官員與臺灣商人私自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對茶樹王進行認養施工、立碑,設立管理處等活動是違反中國法律的行為,云南省政府和林業管理部門至今不進行糾正和處理并不代表此事的合法性和正確性。
除了包括本刊等被告外,一些媒體和讀者似乎更在意案件的輸贏和其中人物的精彩表演,而對于古茶樹的生死命運,似乎不再關心。福建當地一家報紙甚至迅速對天福集團總裁李瑞河進行了專訪——《“世界茶王”李瑞河:沒人比我更愛茶樹王》。
令人不解的事情還有很多。2004年8月,鎮沅縣廣電局局長周道永對云南一家媒體稱:“官司打得越熱鬧越好。通過媒體的炒作,我們的‘古茶王’知名度將進一步提高,鎮沅縣的知名度也將得到提升?!辨傘淇h委辦公室副主任李正光說“目前,2號古茶樹(2500年樹齡)還無人認養,希望更多的企業參與認養活動?!?/p>
曾經參與南糯山800年高齡古茶樹保護工作,目睹古茶樹死亡經過的西雙版納州勐??h茶葉辦公室主任曾云榮說“如果不盡快取掉石碑,撤除圍墻,千家寨這棵古茶樹若干年以后肯定要死。對于古茶樹我已經是罪人了,希望李瑞河不要再做罪人?!敝袊参飳<?,在國際上頗有名望的閔天祿研究員坦言:“樹腳下壘的埂和碑,必定成為古茶樹的墳場?!?/p>
作為一份負責任的媒體,本刊只能再問一句:“還要讓天福集團的那塊石碑在古茶樹下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