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名妓之間的疑似愛情,要以明人冒襄與董小宛的一段因緣最為典型。冒襄滿懷凄楚地回憶他二人曾經有過的黃金時光,其中情趣種種,讀來也確實迷人得很,比如,他們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是:“姬與余每靜坐香閣,細品名香。”一對才子佳人,僅僅為了品味珍貴名香的氣息,竟至于整宿地熬夜,就像今天球迷周末看五大聯賽、小資在后海泡吧那么狂熱。如果細讀一下《影梅庵憶語》,就不難感受到,品賞焚香,在士大夫文化中,已經上升成了非常純粹與高級的審美活動,有完整的形式、復雜的內容,可以說與賞畫、寫書法、聽曲、觀戲等等一樣,是一種心靈的高級活動,只不過這藝術的至美境界是通過鼻子來抵達。冒襄說,每逢到這樣的時刻,“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熏籠、撥盡寒灰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閨怨”主題中與香事有關的著名典故,訴盡了被遺棄女性的孤苦景況,兩個人想一想那些典故,再想一想他們自己,可以在一起進行這么純粹而高尚的享受,覺得神仙一般幸福。
“撥盡寒灰”,顯然是指劉言史《長門怨》“手持金箸垂紅淚,亂撥寒灰不舉頭”這一類描述。相比之下,似乎“斜倚熏籠”的意象更為深入人心,這一意象的生成,是得力于古代上層社會中衣服、被褥都要熏香的實際習俗。
熏籠,一般都是用竹片編成,形狀大致為敞口的竹籠,《說文》作“篝”,在南北朝時,常常稱為“竹火籠”。南朝梁蕭正德《詠竹火籠》詩:“楨干屈曲盡,蘭麝氛氳銷。欲知懷炭日,正是履冰朝。”范靜妻沈氏《詠五彩竹火籠》詩:“可憐潤霜質,纖剖復毫分。織作回風縷,制為縈綺文。含芳出珠被,耀彩接湘裙。徒嗟今麗飾,豈念昔凌云。”其實已經把熏籠的材質、工藝、形態、用途都講得相當清楚。把竹子分剖成細細的篾條,編出精美的花紋,制成竹籠。至于用途,有兩個:在冬天,把熏籠覆扣在炭火爐上,可以防止炭灰飛揚;至于一般的時節,則是將它覆扣在熏爐上,熏香衣服和被褥。
有了熏籠,就可以把衣服在熏籠上攤開,接受香氣的熏濡。不過,熏衣的過程是很講究的,并不是把熏籠扣到熏爐上,再攤上衣服就了事。傳為宋人洪芻所作的《香譜》中記有“熏香法”,其實是“給衣熏香法”:
凡熏衣,以沸湯一大甌置熏籠下,以所熏衣服覆之,令潤氣通徹,貴香入衣也。然后于湯爐中燒香餅子一枚……置香在上熏之,常令煙得所。熏訖疊衣,隔宿衣之,數日不散。
熏衣的第一步,是讓衣服在熱水的蒸濡下,變得微微潮濕,這樣更容易沾上香氣。對此,《備急千金要方》卷六“七竅病·口病”介紹“熏衣香方”,也強調:
以微火燒之,以盆水內籠下,以殺火氣,不爾,必有焦氣也。
在熏籠下放一盆水,增加濕潤度,可以避免衣服染上煙火的焦味。
《陳氏香譜》“香器品”介紹了一種“香盤”:
用深中者,以沸湯瀉中,令其氣蓊郁,然后置爐其上,使香易著物。
這些資料讓我們很清楚地知道了古代熏衣的方式:在特制的香盤中倒上熱水,再把一只香爐立在香盤當中,爐中焚香,然后,扣上熏籠,將衣服攤展在熏籠上,慢慢熏烘。法門寺出土的一只唐代涂金銀熏爐,就配有一只五足的圓盤。在這只熏爐的底部,明確鏨刻有“咸通十年文思院造八寸鑲金花香爐一具并盤及朵帶環子”等字樣,說明了若干信息:此“香爐”是文思院所造;在造香爐的時候,同時造了一只圓盤與之相匹配。由此推理,此圓盤該是“香盤”,可以起到既盛熱水,又承載香爐的作用。在這里,我們或許真的看到了唐代皇帝熏衣用香爐的風貌。《陳氏香譜》介紹的具體方式,與洪芻《香譜》略有不同:
凡欲熏衣,置熱湯于籠下,衣覆其上,使之沾潤,取去,別以爐香,熏畢……
事先把一大盆熱水放在熏籠下,待衣服微潮后,就把水盆撤去,然后再在熏籠下放熏爐,進入熏香程序。雖然步驟小有差異,但基本道理相同。
熏衣的時候,爐中也一定要慢火微香,長時間地熏烘,讓香氣慢慢沾潤衣服。華麗的女人衣裙,攤開在熏籠上,其下微火送香,就成了當時閨房中的一景:“藕絲衫子柳花裙,空著沉香慢火熏”(唐元稹《白衣裳》)、“御紗新制石榴裙,沉香慢火熏。”(宋晏幾道《訴衷情》)
古人對于熏衣極其講究,有專門用以熏衣的香。早在孫思邈《千金方》中,就提供了專門的“熏衣香方”,并且指出:“太燥則難丸,太濕則難燒;濕則香氣不發,燥則煙多,煙多則微有焦臭,無復芬芳。是故香復須粗細燥濕合度,蜜與香相稱,火又須微,使香與綠煙而共盡。”(《千金翼方》“婦人·熏衣衣香”)可見,要想取得好的效果,第一步從制熏衣香開始就須特別精心。因此,像唐人劉禹錫《魏宮詞》中所寫:“添爐欲熏衣麝,憶得分時不忍燒。”就不是憑白的想像,熏衣時,確實要使用專門配好的香。此外,熏衣的過程中也需要巧妙掌握焚香的技巧,“常令煙得所”。熏過之后,如諸香譜中指出的,還要把衣服疊起來,放一夜,第二天再穿著,這樣,衣服的香氣才能保留數日不散。
美人披著新熏過的、散發奇香的輕紗麗錦之衣,也就成了詩詞中喜歡渲染的對象。如和凝的一首《山花子》,通篇都在描寫一位藝妓打扮:
鶯錦蟬馥麝臍,輕裾花草曉煙迷。戰金紅掌墜,翠云低。星靨笑偎霞臉畔,蹙金開襯銀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
所謂麝臍,就是麝香。“鶯錦蟬馥麝臍”一句,無疑是寫,彩錦、薄紗的衣裙,經過濃熏,散發著貴重的香氣。“輕裾花草曉煙迷”,猜測是形容衣裾上纈染而成的花草紋,因為纈染法會在紋樣的邊緣形成洇暈,所以衣上的纈花就像是籠在清晨的霧煙中一般。美人頭上,是造型的金釵頭在閃顫,紅梳沉甸甸的,這些有分量的首飾,壓得發髻都低垂了。她的紅艷雙頰上則貼著金箔的假靨,如星星一般閃爍,好像老是在那里無聲地發出微笑;薄紗掩裙布滿金線花紋,與長褲上的銀泥花紋相掩映,一個人兒周身燦爛成一片。這位藝妓的一身裝扮,真是華貴得嚇人。詞的妙處,是在對衣妝的層層夸飾中,同時帶出了一種很年輕、很清新的感覺,所以,詞的最后說,這位大約風月生涯未久的年輕女性,她的情感像綠草一樣,發生在春天,也像嫩草一樣,還很新鮮,沒有蒙上時光的塵污。
同一位作者在一首《宮詞》中,做了頗為近似的描繪:
鶯錦蟬羅撒麝臍,狻猊輕噴瑞煙迷。紅酥點得香山小,卷上珠簾日未西。
宮女的錦羅衣裳散著濃香,身旁還有獅子造型的小香爐噴著香煙。她就在這樣富貴安適的氛圍里,精心制作紅酥山。
不僅女人的衣裙要熏香,貴族、士大夫男性的衣袍也要經過這一道處理。有一個非常動人的例子,是唐人章孝標的《少年行》:
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熏。畫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手抬白馬嘶春雪,臂竦青入暮云。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
再好不過地活畫出唐代青年軍人的理想形象。一大早出發,隨便去打一打獵,人兒一馳出軍營,衣袍上熏的異國名香立刻隨風四送。就是女人打扮起來,也未必能攆過這位哥兒搶眼,他穿著織有鳳凰對舞紋的綾錦袍,鞍邊掛著樣子花哨新奇的酒壺,跨下白馬矯健,臂上還架著獵鷹。天下大概再尋不出比這更春風得意的驕子了。這么招搖惹眼地在野外玩上一天之后,還要趁著落日余暉登上酒樓,在歌舞聲中繼續盡情揮霍他的幸運。
在唐詩中,一個青春少年身兼貴公子與年輕軍官的雙重身份,騎馬外出游春,一身衣香隨風遠播,招人愛羨,成為了一種固定形象,被詩人一再詠嘆:
金紫少年郎,繞街鞍馬光。身從左中尉,官屬右春坊。戴揚州帽,重熏異國香。垂鞭踏青草,來去杏園芳。(李廓《長安少年行》)
不消說,這樣香噴噴的俏兒郎,在花繁柳嫩的春天郊外,分外地撥撩異性的心:
弱柳好花盡拆,晴陌,陌上少年郎。滿身蘭麝撲人香,狂摩狂,狂摩狂。(顧《荷葉杯》)
雖說有身份的男人與女人一樣,一定要穿熏香的衣服,但是,熏衣這樣的家務活計,照例還是要由女人負責。比如唐人王建《宮詞》所寫:
雨入珠簾滿殿涼,避風新出玉盆湯。內人恐要秋衣著,不住熏籠換好香。
在一個初秋的雨天,恰好趕上皇帝要洗澡。“內人”——宮女、女官,擔心皇帝要換穿避寒的秋衣,于是忙著為換季的衣服熏香。為了確保熏衣效果,她們頻頻地更換熏籠下的香品。
很感人的是,王建與花蕊夫人的《宮詞》作品中,都涉及到了宮女熬夜為皇帝熏衣的辛苦。王建的描寫是:
每夜停燈熨御衣,銀熏籠底火霏霏。遙聽帳里君王覺,上直鐘聲始得歸。
看起來,宮中的規矩,是有專門負責的宮女,在頭天夜里,把皇帝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熏好、熨平。于是,被派了這項差事的宮女,每天夜里,都要在清燈下,在熏籠內暗暗火光的陪伴下,忙碌著為皇帝準備衣服。按照王建的想像,似乎宮女熏香、熨衣,就在皇帝寢閣的附近——寢殿的外間之類——所以能夠隱約察聽到皇帝起床的動靜。不過,據花蕊夫人的介紹,不,事情不是這樣的:
宮女熏香進御衣,殿門開鎖請金匙。朝陽初上黃金屋,禁夜春深晝漏遲。
顯然,宮女熏衣,并不在皇帝的寢殿,所以才要趕在皇帝起身之前,把熏好的御衣送過去。此時,夜色未盡,宮門處處上鎖,要按照特別的程序,讓管鑰匙的宮監來打開緊鎖的殿門。忙完這一趟差使,太陽才剛剛升起。不難想像,女孩子入宮之后,如果被分派了這樣的活計,那么她的宮中生活會是多么的辛苦和凄清:
蕙炷香銷燭影殘,御衣熏盡輒更闌。歸來困頓眠紅帳,一枕西風夢里寒。(花蕊夫人《宮詞》)
熏、熨御衣,一忙就是一夜,干完這差事之后,回到宮女所住的下處,累得倒頭大睡。皇宮里的熱鬧照例發生在白天,但種種熱鬧,其實與她沒關系。也許,這女孩子從來也沒機會看到皇帝本人,皇帝穿著熏香御衣的樣子,她根本無從知道。
在熏衣之外,人們看重的,是用熏籠來熏被。牛嶠一首《菩薩蠻》就形容閨房里的情景:“熏爐蒙翠被,繡帳鴛鴦睡。”傍晚,臨睡前,在熏籠上熏香被子,是富貴人家臥室里的常景。把被子放到熏籠上熏烤,還有一層用處:在寒冷的天氣,讓被子變得溫暖。對此,白居易有一首《秋雨夜眠》交代得清楚:
涼冷三秋夜,安閑一老翁。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灰宿溫瓶火,香添暖被籠。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
在深秋的雨夜,床前有小爐留著溫水的宿火,用于熏暖被子的熏籠下添了香,終夜散著輕輕的香氣,所以詩人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香添暖被籠”,明言熏籠有暖被的意義。
一襲被子經熏籠熏過之后,蓋在身上,又舒適又溫暖,清爽的氣息讓人神魂俱適,所謂“惹香暖夢繡衾重”(顧《浣溪沙》),似乎夢都帶著溫暖的芳香;溫庭筠《菩薩蠻》中“暖香惹夢鴛鴦錦”一句,也是同樣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香衾可以刺激情欲,給男女之歡增加浪漫、溫馨的氣氛。于是,就有了溫庭筠《更漏子》寫道,一位“眉淺淡煙如柳”的女性,會“待郎熏繡衾”——在等待意中人來臨的時候,特意把繡被熏香。尹鶚《秋夜月》則寫了一個迷情的夜晚:
黃昏慵別,炷沉煙,熏繡被,翠帷同歇。醉并鴛鴦雙枕,暖偎春雪。語丁寧,情委曲,論心正切。夜深、窗透數條斜月。
一位名妓與她的眷戀者,在白天的娛樂活動結束之后,仍然“懶得”分手,于是焚起名香,熏好繡被,共度纏綿之夜。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心里話,切切低語,直到深夜。而這樣的閨房,在清晨的景象則是:“翡翠屏開繡幄紅,謝娥無力曉妝慵,錦帷鴛被宿香濃。”(張泌《浣溪沙》)屏風拉開,帳簾掛起,美人懶懶起身,這時候,帳子里,雙人被上,隔宿的香氣依然濃烈。
熏香被衾之舉,既然有為男女歡娛助興的意味,那么,一旦被子熏香之后,卻無人來共同分享,就不免顯得寥落、凄涼。這,也成了男性文人喜歡發揮的主題,如韋莊《天仙子》:
蟾彩霜華夜不分,天外鴻聲枕上聞。繡衾香冷懶重熏,人寂寂,葉紛紛,才睡依前夢見君。
一位女性獨處閨中,秋夜凄清,月光與寒霜一樣泛著冷光,偶爾有高天上南飛的雁陣的鳴聲,直傳到枕前。被子的香氣已淡,蓋在身上發冷,她也沒心情用熏籠把它重新熏暖。在沒有人聲,只聽得落葉簌簌的夜深時分,好不容易睡去,結果立刻又一次夢見了思念的人。馮延巳《菩薩蠻》“翠被已銷香,夢隨寒漏長”,表達的意思也正相近。
被衾已經熏香,卻無人來共度春宵,這樣一個情境,也被結合進了“長門怨”的經典主題:
鳳帳鴛被徒熏,寂寞花鎖千門。競把黃金買賦,為妾將上明君。(溫庭筠《清平樂》)
《全唐詩》收有一首歸名為杜牧的《八六子》,將相同的意境鋪陳得更其清冷:“龍煙細飄繡衾,辭恩久歸長信。鳳帳蕭疏,椒殿閑扃。”雖然香煙在悄悄地熏著華被,但這是在冷宮中,因此一派蕭條,沒什么希望。
“斜倚熏籠”的意象,推測起來,主要該歸功于熏被這一奢侈習俗。為了避免衾被沾染土塵,熏被,只能在床上進行,所以,當時有專門用在床上的熏籠。薛昭蘊一首《醉公子》就有“床上小熏籠”之句,全詞為:
慢綰青絲發,光砑吳綾襪。床上小熏籠,韶州新退紅。叵耐無端處,捻得從頭污。惱得眼慵開,問人閑事來。
時間顯然是入夜后,詞中的女主人公已經卸妝了,隨便把一頭烏絲挽個懶髻,全身都縮到一床被子下,倚著床上的小熏籠打瞌睡。被子是用新織的韶州絹為面,染成鮮嫩的粉紅色或者說淡肉紅色,這一床淡紅被子籠住了她的全部身形,旁人只能看到她的一頭松絲,以及被下露出的穿著砑光白綾襪的纖足。她這么懶懶的,既不肯正式就寢,又沒興致干別的,其實還是因為心情不好,所以,不管誰打擾她,都會惹她發脾氣。
應該說,這首詞已經很清楚地交代出,熏被要在床上進行。推測起來,床上放一只小熏籠,本來是在熏香那一床紅被,但女主人公像只小貓一樣溜到了被子下,擁著熏籠,披著被子,獨自悶悶不樂。與她一樣,在漫漫長夜,失意的女性們,在遭受失眠的痛苦折磨的時候,躺在枕上無法入睡,或者,根本就害怕不得不獨自就寢這樣一個事實,往往會選擇斜倚著熏籠徹夜孤坐。雖然夜色深了,不免“熏籠香氣微”(孟浩然《寒夜》),但熏籠下依稀的殘香,以及尚未完全熄滅的炭火,多少還顯得有一絲活氣,像是一線溫柔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