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上海青年的性文化和市場改革》(以下簡稱《開放》),是社會學家詹姆斯·法勒的一部英文著作。現任教于東京上智大學(Sophia University)的法勒對上海的青年文化進行了長達十余年的研究,在《開放》一書中,他采用“性文化的修辭學”這一研究范式,剖析從計劃經濟時代到改革開放再到全球化進程當中上海青年性文化的變遷,并指出這種性文化的變遷與中國這二十年來以自由市場為基礎的市場轉型息息相關,應該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透視中國改革開放與社會變遷的獨特而重要的視角。
在《開放》這本書中,法勒全面闡述了從一九八○年到二○○○年間的新上海敘事體中的各類角色:從農村來到大城市的打工妹,港臺來的中年大款,外國人,職業女性,“小秘”,還有依賴女性伴侶生存的舞廳男孩等等。通過對各類角色的展現,作者描繪了一個正在飛速發展的城市大舞臺,進而指出,上海青年在中國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受當代跨國價值觀主導并由拜金主義推動的新的性文化,而十里洋場、東方巴黎的風情過往則為這種性文化的催生提供了一種曖昧而確切的懷舊與想像的空間。
法勒從一九九三年開始在上海生活、工作,當別人從書本資料中獵取經驗數據時,他的第一手調查資料卻豐富得足以讓人嫉妒:口述史訪談,人種志訪談和焦點群體采訪等等;此外,他還對市場經濟啟動以來的大眾媒介進行了分析。基于對上海青年性文化所做的十年人種志研究,法勒指出,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的發展導致了人們日益私人化的生活方式,以往那種惟道德至上的生活方式已經成為過去;而日益明顯的貧富不均使得上海男女努力平衡對浪漫愛情和物質利益的追求,在這種搖擺與平衡之中充滿了消費和欲望的游戲,它們共同構建著一個嶄新的基于市場規則的性文化。同時,上海青年還主動融入到對全球性文化的想像性閱讀,盡管其中不乏迷茫。從總體上看,中國青年的性存在模式和性文化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法勒用“性開放”一詞進行了概括。
作者在“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本書進行社會學研究的兩個目的:一是用“性文化的修辭學”研究范式來解析上海個案,從而闡明性文化不僅僅是一種社會建構行為,同時也是一種關于故事、演出和隱喻的“象征領域”。在這個領域中,被規訓的人、場景、方式與動機,都和行為本身一樣,非常重要。第二,該書并非要建構一種文化現代化的宏大敘事,只是想根據社會學扎根理論,為處于特定歷史語境下的中國文化轉型提供一種堅實的描述。
關于性文化,很多人從家庭婚姻、國家政治、同性戀、女性主義等角度加以研究,而作者則立足于對青年人婚前、日常生活中的性文化的探討。全書前四章分析了故事元素,如上海的地理與歷史場景、人物,提供了全書的理論框架,也建構了上海性文化的背景框架;后面五章聚焦于與性文化相關的文化編碼,包括故事要素中的動機、行動和媒介,細致地分析了上海青年性文化的表現,包括休閑娛樂以及約會等。
根據法勒的觀察,當代上海的語法元素和敘事語境都發生了變化。社會變化,包括鄰里關系由舊日弄堂轉向白領公寓,媒介的蓬勃發展,舞廳的興起等,都構成了性文化傳播的新語境。例如該書第四章通過追溯上海雜志中流行的“真實故事”這一文類的發展過程,討論了雜志運作的社會機制與消費主義理念是怎樣影響到雜志內容,并進而構成性文化傳播的新語境之一種。法勒極其看重大眾媒介在性文化的傳播與重塑方面的作用。他對比了上海知名雜志《青年一代》中一九八○年的《第六十七封情書》和一九九六年的《為何愛情玫瑰凋謝?》這兩個故事,都是關于一個年輕女孩和一個服役軍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是從浪漫到諷刺的文化編碼的變化,反映出對大眾性文化的道德敘述發生了重要轉變。
作者還通過對比三位女作家的小說來闡述隨著時代的迭進性文化發生的顯著變化。張潔發表于一九七九年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表達了對浪漫愛情婚姻的追求。而在短短二十年后,棉棉和衛慧這群“美女作家”的小說表現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法勒認為,她們承襲了劉吶鷗等海派作家的風格,但有了全新的變化:注重身體欲望、消費休閑文化。而且,同為“美女作家”的棉棉和衛慧還有不同:棉棉的《啦啦啦》,以地下搖滾為背景,追求的是“游離于社會體制之外”的青春叛逆;衛慧的《上海寶貝》則直接描寫了上海大都市背景下的男女物質關系,也比棉棉更為暢銷。
作者的分析和描述提醒我們,社會風向常常是媒體和社會互相影響的結果,尤其是對尚未完成社會化的青年。大眾媒介中的性文化講述,既是對新的敘事體、影像和模式的接受,講述本身也是一種話語和形象的建構,是一種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建構。在作者看來,“講述故事是性文化中一個關鍵的修辭學策略”。他認為,這不僅僅是性自由、全球性文化或者青年反叛的敘事,而且是青年群體在共同(還有個人)建構一種新的有關性選擇的文化。青年正經歷著一個不確定的人生階段,而青年性文化是一種由青年人格的未完成性以及青年群體的代際性所決定的未定型的、不成熟的、過渡性的文化,他們必須勸說他人來贊同他們的選擇,甚至贊同他們這些選擇所基于的道德信念。因為他們需要建構一種有關性選擇的文化,并使這種青年群體的文化和行為合法化,所以,性講述在青年自我認同的形成過程中扮演了很關鍵的角色。對于很多尚未形成性觀念的未婚青年來說,這些“真實的故事”是很好的參照系。作者主張將關于青年的性討論看作對話,這個對話過程,為自我認同和他者認同建構了一個供躲避或者辯護的現實想像空間。
法勒認為,上海的“性開放”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性解放”、“性覺醒”,而是年輕人的建構,對一種新的性文化的建構。這一建構的過程,既有浪漫修辭,又充滿反諷。比如外國人并非西方英雄,而只是方便移民的跳板。改革早期關于性愛與現代化的浪漫理想情結已經轉化為而今對性消費和金錢的反諷。在改革時代,青年的確沒有那么保守,但也并不是解放,他們只是更加迷茫了。反諷是一種應對道德選擇難題的務實策略。但反諷的觀念中又充斥著矛盾與掙扎,是一種多重、復雜的文化現象。
然而,上海性文化的轉變何以與中國這二十年來以自由市場為原則的經濟轉型發生了關聯?作者認為,文化行為處于勞動力、日常生活、文化市場等社會語境下,而上海的資本勞動市場、消費市場等社會語境正在發生著劇烈變化;同時,還要將性文化與上海市場經濟發展中出現的各種機構和行為相聯系,包括大眾媒介和舞廳等。
文本之意義在于其與“情境”之互現,文本存在于情境之中。二○○三年是上海開埠一百六十周年,上海,與中國現代化的歷史和全球化的背景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是一座獨一無二的東方城市,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就延續著中西方相互交合、衍變的文化,而今,前現代和現代、全球和本土、激越和頹廢、浪漫和懷舊、色情和純真都“雜居”在一起。作者對上海性文化的剖析隨時聯系到具體的社會語境:從殖民化的城市到解放時期、計劃經濟時期,直到市場轉型的現代社會,再到全球化時代。
在當代市場經濟基礎上呈現的性文化中,戀愛青年試圖在物質條件與浪漫感情的沖突中找到平衡點。這種物質利益與純真理想之間的沖突在轉型社會中普遍存在,但作者認為,上海青年性文化的變化不僅僅是當前的轉型,它也是歷史轉型的延續,上海往昔的殖民歲月為這種性文化的催生提供了曖昧的歷史背景,這歷史包括海派文化與滬上大眾媒介的勃興。作者繼而說,面對變化莫測、競爭激烈的市場經濟社會,上海產生了一種更為浪漫但又更為隱私同時也更具戲謔性的性文化。
第九章主要闡述了上海舞廳中的性文化,為全書最后一章,也是極為精彩的一章。書的封面選用的場景恰恰便是夜總會內紅男綠女的狂舞。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影視作品中,敘事中的人物關系的展開多以圖書館作為背景,帶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濃厚理想色彩;而今的影視敘事則多取歌舞廳、咖啡廳之類的場景。這兩個情境符號有鮮明的社會指稱意義。圖書館可以說是精英文化和中心文化的象征;歌舞廳則是世俗文化、消費文化的象征。而這種符號的轉換折射出社會結構和社會觀念在改革開放以后所產生的巨大變化。
第九章的標題為“白相”,在上海方言里,“白相”是玩的意思。新一代的年輕人把愛當作一次又一次的娛樂消遣,并且是一次性的消費。談戀愛已經成為一種注重選擇、愉悅、游戲和時尚追求的消費文化的一部分。性交往的標準發生了變化,變得日趨商業化、消費化。而且,這種消費游戲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和性經濟下的性別地位的差異。年輕男人抱怨難以承受戀愛的費用,年輕的“灰姑娘”抱怨得不到富有男人的善待,還有人吃著青春飯;而不同類別的舞廳代表了市場經濟中不同階層的顧客,他們分別有著不同的社會地位,形成并代表了不同的性文化類型,盡管“舞廳”均被定義為“娛樂場所”。
作者通過觀察還發現,上海舞廳里有關性的表演是一種朝向全球市場的想像中的自我提升。上海青年并不把這種對西方性文化的效仿看成是自我的邊緣化,反而自認為是全球青年文化的參與者,是全球范圍內青年性文化的建設者與消費者。“舞廳”這一社會空間最終表現了市場經濟和想像化的全球性文化中人與人不同的社會關系,也展示了“性文化”及其話語是如何在全球市場經濟、消費社會的語境中不斷增殖的。
在此,法勒對上海性文化的研究引入了一個參照系:“開放”的西方。在探討中國性文化轉變的原因時,作者說:“正如本書的標題,中國性文化轉變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正在通過娛樂業、新的大眾媒介還有種種轉型,面向西方和日本更為自由(或者是‘開放’)的性文化開放。這一開放,盡管與他國有著細微差別,但它也是性文化全球化的一個激蕩和回響。”
然后他筆鋒一轉,“我想,這些通俗化與學術化的性文化全球化的敘事既言重了,又言輕了。全球化的敘述往往過于急切地認同外國的影響而忽視了本土文化景象,實際上很多重要的觀念已經內在生成。另一方面,全球化的旁觀角度的敘述往往否認了本土歷史敘述,在這些本土歷史敘述當中,外國的影響、入侵和異國向往以及移民被長期地想像著”。
法勒注重以經驗資料為依托的學術探討,并盡量從經驗的基礎上用一種動態的方法去建構理論。福柯把“性”作為一種獨特的歷史經驗來探討,作者也認為這些現象構成了社會經驗,這些經驗不僅對研究者有意義,也對性文化的參與者有意義。那么,這些性現象又是如何構成對性文化的參與者和研究者均有意義的社會經驗的呢?作者認為,這一建構社會經驗的過程才是問題的關鍵。一方面是對經濟利益的執著追求,另一方面是對文化意義的苦心構建,這既表達了中國人融入“全球化”進程的強烈愿望,又體現了要做社會變遷的引領者而非追隨者的意識追求。這就如同上海“東方香榭麗舍”酒吧的命名。從某種意義上說,上海性文化的復雜性無疑昭示著當下中國社會生活的復雜性。
作為一種現代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性”被視為測量現代文明的生活尺度的一個“指標”。從“性文化”這一角度切入,必將觸及一個時代的重要而敏感的文化深層結構。換句話說,現代社會的性意識與大城市的現代生活方式之間有著密切關系,現代人的性觀念是激變的文化現象之一面。法勒把對中國性文化的研究焦點放在了上海這個典型的大都市,對于他而言,性文化是一面棱鏡,從中可以看到中國是怎樣審視自己在日益加劇的全球化進程中作為“覺醒的這一個”的。
(《開放:上海青年的性文化和市場改革》,詹姆斯·法勒著,芝加哥大學出版社二○○二年出版;James Farrer,Opening Up—Youth Sex Culture and Market Reform in Shanghai,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