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個好人

想念他，因為他是一個好人。

猴年剛過去大約一個月的光景，收到他自省城的來信。信的一開頭他就告訴我：“當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在這里的打工生涯已經結束?！彼f的打工，其實是反聘。幾十年間，他都在省城的《安徽文學》和《清明》雜志編輯部默默地為人作嫁，退休后，被留在原崗位又辛勤地工作了好多年。說打工當然也是可以的，一種寬泛意義上的打工。然而這畢竟是一種自謙之詞。這樣說話是他一貫的風格。

信的最后說：“就這樣分別了，但愿后會有期?！?/p>

在這之前的一次文學活動中聽他說過，說他正在考慮結束眼下的工作，與妻子一起回到黃浦江畔的那座城市去，那里是他們的故園，那里有他們的愛子。當初聽他說這話時便有種悵然若失感，如今讀了信中的這行字，這種感覺便愈發地強烈了。

與他相識，算來已有二十多年了。那時我剛開始業余文學創作。涇縣一位文友看了我的兩篇東西后對我說，我給你寫封信，你寄給《安徽文學》的鄒正賢吧!他人很好，稿子用不用他都會給你回信的。那是我第一次給省級刊物投稿，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誰料很快便接到他的回信，說兩篇東西都已留用，只是其中的一篇作為小小說發。讀罷信一想，那篇東西確實具備小說的所有元素，且有點歐·亨利小說的風格，他那樣處理確實更為妥貼。

與他見面大概是在稿信往來的一年之后吧。第一眼便覺得他人如其字或者說字如其人，瘦瘦的，透出股書卷氣。而且那瘦又瘦得有個性，緊緊的，十分內斂。很快又發覺他極隨和，極誠懇，透過近視眼鏡望著你的絕對是真誠的眼神。那一口由吳儂軟語演變來的普通話總是輕輕的，教人明顯地覺著一種親和力。他上身穿的是件半舊的藍滌卡。此后這件上衣作為春秋裝似乎穿了好多年，之后才換成夾克衫，似乎是米色的。然后便是十多年一貫制了。但他決不是那種所謂的不修邊幅。不是的，他的穿著一直很整潔。他不是不講究，只是不時尚罷了。他不追逐。

此后長時間的交往中，發覺對他的第一感覺都是很準的。久了，便大致總結出他的幾個特點來。

首先是謙和謹慎。通常都說謙虛謹慎，我卻將謙虛改成了謙和。我也知道這不符合約定俗成的用法，但不這樣便不能更準確地表達我的感受。我這個“和”字指的是和氣、和藹、平和。

和他交往近十年了，才略略知道他的一些簡況，因為他從來不說自己。正是從別人陸陸續續的介紹里，才知道他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才知道他在《人民文學》當過編輯，才知道他文革期間曾下放湖北向陽湖干校，與一大批文藝界的名人和前輩朝夕相處，并與其中的許多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但他從來不提這些經歷。直到一九九○年代的中后期，才看到他幾篇記述幾位文學界名人的文章，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深的懷念之情。正是這種敬仰、愛戴與懷念之情，才促使他提起筆來，寫下了這極少的幾篇文章。平日與人的言談間，他仍然極少提起這些往事和這些故人。從他那里，你決計聽不到類似“我的朋友胡適之”這樣的話。

因為知道他曾被流放過向陽湖，幾年后我將一篇關于向陽湖的散文寄給了他。那是我于一次文學活動中訪問向陽湖的所見所聞與所感。他很快將稿子編好，并很快給我來信。信中說他對文中一處地方作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因為那段記敘與當時的實情頗有出入。他問我是否同意這樣的修改，說若不同意就迅速電告，他會作出適當的處理。

對稿件進行修改是編輯的權力和職責，何況他還是作為一個當事者對文中的失實之處給予糾正。如果作者是位名家，這樣的謹慎可能也屬正常。但他面對的是我這樣一個無名的業余作者，這樣做便教人沒辦法不被感動。

這樣的小心謹慎，幾乎體現在他人際交往的方方面面。而最常被人提及的，便是他的惟恐沾人家半點便宜。與人交往不有意占別人便宜，這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但做得像他那樣較真，那樣一絲不茍和小心謹慎的卻不多見。

在這方面我體會得尤為深刻。由于我們涇縣產茶，而他的上海親友又喝慣了涇縣名茶，所以他每年都要買幾斤寄回上海。如果沒有公差之便，他幾乎都是囑我為他代買，每次他不是寄了錢來，就是一收到茶葉就將錢匯出。有年春節我去省城出差，順便帶了斤他喜歡的涌溪火青茶送他。他當即便要給錢，被我嚴詞拒絕。可回家不久，便收到他寄給我的一床床單，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

有次他來涇縣出差時來我家看我，見我書櫥上有艾蕪的《南行記》，便拿在手中久久地摩挲。他說他非常喜歡艾蕪的文章，尤其是這本《南行記》。他說艾老后來的《南行記續篇》就要遜色得多了。他說他以前曾有過一本《南行記》。文革中丟失了。后來重印他想買卻沒有買到。聽了這話，我當即就要將這本書送他，因為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他一聽卻趕忙聲明說，他說這話的意思絕不是想要這本書。然后無論我怎么說他都不愿接受我的贈送。但在臨別時他卻對我說，如果今后去鄉鎮或外地出差時見到了，希望能為他代買二本。他說像這樣受歡迎的書也恐怕只有偏僻的地方才買得到了。我知他心中丟不下這書，便在一次去省城出差時帶給了他。因為不是新書，便騙他說是我用一本外國文學名著在熟人處換來的。他連問了幾聲是不是真的，在都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才干恩萬謝地收下了。要給錢之類的話便沒有再說。但我回家不久，就接到他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竟是好幾本外國文學名著。

聽他的同事們說，他在單位也是這樣，寅時得人一點好處，恨不能卯時就償還。次數一多，弄得別人受不了，就忿忿地抱怨說，鄒公，你怎么能這樣做?但他偏偏就要這樣做，而且極頑固地始終堅持這樣做。實在說，他這種幾乎不近人情的認真與頑固，已經到了讓人尷尬，讓人接受不了的程度。

對他的第二個深刻印象便是他的嗜讀與敬業。之所以將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因為它們實在有著不可分的聯系。一個文學編輯，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位雜家。而要成為一個雜家，就得要博覽群書。不敢說他在這方面是位楷模，但最起碼能說他做得非常不錯。印象中他似乎除了讀書便再也沒有什么嗜好甚至愛好。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跳舞，也不炒股票不釣魚——從這一點來說，他倒像個標準的清教徒。在與他的交往中，他談得最多的便是書和稿。老實說，他提到的很多書我都沒讀過，有不少甚至連書名都沒聽說過。估計他的藏書很多也很雜。有次聽他一位同事說，她在編稿中需要參看冷僻的專業書籍時第一個想到的求助對象便是他。我有次于晚飯后去他家拜訪，推開他的書房之后，發覺他正在臺燈下讀書，姿勢是近乎標準的正襟危坐。很奇怪也很佩服他連坐姿都這么認真。我想，他確實是把讀書當作一項工作一門功課來對待的。我不行。我讀書多半都是躺在藤椅和沙發里，大部分時間還都架著二郎腿。況且我讀的那么點書在數量上又怎么好和他比?

讀書之外，他費時最多的肯定就是編稿了。他曾經對我們縣一位與他年齡相當的業余作者說，在文學隊伍中，有人適宜創作，有人則適宜編稿。當然也有兩者都適宜的，但他卻只適宜編稿。實事求是地講，他不是不適宜創作，只是與他的創作比起來，他不太擅長創作而已。而細究起來，他的之所以不擅長，除了天賦之外，實踐太少即寫得太少恐怕還是主要原因。

因為對自己有了不適宜創作的評論，他就將主要精力用于編稿了。他的編稿眼光是同事們都公認的。許多好的作品和不少很有前途與潛力的作者都是他發現的，比如已經去世的上海作家李肇正等人。記憶中他談起我們縣幾位業余作者的作品，總是能一針見血。說起其中一位的語言特色，他只用了“黏黏糊糊”四個字。說完后我們一回味，都覺得這四個字真是用得十分貼切和形象。談起我們都熟悉的一些作家和作者的作品，他也往往幾句話就能概括出他們各自的優缺點。有次與他的一位同事談起他，那位也是資深的編輯說他編稿中敢于改稿，善于改稿。無論增刪，他動得幾乎都恰到好處。這話并不是當他面說的，而且他也只是位普通編輯，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溢美之詞。

他就這樣在讀書和編稿中寄托他的精神，尋找他人生的主要樂趣。尤其是編稿。在編稿中他得到的除了享受之外，我想一定還會有一種欣慰和成就感。

對他的第三個印象便是他那濃濃的人情味。他喜怒雖然不大形之于色，卻非常地重感情。在我看來，他是把他的每一位作者都當作朋友看的。涇縣的一班文友說起他，都能舉出許多這方面的事例。他每次公差來涇縣，毫無例外地都要一一看望我們幾位業余作者。在給我們其中的一位寫信時，也都不忘記問候其他人。有次我去他府上拜望，因為離吃飯時間已不早，他不容分說地將我留在他家吃飯。入席后他竟然一臉歉意地對我說：“我們都不會燒菜?！蹦且馑籍斎皇钦f怠慢你了，請你多包涵點。他那分真誠的歉疚甚至惶恐，弄得我反而別別扭扭，不好放開來享受那滿桌極具江浙風味的菜肴。

還記得那年考技術職稱，為一本大學的俄語教科書我四處求人都沒有結果，只得寫信向他求助。他接信后立刻去省城的大大小小書店尋找，后來又發動同事為我幫忙。雖然最終也是沒能如愿，但他在回信中的那一番自疚與自責卻讓我深深地不安與感動。

那一年他編好我的《風雨向陽湖》后，不僅就文中的一處改動來信征求我的意見，還就文中的一個觀點向我表示真誠的謝意，就因為那牽涉到對他師友們的一個評價。在那之前不久，詩人臧克家因為一組寫向陽湖干校的組詩，曾引得文壇頗多微詞甚至義憤。組詩中有一句說他離開干校時戀戀不舍，“一步一回頭”。這短短的一句話引來了一篇又一篇的批評文章。我在那篇短文中說，向陽湖干校學員們的心態，應該有點類似我們這一代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既徹底否定那場所謂的再教育運動，又真誠地感謝下放的農民，對他們的淳樸和真情懷著分永遠的感激。所以我說臧克家先生的那句“一步一回頭”，就很難說他全都是矯情。因為這一段文字，他在給我的來信中說：“感謝你對干校學員們的這一分理解?！币痪湔嬲\的謝詞，該包含著對昔日校友的多少情意!他發表在刊物上的那些懷念師友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情真意切。再后來，我讀到了他懷念李肇正的文章，一篇編輯懷念作者的文章，娓娓的敘述里流露出深切的懷念，那是一種催人淚下的深情。

他重友情也重親情。后者同樣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年他來涇縣出差，臨走那天的清晨他去了趟縣城的菜市場。待我去為他送行時，他頗為得意地向我揚了揚手中的一只網兜。我定睛一看，原來里面兜著一只山鳥。那是這里山城人家飯桌上的一道美味。他買回去當然不是為了大快朵頤，而是讓它與他還在上小學的兒子作伴。他說他那兒子最喜愛小動物，并問我兒子是不是也喜歡。我點了點頭。我說我們有次買了只雞回來準備殺了吃，我兒子一看那雞通身雪白，雞冠鮮紅，遂央求我們留下養著，并為它起了個名字叫小雪。每天放了學一進家門，兒子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雪。聽我說完這事，他露出一種混和著贊許、慈愛和溫和的微笑。

幾年前我們同去佛教名山九華山參加一次散文筆會，登山途中我始終伴在他身邊。中途休息時他忽然問我是否帶兒子來過九華。我說沒有。我說兒子與他們同學一道來過。他一聽忙說，那還好些，和同學一道玩得還開心些。我點點頭。然后我又說，那次來九華，我兒子還給他奶奶買了根拐杖，奶奶接過去后真是滿心的歡喜。他聽了，又露出那種混和著贊許、慈愛與溫和的笑容。稍停他忽然微微側了頭對我說，他有次去外地出差，也在一個風景點為他母親買了根手杖，說完又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著孩童般的欣然與天真。

至于他們夫婦間的感情，我敢說一定是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盡管我只在他們家見過他妻子一面，只那一次看見他們夫婦待在一起，但我敢說這樣的話。這從他平時的言語間和他與我的談心中能聽得出來。談心中只要提起他妻子，他的語氣里總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尊重。

說了這些優點，該來說一說他的缺點了。是人就會有缺點。這一點我們的古人看得最透。他們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他們又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說一個人毫無缺點、一貫正確那是神話。神話自然都是編出來的。我們這個民族被這種編出來的神話欺騙得太久也太慘了。

他的缺點，給我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偏執。我用的詞是偏執而不是偏激，總覺得偏執和偏激還應該有點差別，或者說有點程度上的不同。

我在前面說過，他這一生穿的外套，大概就是中山裝和夾克衫兩種。從未見他穿過西服。牛仔褲之類的就更不用說了。他的不穿這一類衣服決不是一般的不喜歡，而是對它們有著很深的成見，他似乎把這一類衣服都標簽符號化和思想意識化了。他似乎覺得正經八百、循規蹈矩的人就不該穿這一類衣服。他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穿西服一度頗有微詞，對這類人穿牛仔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就聽過他這樣的議論。每當聽到他這樣議論的時候，我就總會想起“鴨棚的老板管淡(蛋)事”這句歇后語來。其實穿衣一如吃萊，民諺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穿衣當然也是。穿什么樣的衣就和吃什么樣的菜一樣，是各人的愛好，也是各人的自由。只有在那個所謂革命化的年月，才會強制人一律著藍衣藍褲中山裝。

這樣一說，讓人覺得他的思想似乎有點左。其實一點也不。他的這種言行不是思想不解放更不是偽道學，甚至連冬烘都說不上，只是稍微有那么點偏執。他退休前供職的刊物，曾經在全國文藝界開思想解放之先河，作為這個刊物骨干編輯，他的觀念怎么會左?無論是從他編輯的文章還是從他平日的言論看，他的思想觀念都絕對與左沾不上邊。非但不沾邊，還堪稱一位反左的斗士。所以我還是把他的這種言行叫做偏執，偏執而已。

他的另一個缺點也與偏執有著關聯，這就是他有時的責人不寬。似乎不止聽到一個人說他律已嚴責人也嚴。這就有點違背律己要嚴，責人要寬的古訓了。但據我的印象，他這種責人的不寬，也僅僅停留在“責人”上而已。真的與人打交道時，他其實還是蠻寬容的。記得有次在一起談論一個人，大家一致認為那人很勢利。他當然也持這樣的觀點。但想不到的是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說：“我也勢利，但不會像他那樣出格?！甭犃诉@話我真佩服他的勇氣。在我們看來，他是與“勢利”二字最少瓜葛的人，而他卻說自己也勢利。幾十年中與人打交道，我還似乎沒聽到過第二個人能這樣坦言自己也勢利?？梢娝呢熑颂珖溃瑢嵲谑怯捎诼杉焊鼑赖木壒?。

但他這些缺點都絕不會影響他成為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好人。好像有一首通俗歌曲，歌名就叫《你是一個好人》。歌中說：“好人是這個民族的魂，好人是這個世界的根?！?/p>

和好人打交道輕松而愉快，和好人分別后就會想念好人。所以我就寫了這篇文章，這篇想念他的文章。這是一個偏遠小縣的業余作者，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專業編輯，一個默默無聞的為人作嫁的人寫的文章。他如今已退休在家，不再編稿了，所以我寫這樣的文章也就不會有討好之嫌。我和他的交往非常有限，因此對他的了解也就非常有限。因此這篇文章就免不了有瞎子摸象的遺憾。我本來也不奢望為他做一個全面結論的，那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表達一種心情，表達我對他的一分想念。

想念一個好人。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