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理論強調多元有機的整合互補,那么,產品、組織結構、營銷方式相同的兩個企業整合后,會否繼續保持創新能力?從中國哲學中的“和同”理念來看,“和諧”的內涵是指眾多不同事物結聚而成均衡的統一體,而不是一類性質相同事物的疊加。子系統與子系統如果性質相同,它們之間就不可能有相互支援互補的作用,因為這種存在方式不符合自然界的規律。
企業在經營管理上自覺與不自覺都必然依據某種價值觀念的導向與支配。在中國現有的經濟生態中,有知識教育背景的人和沒有知識教育背景的人在管理上的成效可能是一樣的,但在長時段中去考察,企業規模與效益較大的管理者,一般都能自覺在長期管理的過程中,經過管理實踐,逐漸將相關的知識與經驗構成觀念,并由此觀念建立某些原則,轉化成系統思想,再落實為決策架構主導企業的運行。這就是人們常常所說的這個企業有“文化”或認為這個管理者有“管理哲學”了。這些年來講“企業文化”、“管理哲學”之話不絕于耳,可多數人總覺得有些虛無縹緲。其實,如果把自己實施的管理策略、市場營銷計劃與著名公司的企業文化的核心價值加以比較的話,我們就可以感受到企業文化或管理哲學那實實在在的力量了。
追問系統理論中的同質性整合
現階段所謂的“管理哲學”理論大多是舶來品。如西方20世紀30年代,早期的企業管理中的“傳統理論”注重組織或行政管理制度文化的建立,這是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理想型官僚組織”理論在企業文化上的展現。其后,60年代美國社會學家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與自我實現”理論又導致了企業管理中“行為科學理論”的風行。行為理論克服了傳統理論偏重于組織結構和規則制度的研究,轉而著意于組織結構內的成員心理行為對企業組織影響的研究,提出企業文化要關注人性、自治、創新、開放與民主等價值體系的建構。
60年代以來,系統科學的誕生和發展成為20世紀科學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系統論、信息論和控制論從認識論和方法論的角度闡述事物的系統性、整體性、全面性、層次性和動態性。這些理論觀點在企業管理文化上又掀起了“系統理論”熱潮。系統理論的倡導者認為傳統理論與行為理論各有缺失:一個偏重于組織與行政管理.過分強調了管理決策權的層級節制與集中,過分注重了專業機能的分工,使管理系統不能適時地與外部社會的政治、社會的變化協調起來;一個又過于夸大了企業內部成員行為與心理的作用,過分依賴對人性的管理.而忽視了組織結構與規章制度的重要性。系統理論采兩個理論之長,棄其之短,把企業內部管理與外部環境視為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動態的系統。系統理論還認為企業內部是一個系統,企業的外部也是一個系統,用系統理論的話說是“子系統”。因此,系統理論要求我們用普遍聯系的觀點,依據人、事、時、地的變化,調整修正企業的管理模式、組織結構與營銷方式。
系統理論說起來似乎有些抽象,其實我們分析一個成功的企業文化時,可以看到現代企業不再像以往抽象地強調“團隊精神”,而是希求每個成員相互支持的互補功效,因為現代企業不需要每個員工個個都是超人。再比如,跨國企業的成長道路差不多都是通過整合、并購、參股、控股等資源重組,成為優勢互補、資源分享合作的共同體。系統理論正在推動一個朝向整合與互補的新經濟時代的發展,特別是在數字化經濟時代,一個封閉系統的大企業無疑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反而一個開放系統的小企業通過創新、應變卻可能做大做強。以往大規模企業通常在市場上占有絕對的權威,今天規模的大與小已經不是企業存在和發展的絕對的、惟一的因素了。系統理論中多元有機的整合互補的思想,對今天企業生存發展有著重大的指導作用。
我這樣簡要描述西方哲學或社會學家的理論對企業文化的影響,不是認為各部類的專業經濟學家的理論沒有作用,只在說明哲學和社會學對企業文化的影響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說西方系統理論對企業文化的建構有這樣如此大的影響的話,那么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中國哲學也應該對今天的企業文化產生重大的啟迪。如果說系統理論強調的是各個子系統相互依存于大系統,大系統又是另外一個更大系統的子系統,如此結構是個永遠開放的系統的話,那么我們要問,為什么各個子系統會相互支持互補?如果各個子系統在性質上是相同的話,它們的互補是否還可以有創新的動力?換句話說,產品相同、組織結構相同、營銷方式相同的兩個企業整合后是否會繼續保持創新能力?從企業的長遠目標看,這個問題不能不令人疑惑。我這個追問主要不是回答經濟社會中的實踐問題,而希望從中去思考我們的思維方法有無局限。
中國哲學中的和同之辨
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可以從中國古典哲學中的“和同”理念得到啟示。我們來看春秋時代的《左傳/昭公二十年》一書中記載的齊侯與晏嬰的一段對話。
齊侯問:“唯據(據即梁丘據。是齊侯的大臣)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子?”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焯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這段對話是晏子與齊侯討論與他的侍臣梁丘據在上下級關系問題上,如何克服、防止下級閣員一味迎合,獻媚上級,不能或不敢表示意見的情況,提出了“同”與“和”兩個概念。“同”是指對君主的意見,大臣投其所好,應聲附合,不提出反對意見或建議;而“和”是指大臣敢于對君主的意見提出反對意見和建議,其目的是防止君主的意見有不周全或錯誤的地方。晏子主張“和”而反對“同”。“和”與“同”這兩個概念固然是在描述君臣之間什么是正常的依存關系,但在中國古典哲學看來,“同”與“和”本質上也表達了自然界的事物的成長與衰亡的狀態。正如《國語/鄭語》書記載史伯回答桓公的一段話:
“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以他平(互通)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相加)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和六律以聰耳。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
這段話不難理解,是說任何事物都是中不相同的因素所構成的。不同的事物之間相互支持,才能有生命力,這叫“和實生物”;如果相同的事物相加在一起,事物就不能發展了,這叫“同則開繼”。春秋時代的這個“和同之辨”反映了中國哲學的思辨能力和基本的價值觀。這個“和”的理念就是“和諧”的觀念。
和諧并非性質相同事物的疊加
早期“和諧”觀念是源于對音樂的理解而產生的。比如“音韻和諧”、“音律和諧”、“樂音因序而和諧”,這是說八音的和諧,一定是長短、疾徐、高下、剛柔等不同聲調的相互協調才能讓音樂和諧,如果只有一個聲調就不和諧了。和諧的音樂能反映天地萬物的自然之美,其原因是和諧的音樂與天地的時序和萬物的規則相符合。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之一阮籍作《樂論》指出:“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昔者圣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性,體萬物之生也”。因為古代中國就認為音樂有“移風易俗”的教化作用,所以又可以用“和諧”的理念去理解家與國的安定,故有“夫妻和諧,家富足”和“和諧則太平之所興也,違戾則禍亂之所起也”的說法。
“和諧”不僅是個價值理念.也是一種思維方法。我們理解“和諧”的內涵,要看到它是多元事物存在的對立統一體,是眾多不同事物結聚而均衡的統一體,而不是一類性質相同事物的疊加,因為世界上事物存在的方式永遠是對立統一的。這里是用大家熟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語義來說的,我們換成漢代董仲舒的說法:“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有美必有惡,有順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寒必有暑,有晝必有夜,此皆其合也。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
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
董仲舒這段話是對《易經》所說的“一陰一陽之渭道”的闡釋。“道”是指世界的規律與秩序,“陰陽”是表示兩種不同的事物的符號。所以說世界是陰陽所生成的,任何一物都涵陰陽,一切變化都源于陰陽的相互作用。
用中國哲學的智慧去理解西方系統理論是否可以給我們一些啟迪?子系統與子系統如果是性質相同的話,它們之間就不可能有相互支援互補的作用,因為這種存在方式不符合自然界的規律。企業內部系統與企業外部系統之間的依存關系應該符合人類與自然界的規律。如果自然界的生物鏈都是一種動物或一種植物,這個自然界會是什么樣子?這當然是個假設,不過人們不用“和同”的理念去思考,肆意破壞自然界、人類社會的規律,其后果亦不堪設想。
“昌明國故,融會新知”是30年代學者的希望,我非常贊同。將西方哲學和管理理論與中國哲學的智慧結合起來,這對于我們指導現代企業管理,建構中國的企業文化,一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