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兼并重組過程中,政府和重組雙方企業到底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政府干預企業間市場行為的后果是什么?
四川省江油市通運汽車客運公司(以下簡稱通運公司)、亨通汽車運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亨通公司)和江油市長途汽車客運公司(以下簡稱長途公司)3家交通運輸企業與四川省富臨運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富臨運業)兼并重組過程中引發的職工上訪和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可以引為借鑒。
按照江油市的城市建設整體規劃,到2004年12月底,江油市城區內由通運公司等三家客運公司經營的客運站必須搬到城外,并自建客運站。而2005年的新年鐘聲并沒有給上述企業因兼并重組引發的訴訟糾紛與群體性上訪事件畫上句號,客運站建站事宜更是遙遙無期。
2004年10月14日,江油市通運公司職工羅瓊及其訴訟伙伴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稱,這起企業兼并重組實質上是在江油市政府部門強行干預下進行的,是行政侵權行為。這種“重組”事實上已造成通運公司、亨通公司、長途公司三家被兼并企業損失大量資產,企業股東及職工利益受到不法侵害。
事實上,早在4年前,江油市政已因介入企業市場行為付出過不小的代價:在一個工程承包項目中,市政府代替企業與承包方簽訂合同,工程竣工后卻長期拖欠承包方工程款。江油市政府因此被最高人民法院終審判決支付承包方2300余萬元工程款本息。
而江油市政府一些官員在反思此次政府部門在企業兼并過程中的作為時卻認為,這是三家被兼并企業領導與職工“溝通不夠”造成的,批評企業職工只顧眼前利益。
江油市交通局有關負責人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更堅稱,兼并是為了企業和職工的利益。
政府“主導”下的兼并重組
2002年4月27日,交通部發布《道路旅客運輸企業經營資質管理規定(試行)》。按照規定要求,江油市通運公司、亨通公司、長途公司三家客運企業即使合并在一起,也無法取得2級以上資質;而這三家企業所擁有的客運線路牌將無法保留,更無法取得高速公路經營資格和旅游運輸資格,面臨停運的命運。
在此背景之下,江油市三家客運公司開始尋找新的出路,與具有2級客運資質的綿陽市通力汽車客運運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通力公司)進行了溝通。亨通公司和長途公司于2002年5月分別與通力公司簽訂了資產重組協議,同時,通運公司與通力公司也正在進行積極洽談。
就在江油市這三家客運公司與通力公司洽談的過程中,江油市政府的介入中斷了它們之間的合作。
2002年6月17日,江油市交通局組織通運公司、長途公司、亨通公司領導召開改制會議。會議決定,“三家企業一致同意整體兼并,公開面向省內有客運2級以上資質企業實行招標兼并或整體拍賣企業,徹底實行‘兩個了斷’(即徹底了斷企業與國家的關系和徹底了斷職工與企業的關
系——記者注)。” 羅瓊等訴訟代表則在“兩個了斷”上打了一個問號:“通運公司并沒有國有股及企業股,為什么還要來一次了斷?可見市政府還把通運公司當成國有企業在看待。”
很快,江油市交通局擬訂了通運公司、亨通公司、長途公司三家企業關于實行企業整體兼并資產重組的方案。
2002年9月27日,上述三家公司召開職工大會,對交通局擬訂的方案進行表決。但此次表決結果成為糾紛雙方爭議的一個焦點。三家企業職工認為,表決沒有當場唱票、并存在多張假票,領導有做假嫌疑,目的是為了在兼并方富臨集團處謀取位置和待遇。
9月28日,根據表決統計結果,三家企業在重組方案上蓋了章。
2002年10月1日,四川省《綿陽日報》刊登了江油市通運公司等三家客運企業整體兼并招標公告。在10月21日舉行的現場招標會上,富臨運業在僅有通力公司一家競爭對手的情況下中標勝出。
招標會后,江油市交通局局長與三家被兼并企業的總經理同四川富臨集團簽署了《兼并合同》。在合同中,江油市交通局作為“委托代理方”成為第一甲方,被兼并重組的通運公司等三家客運企業排在其后。
江油市交通局在合同上的“甲方”地位,后來被三家被兼并企業股東和職工當作政府侵權的“把柄”,緊緊抓住不放。
糾紛升級
然而兼并合同簽訂后,被兼并重組的通運公司等三家企業股東及職工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抵制風潮。
三家公司的財務印鑒成了搶奪的重點,兼并合同簽訂三四個月后,富臨集團方“搶”到財務印章。
2003年1月16日,在多次向江油市委、市政府等部門上訪無效的情況下,通運公司的106名股東代表和長途公司的97名職工向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將通運公司、長途公司、江油市交通局和富臨運業告上法庭,請求法院撤銷兼并合同,恢復原狀。
2003年2月25日,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羅琴以獨任審判方式判決,“起訴人系兼并方內部的股東與員工,與合同各方主體之間無法律上的直接利害關系;雙方當事人非平等民事主體”為由,裁定不予受理起訴。
之后,羅瓊、宋煉梅等訴訟代表前往北京上訪,并聘請了北京市君泰律師事務所的宋良剛等兩名律師為他們打官司。
2003年3月2日,這203名原告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03年6月25日,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以同樣理由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
2003年3月10日,為了讓富臨運業能夠利進駐長途公司,江油市甚至出動了防暴警察,與長途公司職工發生了嚴重沖突,致使3名公司職工受傷。
江油市三家被兼并重組的客運公司股東及職工抵制兼并合同的焦點集中在賬面資產整體合并和職工安置上。上述合同規定遭到羅瓊等被兼并企業股東和職工的堅決反對。
“按照‘賬面資產’兼并三家公司的結果是,在短短一二個月內,通運公司等三家公司的資產大幅縮水總額達3000多萬元。”原告律師宋良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國企還是民企?
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裁定之后,羅瓊、宋煉梅等50多名訴訟代表前往省城成都上訪。四川省委信訪辦的一位值班干部建議他們去做專家論證。
2003年7月16日,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江平、陳桂明、趙旭東及清華大學教授張衛平、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葉林等法學專家對本案做了論證。
專家認為,公司兼并乃公司重大事項,涉及的是企業職工、公司股東的根本利益,股東與職工當然也就有訴權。而本案實質為政府侵權案件,兩審法院對此案不予受理存在對本案的定性錯誤。
專家同時認為,兩審裁定所據《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的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屬于用法不當。“企業改制的上述規定適用主體是國有企業,而本案兼并行為涉及的是兩家完全由自然人出資的有限責任公司和一家完全由職工出資的集體企業,因此,在法律適用的主體上存在不當。”
江平等法學專家對一審法院的審判方式提出批評,“本案一審裁定采用獨任審判不符合法律規定。由于本案涉及原告206人,五方當事主體,涉案財產3000多萬元,案情復雜、重大,依法不應適用獨任審判方式。”
在專家論證中,特別指出:江油市交通局作為交通行業的主管部門,與上述兼并各方無任何產權關系,無權介入企業兼并。
事實上,羅瓊與吳遠芳等373名“職工”到底是不是股東,是兼并糾紛埋下的“伏筆”所在。
“從法律形式上看,工商登記是確定企業性質的法律依據。通運公司的工商登記檔案和營業執照已經清晰地反映了公司的性質,即自然人出資的有限責任公司,公司股東明確、股東出資數額明確。通運公司從成立的那天起,就是一家有限責任公司。”羅瓊等委托的北京市君泰律師事務所律師宋良剛,駁斥了通運公司是改制不徹底的國有企業的說法。
與通運公司一樣,亨通公司的前身江油市運輸公司也于1998年改制更名,從一家集體企業變成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本來源同樣為職工企業資產工齡量化金的集合。而且,亨通公司的股東們還購買了90多萬元的配股。亨通公司的吳遠芳向記者展示了她出資1000元購買了配股的收據。
也許是專家論證起了作用。2003年8月27日,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了申訴,1個月之后,綿陽市中院以級別管轄為由,將案件又移交給江油市人民法院。
2004年5月19日,江油市人民法院下達一審判決。判決認為,在企業兼并重組過程中,通運公司認為被告江油市交通局事前沒有告知兼并事宜、沒有召開股東大會對兼并合同進行表決,侵犯了股東的知情權、決策權、財產權的觀點不能成立,駁回原告訴訟請求。隨后,羅瓊、宋煉梅等原告向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而到《瞭望東方周刊》發稿時止,二審仍然遙遙無期。看來,這場官司還將曠日持久地進行下去。
當然,“一心為企業職工的長遠利益著想”的江油市政府部門與被兼并企業股東及職工之間仍然無法達成諒解,江油市政府交通局仍將在尷尬中面對來自各方的質疑以及作為被告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