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關懷
柴劍虹(北京)
啟功(1912-2005),姓愛新覺羅,字元白,滿族。受業于著名史學家陳垣先生,長期從事中國文學史、美術史、古文詩詞的研究和教學;當代著名書畫家,舊體詩詞享譽國內外,有詩、書、畫“三絕”之稱;著名文物鑒賞家和鑒定家,對書畫和碑帖的鑒定尤為專精。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啟功叢稿》、《啟功韻語》、《啟功書畫留影冊》等。
他對我說:“你看我現在真泄氣,什么也干不了。”又說:“文物出版社印《萬歲通天帖》,要超過日本人,我現在真想從床上蹦起來大干一場,可惜力不從心呀!”
今年元旦,我在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宿舍打電話給啟功先生祝賀新年,話筒里傳來先生十分清晰的聲音,問我:“你幾兒回來?”我說:“1月11日回到北京。”先生高興地說:“那好,還有10天,我們又可以見面了。”1月13日,我和夫人孟衛去師大紅六樓看望先生,卻感覺到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他在向香港來的鐘氏兄弟介紹我時,說話斷斷續續,相當吃力,聲音微弱,一句“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分了三次才說全;而且在椅子上坐不穩,慢慢向右傾斜,他的內侄景懷為他墊上毯子,可身子仍然下滑。我們心里很不好受,怕先生太累,趕緊要辭別,先生卻堅持留我們多說幾句話:關切地問我們中華書局新出的書,問我孩子在地質大學的學習,問鐘氏兄弟海外文物的回歸情況……
1月21日,因身體實在虛弱,先生入住北大醫院第二住院部干部病房。22日上午近10點,我陪專程從杭州坐火車來的丁云川同學到病房探望,先生正躺在床上接受點滴,臉色蒼白,精神不好,但思路仍清晰。他對我說:“你看我現在真泄氣,什么也干不了。”又說:“文物出版社印《萬歲通天帖》,要超過日本人,我現在真想從床上蹦起來大干一場,可惜力不從心呀!”他對丁云川說:“我們好久未見面了。”又問我:“杭州還有一位姓丁的女士,好像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我知道他是指浙江攝影出版社的丁珊,96年先生在杭州時,我請她一起陪著到龍井、玉泉等處游覽,并專門為先生拍了各種神態的黑白頭像,先生一直記得她。我說:“她也退休了,還在浙江美院兼課。”丁云川拿出他收藏的譚嗣同寫的扇面給先生看,先生雖已瞧不真切,但馬上說:“譚嗣同是我們衷心敬佩的偉大的愛國者。”我馬上說:“您連用了兩個準確的定語,思維清晰,可見不必氣餒。您要好好在醫院療養,配合醫生,別著急出院。”病房較熱,我勸先生多喝水,他馬上拿起床頭的水杯,用吸管喝了水。
1月28日下午3點多,我到病房去探視。先生還在輸液,他的侄孫章正在房間值班。先生對我說:“上午程毅中先生來了,我沒有力氣說話,只好拱手作揖表示感謝。昨兒個袁行霈先生來,講了詩詞注釋十條,我很贊成,很高興,可惜我做不了了。”我說:“您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養病。”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睜開眼非常清晰地對我說:“劍虹,我現在的心情很矛盾啊。我也希望家人親友坐在身邊,多聊一會兒;但也不愿意你們瞧見我這模樣心里難受。這房間里空氣也不好,咱們見了面了,你就回去吧。”接著就又閉上了眼。我坐在他床前沒動。他就招呼章正:“章正,你把柴大大送走。”章正說:“爺爺你放心,我會完成這個任務。”我十分明白先生的心意,站起來告辭。在病房門口,章正向我介紹了這幾天的情況:雖然虛弱,但檢查器官沒有新的毛病,可是比較急躁,老鬧著要出院。我回家后給袁先生打電話,問他跟啟先生講的“詩詞注釋十條”。袁先生說當時并沒有跟啟先生講這個,而是講溫家寶總理訪德,德國總理送了一輛奔馳車;溫總理回國后將車轉給了中央文史館,說請老先生們坐這車。袁對啟先生說:“您好好養病,出院后請您第一個坐這輛車。”當時先生還直豎大拇指。可是,先生一直惦記著文史館要編選館員詩詞的事,提到袁行霈副館長,自然便講這件事了。可見先生雖躺在病床,腦子里一直想著要做而沒有做完的事。
2月3日我全家到廣州去和老母親及弟、妹一起過年。年三十我還發短信、打電話給先生拜年,知道先生回了家,雖然還是臥床,但精神尚可。年初三下午,我回到北京,傍晚給景懷打電話,才知道先生年初一下午在家突然昏迷,送醫院搶救時已十分危重,經在重癥監護室兩天救治,好像開始有些知覺。因為在搶救中,不允許去探視,大家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為先生祈禱,期盼能出現奇跡,讓先生度過難關,轉危為安。以后的4個多月里,我又去探視過幾次,先生大多數時間里仍處于昏迷狀態,始終不能再開口說話。他對我說的最后的幾句話是對親友的關懷,對未竟事業的關切,這就是先生的偉大人格與風范!
先生駕鶴仙逝了,但遺愛永留人間。他留給我們的,是高聳入云的道德的豐碑、學術的豐碑、藝術的豐碑,是記載著一位教育家、國學大師心路歷程的歷史的豐碑,是整整一座燦爛輝煌的博物館……
(2005年7月3日于北京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