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當(dāng)我以“新人”的姿態(tài)在《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上亮相時,看看將滿三十四歲。“新人”這一字眼,很叫人怦然心動,一下子激活了我人生經(jīng)歷中那些激情、浪漫和鮮活亮麗的美好瞬間。此時面對這一角色,心中卻滿是惶惑。
惶惑之一: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是以一個讀者的身份存在的,習(xí)慣了觀眾的位置,在閱讀與傾聽中接受和欣賞別人的智慧;當(dāng)我以演員的身份走上前臺,這種角色轉(zhuǎn)換讓我覺得很恍惚,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惶惑之二:作品是作者的心靈史,作為我近期寫下的幾個小說之一,這篇文字必然或多或少有著我少年時記憶的投射,我不知道當(dāng)年心靈的沉淀經(jīng)過時光的過濾、文字的打磨后,變得更加明亮還是更加暗淡,究竟是否向讀者準確地傳達了我寫作的初衷,或者說,能在多大程度上被讀者所辨認與感知?
我沒有一點把握。
不過細想想也就坦然了。坦然的理由便是對文學(xué)的熱愛———這一理由的支撐,使我多了些許底氣而少了顧忌,所以,我把以上這些小心從容地藏掖起來了。
從懵懵懂懂初讀唐詩宋詞開始,文學(xué)的種子便在我年幼的心靈中悄然播撒。此后,我沿著家鄉(xiāng)的黃泥小路,走出去,又走回來,直到今天,在家鄉(xiāng)的小城成為一名職業(yè)金融工作者,文學(xué)夢始終溫暖和燭照著我的成長之路。記錄下故鄉(xiāng)的驕傲與疼痛,苦澀與甜蜜,于我而言,始終是種持續(xù)的強烈誘惑,揮之不去。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今天當(dāng)我再凝視故鄉(xiāng)時,她的面孔變得飄忽,游移,而且陌生。同二十幾年前比,有些東西大踏步前進了,其裂變、生長的速度甚至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有些東西卻還在老地方徘徊,一臉滄桑;有些東西則令人痛心地倒退了,滑落了。———這究竟是時代進步需要我們支付的成本,是歲月沖刷的必然結(jié)果,還是人性中那些濁暗的東西過于堅硬?———從人性的角度審視,小說中所折射的人性層面的東西,與今天相比,面目何其相似。
家鄉(xiāng)的黃土中既孕育生機勃勃的莊稼,也生長雜草,孵化形體各異的害蟲。小說中的“花嬸子”是美麗善良、對生活懷著無比熱愛的女人,乖蹇的命運偏偏把枝繁葉茂的她揉搓得衰葉飄零,而這種命運恰恰又與某種落后的文化、齷齪的心態(tài)相糾結(jié),所以,在生活與文化的雙重擠壓之下,她悲劇性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回過頭看這篇粗疏單薄的文字,不盡如人意之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行文不夠從容。魯迅先生寫了那么多經(jīng)典之作,據(jù)說他最滿意的作品是《孔乙己》,理由就是:從容。從容是一種駕馭文字的功力。
最后我想說的是,感謝《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感謝各位編輯老師給了我這次難得的亮相機會。新世紀以來的《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成為最受矚目的文學(xué)期刊,它在刊發(fā)名家作品的同時,以對文學(xué)事業(yè)的高度責(zé)任感,為無名作者搭建了一個極為難得的平臺,這是一種氣度和胸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僅以此語祝福這本我尊敬的刊物。
花嬸子家有一棵杏樹,杏熟的時候,孩子們都去偷,因為偷杏,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花嬸子的秘密。結(jié)果,花嬸子上吊了,支書本善坐上了輪椅,王老師傻了。我究竟發(fā)現(xiàn)了花嬸子的什么秘密?
當(dāng)我長到開始留意人美丑的年齡,花嬸子就風(fēng)搖柳擺地走進我的視線。這年我十二歲。
此前我一般不關(guān)注花嬸子的身段或臉蛋,我只對她家的水蜜杏情有獨鐘。她家栽著村里唯一的杏樹,合抱粗細,兩丈多高,夏天到時像把綠生生的大傘,嚴嚴實實地罩住她家的小院。杏熟時能長到鴨蛋大小,金燦燦的黃,有的帶抹兒胭脂紅,軟,甜,肥,一氣吃二三十個不倒牙。麥熟時,花嬸子家周遭就有甜絲絲軟綿綿的杏香流動。這味道像成群結(jié)隊的小飛蟲,嚶嚶嗡嗡,爭先恐后往我們鼻子里鉆。鉆進去,再鉆出來,就有無數(shù)條小細繩子,提著心肝腸胃往花嬸子家拽。
要吃杏偷是捷徑。比較而言,偷東西不用看人臉色,沒有受人施舍的心理折磨;再說,因為偷的過程充滿挑戰(zhàn)性,緊張,刺激,過癮,吃起來就格外顯香。即便偶爾失手,也就是挨幾巴掌的事,至多是被拎著耳朵找上家門,好在我們都久經(jīng)考驗,基本上是小流氓無產(chǎn)者了。
偷杏的時間一般選在午后兩點,我們瞅準了,這時候大人們午睡正香。杏樹正對著花嬸子堂屋的窗,貓到樹半腰,屋里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我瘦,個小,像條遭旱的黃瓜,干活不麻利,膽也怯,別人一般羞與為伍,基本上是場外候補的角色。那次我們班長齊大堯特別地關(guān)照,把我?guī)У綐渖县撠?zé)望風(fēng)。干得正酣,一弟兄喀嚓踩斷了根樹枝,屋里午睡的花嬸子忽地睜開了眼。我很負責(zé)任地喊了聲快跑,弟兄們一眨眼哧溜哧溜沒了影。我急手慌腳脫離戰(zhàn)場時,小褂卻被樹枝鉤住,越掙越緊,待花嬸子從樹下把我抱住,我哇地哭出聲來。哭到第三聲,我就想起了董存瑞邱少云,咯吱一聲剎住了車,心里涌起視死如歸的悲壯感。花嬸子的政策卻格外地懷柔,拉著我手到了屋里,噗噗噗拍掉我身上的土,指著我的小褂:給嬸脫下來。她先給我浸血的胳膊上過紫藥水,然后就拿個小凳子墊在屁股底下,一針一線給我釘扣子。
花嬸子這樣做的過程中,我心里的鋼鐵長城就一點點塌下去了,眼里就發(fā)熱,一咬牙忍住了。我再看花嬸子時,就看到她夜色的頭發(fā),雪色的脖子。她三角板一樣又挺又直的小鼻子上,趴著兩粒芝麻大的汗珠珠兒。那天花嬸子穿著粉紅色的汗衫,緊上邊兩粒扣子沒系,順著脖子往下,我看見她胸脯上睡著兩個雪白的大饅頭,胳膊每一伸縮,饅頭就顫顫悠悠地晃。我心里沒來由地發(fā)起慌來。花嬸子釘好小褂的扣子,又指指我的褲子:脫。我邊捂肚子向后退,邊說不,不不不。花嬸子笑瞇瞇地說,你小蛋蛋上老大個口子,不上點藥水,失了風(fēng)這輩子就別找媳婦了。說著早一把逮著我。我穿的褲子是從我哥身上退役的,左扭右閃中手剛一松勁,肥大的褲子就很不爭氣地出溜到腳脖兒。花嬸子喲了一聲,在我橫刀立馬的小雞雞上拍了一下,說:多大個屁孩兒,就有邪心眼兒了?臊得我恨不得找個螞蟻窟窿,一頭扎進去。待我收拾好渾身的殘兵敗將準備落荒而逃時,花嬸子卻不由分說拉住我,塞給我滿滿一籃子杏,細眉細眼地說:拿去讓你爹娘嘗嘗鮮。往后想吃杏跟嬸子說,你是家里的金瓜瓜銀蛋蛋,有啥好歹嬸子可擔(dān)待不起。
我走出花嬸子的大門,戰(zhàn)友們馬上從胡同口鬼鬼祟祟地攏過來。我十分慷慨地把籃子遞過去,他們卻嗷嗷怪叫著散開了,站到離我十來米遠的地方,用手在嘴上圍成喇叭筒一齊喊:不要臉,不要皮,喝人的包包(奶子的昵稱)喊人姨。大家在學(xué)校出操喊號子的基本功挺扎實,喊起來訓(xùn)練有素,整齊劃一,節(jié)奏分明,有種響遏行云的嘹亮。很顯然弟兄們無法原諒做俘虜?shù)模眠@種別出心裁的方式對我進行一遍遍羞辱和折磨。我覺得自己正置身于孤島荒山之上,被公眾拋棄的孤獨愴然之感塞滿了我。后來我心底不知怎地升起股倔強之氣,憤怒和傲然慢慢占據(jù)了我的心,我擰起脖子沖著昔日的兄弟今日的仇敵吼道:操您大伙的娘!
那天爺爺和爹正在院子里起豬糞,我賊手賊腳進院時他倆正坐在糞坑邊上吸煙。爹看見我手上的東西,滿臉狐疑地問哪來的。我見躲不過,就怯怯地回道不是偷的,是花嬸子給的。爺爺呸出一口濃痰問我是不是東南角那個寡婦。我說是啊是啊。話沒說完我看見爹的臉變得豬糞一樣黑,上前幾步劈手奪下我的籃子,狠狠地摜進了豬圈坑,回手在我頭上就一巴掌,說:再敢湊那個掃帚星的邊兒,我不打斷你的腿!無邊的委屈感涌上來,我心里轟然決堤。回頭找爺爺,卻見他正倒背著手往外走。他可是我遮雨的樹擋風(fēng)的墻,老頭子不分黑白香臭護駒子是出了名的。我趕緊沖他脊梁干嚎了兩聲,都有些撕心裂肺的意思了,而老頭子今天卻真成了聾子啞巴,不為所動地加快了出門的節(jié)奏。這時候,爹的第二巴掌又準確地落在我的后腦勺上。
娘聞聲顛顛地從屋里跑出來,邊往旁邊拉我邊說:他吃屎個孩子懂啥,你還想把他打死咋的?
晚上我很堅決地進行了絕食,任誰勸不動,一直悶在炕上慪睡過去。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又看見了花嬸子那對白饅頭,比白天見的還白,還大,忽然白饅頭變成了鴿子,我伸手抓的時候又成了奶頭山,我攀住山頭的時候腳下失去了支撐,萬丈深淵吸鐵石一樣吸我的身子,我像紙片一樣掛在懸崖邊上左飄右蕩,我驚駭萬分呼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這時從我肚皮底下伸過雙手來,我好像躺到了誰的懷里,比云彩還輕比棉花還軟的懷里。到這里我就醒了,心里一陣乒乒乓乓。我在大腿間摸到一攤濕,唬了老一大跳,第一反應(yīng)是尿炕了。細一想不對,打兩歲起我就再沒有此項記錄,再說那感覺跟尿炕絕不是一碼事。我再沒合上眼,腦子里毫無緣由地生出許多沒頭沒腦事,纏纏繞繞擠滿塞滿,揮之不去又思之未果。如果說在此以前我的人生經(jīng)歷算是一張白紙,那么今天才算正式磨墨揮毫。十二歲的這個夜晚是我作為一個男人的真正起點。
就這樣,我開始與花嬸子在夢里頻頻有約。這種約會每次都伴著激動,緊張,惶惑,和羞與人言及的快感,成了我少年時代最大最隱秘的窖藏。奇怪的是,夢里的花嬸子從來沒以完整的面目出現(xiàn)過,而是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或是一張臉,一雙眼,或是一段豐滿的腰身,一截其白無比的脖頸。
我的眼光開始對花嬸子給予了真正的關(guān)注。我把花嬸子同村里的其他女人作過反復(fù)比較,一比就把所有的女人比成了白菜豆腐,甚至白菜豆腐也算抬舉她們。花嬸子的臉蛋才叫臉蛋,身段才叫身段,我還過于早熟地想,她身上的味道才叫女人味道。有天,一個無法無天的想法終于在我心里橫空出世:趕緊長夠二十歲,我要娶花嬸子當(dāng)媳婦!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一群媳婦正扎堆兒唧唧呱呱說得熱鬧。根生的老婆桂花對誰說:可把你男人瞅緊了啊,千萬別跳那寡婦的墻頭,一來二去就把你也跳成寡婦了!
嘩嘩的一陣笑。桂花又說:聽說沒,那寡婦的X說是跟抽水井一樣,男人一上去就美得剎不住車,要了還要,沒完沒了,把汁水吸干才算數(shù)。
一個媳婦扛了桂花一膀子,說:俺的娘哎,瞧你說得枝枝葉葉,跟你美過幾回似的。照你說那寡婦不成狐仙了?
桂花說:可別說,東頭金生嬸子那回請大神過陰時就說,那寡婦是柳仙附體,村東頭那棵老柳樹上住著幾十個仙家哩。
這不是糟踐花嬸子嗎,我聽得義憤填膺怒火中燒。瞅你們那樣兒,一個個歪瓜裂棗驢面豬身的,也不撒泡尿照照。我走過她們身邊時,憋足了一口痰,丹田運氣朝天射過去,呸,呸呸!
她們都打住話頭看我。看啥看,瞎了你們狗眼。我挺胸抬頭目不斜視雄赳赳氣昂昂,踩著七長八短的目光一路走去,渾身肌肉和骨骼畢畢剝剝,充滿了力量。
咦,這小杠頭,碰著哪根筋了?
這孩子狗倔,好犯癔癥,打小這樣。我聽得出說這話的是跟我們住一個胡同的三嬸子。
晚上我先睡了一小覺兒,之后悄悄溜出來,拎了個尿盆子,到茅房盛了半盆大便,又進豬圈摻了些豬糞,抓把干草出了大門。在向根生家進軍的路上,月光追著我后腦勺,很賣力地在我眼前照出條光明大道。到了根生家門前,我先圍著門口尿了一個圓圈,然后用干草蘸著尿盆里的東西在大門上淋漓盡致地涂抹了一番,最后在門框上用粉筆頭寫了幾個字。我沒有寫誰誰是王八蛋之類淺薄的話,我的作文水平全校第一,那樣寫沒文化,也不過癮,我琢磨半天,琢磨出句趕勁的,敲著硬邦邦聽著響當(dāng)當(dāng)。我寫的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堅決打倒資產(chǎn)階級的走狗劉根生、趙桂花!
第二天我果然聽到桂花指桑罵槐地吆喝了一趟街。我心里那個清澈透亮啊,解放區(qū)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是好喜歡。毛主席話兒記心上,哪怕敵人逞兇狂!
說起來,我對花嬸子的了解還是比較地粗糙比較地表面化。花嬸子今年三十歲。我知道她死過三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是鄰村的民兵連長,武斗時挨了悶棍;第二個男人是小學(xué)校長,因受不了批斗游街上了吊;第三個男人是我們村的老實橛兒陳三。她嫁給陳三時剛分田到戶,好日子才起頭,陳三偏又得了瞎瞎病,今年春上撒手走了。我還知道花嬸子有副好嗓子,戲臺子上唱過青衣,興樣板戲時演李鐵梅阿慶嫂。我見過她登臺亮相,嗓門那個高啊,爬到村西最高的老楊樹尖都摸不著邊兒;聲音那個脆啊,黃河故道最后一茬秋黃瓜也沒那個靈透勁兒。
快嘴媳婦桂花給我敲響了警鐘。我忽然意識到花嬸子的周圍潛藏著某種危險,它不像滿街滾動的羊屎蛋子一樣礙眼,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像蛇一樣潛伏在我看不見的角落,隨時都會竄出傷人。
很長時間里我失去了朋友。擱平時我早架不住了,崩潰了,繳械了。不過這回沒有,不但沒有,心里頭還窩著團莫名其妙的熱東西。因為我有了花嬸子。我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都要繞老大個彎子打她門前過,我心里急煎煎地想多見見她,又怕見到她;心里頭酵了一大堆話,見了她怕又不知從何說起,真他娘的百爪撓心啊。我小小的胸膛盛不下了,要生根,要發(fā)芽,要叮叮咣咣長出來了。
不過我的一腔少年心事往往付之東流。我極少見到花嬸子。她不像別的媳婦,她不上街,不串門,不扎窩,進進出出像條影子般悄無聲息。我上下學(xué)跟她上下晌總有個時間差,她家給予我的始終是兩扇油漆斑駁的大門,嚴肅得像王老師那張烏油油的方臉。王老師的臉比鐵锨還硬,長滿小山包一樣的紫疙瘩,我們沒有不打憷的。
春天輕手輕腳地就到了。那天花嬸子家的杏花開了。粉白粉白的花像花嬸子粉白的臉,開得挨挨擠擠,親親熱熱,花團錦簇的,招來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翩翩起舞,那個美啊。中午放學(xué)后我隔墻癡癡地仰望了一會兒,猛丁就詩興大發(fā),隨口念道: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幾百年前,那個寫詩的老頭子眼見的景色想必跟我相差無幾吧,我覺得自己都摸到詩人的衣裳邊兒了。
不過,我看見花嬸子大門邊四腳八叉躺著個死豬娃時,那點詩興滋溜一下就跑了。最近我在花嬸子家周圍常發(fā)現(xiàn)貓狗雞鴨一類小動物,當(dāng)然都是死的,我一直挺納悶,敢情它們是背地商量過一起跑這兒自殺來的?這可是個稀罕事,一下吊起了我的胃口。我把死豬娃弄到街北大坑塘里,累出一身汗。第二天我中午放學(xué)后一溜小跑到花嬸子家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還好,今天沒有想不開的雞啊貓啊的。我轉(zhuǎn)身欲走,忽在大門上瞅見一幅粉筆畫,畫的是門大炮,炮筒子直戳戳地朝天翹著,又粗又長,兩個炮轱轆似乎小了點,長長的炮筒子隨時都可能一頭栽下來。畫得相當(dāng)毛糙,水平不在我以上。
隔了兩天,我放學(xué)時可巧又碰到桂花一伙站街媳婦。因為有前次的事,我對這些人沒啥好感,不過對拉呱的內(nèi)容倒留心了。有個稀罕事知道不?啥稀罕事?哎呀,寡婦門上架了個大雞巴!我沒弄清這話出自何人之口,不過當(dāng)真是如雷貫耳,震得我渾身一哆嗦。我這時忽悠一下明白過來,花嬸子門上畫的,哪里是戰(zhàn)場上那種叱咤風(fēng)云的鐵家伙!
我跑到花嬸子門前,那門炮還雄赳赳氣昂昂地戳在門上,我撿了塊土坷垃嚓嚓嚓把炮磨掉,呸呸吐了幾口,覺得余怒未消,眼左右一掃發(fā)現(xiàn)門北躺著只死雞,我奔過去就是一腳,跟上第二腳,踢了幾十腳,終于把它射進了街北的坑塘。
沒想到那門炮第二天又昂首挺胸架上了,型號較昨天大出一倍;第三天更是見風(fēng)就長,雄踞了大半個門板。看來架炮的人也摽住了我,鐵定心跟我打持久戰(zhàn)了。我正用土坷垃專心致志對付大炮,門吱扭就開了,花嬸子閃出來,把我拉進院,掩上門,一把把我攬在懷里。我心里嘭嘭地敲鼓,忽地涌上陣悔意,覺得在門上架炮的就是自己一般。正自沒頭沒腦地想,覺得脖子里癢癢的,抬眼看見花嬸子臉上掛著兩條水線,噼噼啪啪砸到我臉上,咸咸地流進嘴里。我心里有些怕,喊了聲嬸子,卻不知往下咋說好,一時呆住。花嬸子把我摟得更緊,我覺得她身子一抽一抽的,后來就有了聲音,哭聲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尖,細,輕,像亂石堆里掙扎出的一莖瘦草。過了一會兒她安生了,摸著我的頭輕輕地說:杠子,合天底下嬸子就你一個親人了……我心里頭那個感動啊,稀里嘩啦不辨東西,剎那間我變高了長大了,鋼筋鐵骨力拔山兮氣蓋世了,刀山火海不皺眉,劍劈斧剁若等閑了。長大了我娶你做媳婦,看哪個王八蛋敢動你一指頭?我心里大聲地說。
大概是后半夜了,晚春的風(fēng)還很硬,我貓在花嬸子院墻外的玉米秸垛根下,身上干貼貼的冷。遠遠地,除了偶爾一兩聲狗叫,就只有風(fēng)在樹梢拉出的尖銳的音響,我心里一緊一緊的。為驅(qū)散困意,我就一遍遍數(shù)星星,第一遍是二百五十六,第二遍是二百七十八,第三遍才起頭,就聽見了模糊的腳步聲。我探頭看見一團黑影不緊不慢走近,到了花嬸子家門口,停住,緊接著就有道手電筒的光柱照定大門,光柱里,一只手伸向門板。伴隨著刷刷的奮筆疾書聲,那人的嗓子里還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奇怪聲響。我屏聲吸氣,高抬腿輕放腳,向大門挪動了幾步,估摸了一下距離,攢了攢勁把手上的小半截磚掄過去。黑影劈著嗓子嚎了一聲,丟了手電筒,身子矮下去。我確認已擊中目標(biāo),拋下手里的備用磚,掉頭就跑。
早晨第一節(jié)是朗讀課,王老師沒來,班長齊大堯攏不住,班里就有些不成樣子。我趁亂趴在石板課桌上睡了。被同桌金寶捅醒時,我以為王老師駕到,迷迷糊糊趕緊坐直,卻被告知是王老師病了,齊大堯準備組織大家看老師去。
齊大堯打頭,用書包包著我們?nèi)鄿惖氖畟€雞蛋,浩浩蕩蕩開進了位于村東北角的王老師家。王老師正躺在床上,頭上包粽子一樣纏滿繃帶,只留出兩個眼洞,使得他腦袋像個大號的冬瓜,非常滑稽,我們想笑卻不敢,使勁繃住。王老師見我們都到了挺感動,一個勁說:我沒事,沒事。你們都回去安心上課,別亂跑亂動。我這病小事。王老師頓了頓,見我們沒言語,又說:昨兒個上城回來晚了,路上有匹馬驚車,黑天瞎地叫我給撞上了。
花嬸子門上的大炮叫我徹底給滅了,從此偃旗息鼓銷聲匿跡。我的生活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小伙伴們忘卻了我先前的不好,我們照舊一塊村南割草村北放羊村西洗澡村東摸瓜,重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只是花嬸子的秘密嚴絲合縫地捂在我心里,從不示人。就像必須按時完成的作業(yè),我每天放學(xué)后都要到花嬸子門前轉(zhuǎn)一轉(zhuǎn)。大炮撤了,那些垃圾穢物卻時不時登臺亮相,神出鬼沒不見首尾,我埋伏了幾次未果,只得作罷。如果沒這些東西,我就把花嬸子門前礙眼的東西諸如豬羊糞便、碎磚爛石、枯枝敗葉拾掇拾掇。有時碰上人,我照樣該干啥干啥紋絲不亂,人看我的眼神就有些怪,在一邊兒嗤嗤地笑。那天回到家娘問:杠子,成天在個寡婦門前瞎轉(zhuǎn)悠啥,有勁沒地兒使不是?往后下學(xué)給我割筐草喂羊去,敢耍滑我跟你爹說。
那段時間出了件事,村支書本善在我眼里咣當(dāng)一聲高大起來。我對本善沒啥好感,據(jù)我觀察村里多數(shù)人對他都沒啥好感,可大家見到他就像我們見到王老師一樣小心。本善塊頭大,走在街上如同大馬力拖拉機一樣威猛。跟他同路,人就走他腚后;跟他照面,人就讓到街邊,弓腰塌肩,滿臉笑出花來。這時候,本善往往下巴上挑,眼縫斜出一線光,有時唔一聲,鼻孔哼出股氣流來,然后身子一晃一晃,胳膊一甩一甩,每一步都穩(wěn)穩(wěn)踩住街心,走了。———本善耷拉眼皮看人,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一點。再有一點,本善大便時我見他屁股上有粒紅棗大的紫疙瘩,上面長著幾十根黑毛,想起來惡心。在我的想像里,早一千遍一萬遍地用小棍把本善的眼皮支起,用削筆刀把本善的疙瘩剜去了。
這天本善罵人了。本善很少罵人,所以全村人都支楞起耳朵聽得很上心。本善說:娘個X,聽說有人跟個寡婦尋事兒,能耐啊。今兒老的少的都聽好了,小三兒家是我侄媳婦,三兒沒了,天還沒塌,有我這張老臉在這撐著哩。前天我到縣上開了個會,啊,這個意思是,上面要嚴打,殺一批,往沙漠流放一批,抓一批,從重從嚴從快。偷過盜過的,放過火牽過牛的,扒過墻上過屋的,一個也跑不了。本善嘴里呼哧呼哧地噴酒氣,他身邊的人越圍越多。本善慢悠悠摸出一根煙點上,很舒服地吸了兩口,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畫了半個圓圈兒。“尾巴都夾緊點,誰再吃飽撐得沒事尋事,”本善五指并攏,說,“我捏死你。”
本善的話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啊,他這一罵之下,花嬸子的門前徹底地素凈了,消停了,我這個義務(wù)清潔工從此就有些無所事事。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花嬸子的臉上竟有了難得一見的笑模樣,那天我路過她門前時,聽見她正在院內(nèi)唱阿慶嫂,嗓門不高,卻字正腔圓,非常飽滿,透著股精精神神的勁頭。
盡管舊時堆積的心理隔閡不能一下消除,我還是把本善看成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了。全村,不,也許是天底下所有人中,只有我和本善對花嬸子好。他在明處,像一堵墻;我在暗處,像一支箭。我們里應(yīng)外合內(nèi)外夾擊,我們本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可本善咋有那么大能耐,一句話就把全村的嘴封住,把全村的手腳捆住了呢?我真是又佩服得很,又嫉妒得很。
有天在街上遇見本善,他遠遠地對我招手說:杠子,過來過來。我走過去,我們村的大人物本善,他竟然沒有耷拉眼皮看我,他是那么地和藹可親,那么地平易近人,他俯下身子笑瞇瞇地問:說是你的作文在全縣考了第一?滿不賴滿不賴。咱村往上查八輩子沒出過秀才,沒看出來應(yīng)在你小子身上。好好念書,念上了大學(xué)全村敲鑼打鼓送你去。本善支書無比慈祥地拍拍我的頭。本善左一晃右一晃走出好遠,我還呆若木雞,站那兒笑傻了。
麥梢兒泛黃的時候,花嬸子家的杏就由青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黃,那種甜絲絲軟綿綿的香氣又在不厭其煩地勾引我們的腸胃了。這時節(jié)大人正在地里頂著毒花花的日頭或收或種,正是偷杏摸瓜的好時候。不過今年我對偷杏的事一直不持主動態(tài)度,直到班長齊大堯下令,我才人云亦云地響應(yīng)。
吃過了中午飯,我們在花嬸子家的南墻根會齊。齊大堯示意金寶先上。金寶摩拳擦掌奮力一躍,手剛一搭住墻頭,就哎喲一聲松開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只見他中指上插進個竹篾,一道血痕蚯蚓一樣爬出來,金寶就咝嚯咝嚯地吸氣。我就坡下驢地問齊大堯:不行咱就撤吧班長。齊大堯輕蔑地掃我一眼,說:劉金國,上。劉金國像個大螳螂一樣長胳膊細腿,他三下五除二拆除了墻頭的機關(guān),兩腿在墻頭一磨就跳進了院子。剛聽見他落地,卻又見他迅捷無比地翻墻而回,嘴上說:狗日的施暗算。也是一屁股蹲在地上。他光腳板上至少扎進了十幾個野蒺藜、刺狗兒,痛得齜牙咧嘴。出師未捷,連折兩員大將,我們都拿眼看齊大堯。齊大堯?qū)χ訕涫箘盼宋亲樱瑵M臉不甘地說:撤。
整個過程中,我一臉老實相,心里頭卻樂得一翹一翹的。沒錯,這事與花嬸子無關(guān),全是我一手炮制的。在革命的緊急關(guān)頭,我再一次背叛了我的集體。不過我這次學(xué)乖了,我不敢明火執(zhí)仗公然站到大家的對立面,我害怕眾叛親離,害怕被拋棄和放逐,我必須改頭換面喬裝打扮,我像一個打入人民內(nèi)部的狗特務(wù)。我讀《三俠五義》,看戰(zhàn)爭片,最鄙視那些兩面三刀的小人、人模人樣的壞蛋,今天輪到我扮演這角色了,我卻沒產(chǎn)生絲毫的負罪感。我只有一個想法,那樹杏只有我才配吃,別人休想摸到一個。
我隨齊大堯撤回之后,又獨自折回來,心里有一點得意忘形。盡管花嬸子不止一次跟我說:杠子,嬸子給你留著杏呢。可我還是認為躲在她的視線之外更加從容和心安理得。我扣上柳條編的帽子,輕車熟路地繞過杏樹外圍的埋伏,又小心翼翼地拆除了杏樹上用石灰布置的機關(guān),猴身上了樹。今年杏長得格外好,一個個肥得發(fā)呆,我選了一個可坐可臥的樹杈,伸手逮著一個大杏,狠命一口,那個甜哪,每個腳趾頭都流到了,每根頭發(fā)絲都流到了,勝利果實的味道真是好極了。
我沒敢放開肚皮吃,娘多少次諄諄告誡我:桃飽人,杏傷人,沙果李子吃死人。沙果李子吃死人我沒見過,同桌金寶前年吃杏吃得住院倒是真的。我更不敢往家里帶,這些日子爹好像聽說了什么,早就憋著勁想揍我一頓了,這我看得出來。
我知道,我的弟兄們在明天定會卷土重來,所以在下樹之前,我已重新構(gòu)思了一套防御方案。我從《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的御敵戰(zhàn)術(shù)中得到了靈感,不客氣地說,這套方案厲害大大的,很具殺傷力,完全可以拒敵于杏樹之外,讓弟兄們屁滾尿流抱頭鼠竄。我把整個方案細細推敲一番,沒發(fā)現(xiàn)丁點破綻,得意之余,我差點哼起那首全國人民都耳熟能詳?shù)母瑁涸蹅儾枷铝颂炝_地網(wǎng),要把那虎豹豺狼全都埋葬。
下樹的時候,我看見了花嬸子嚴嚴實實的堂屋門和用藍花布罩住的木格子窗戶。好幾天沒見她了,我忽然想看看花嬸子睡覺時的模樣。我輕手輕腳走到窗戶根,深吸了口氣,小心地掀起窗簾一角,把眼睛移過去。我瞬間無法適應(yīng)屋內(nèi)的黑暗,眼里一團墨色。我縮回頭,閉了一小會兒眼。這時我耳朵里鉆進一種非常含混的聲響,像是那天被我用磚放倒的人畫大炮時那種哼哼唧唧,還間雜著粗重的喘息聲。太陽正熱烘烘地照著,我卻忽然戰(zhàn)栗了一下,隱約感到某種恐懼。當(dāng)我再次把眼移向窗簾的縫隙,我就看到兩個光溜溜的人疊在一起。下面的兩條白胳膊緊緊箍住上面門板樣的腰身,上面那個身子正像只大抽屜般一推一拉。那個碩大無比的屁股正對著我的視線,上面趴著個丑陋的紫疙瘩。我眼前一黑,頭磕在窗欞上。
我不記得是怎樣翻過院墻,怎樣回到家的,翻墻時我的腿給自設(shè)的竹篾犁出道長長的口子,血汩汩地流,我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
其實那天下午以后的事都是娘在后來對我說的。我在兩個多月里變得神志不清,失去了正常的思維。娘說我燒得嚇?biāo)廊藚龋哦纫陨希欤撞徽囱溃耸虏恢H旌鬅峭讼氯チ耍覅s變得癡癡呆呆,一會清醒一會迷糊。清醒時是個傻子,眼光呆滯不言不語;迷糊時是個瘋子,手舞足蹈胡言亂語。赤腳醫(yī)生張保蘭說:燒傻了。娘跟爹不甘心,下縣城,下聊城,連省城的精神病院都去了,專家給拍了一堆片子,開了一堆針?biāo)帲灰姲朦c起色。娘說那些日子她把十個手指頭在我眼前反復(fù)抻來抻去,我連一個指頭也數(shù)不出來。爹在反復(fù)觀察我多日后制止了娘的努力,爹說:完了,甭費那個洋勁了。按廢人打發(fā)吧。
娘說她想不明白好好個孩子咋會變成這模樣,在別人指點下,她帶我找到了二十里外的羅瞎子。羅瞎子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算卦先生。羅瞎子說我命犯游仙,十五歲前當(dāng)有此劫。娘忙問有何破解之法。羅瞎子給我抹了些香灰,說多則半年,少則百日,不治自愈。娘拿著我手求了個簽,羅瞎子摸著簽?zāi)睿耗信椋餍ⅲ还反蚣埽顺吵场D飭枺赫猓苛_瞎子說:天機。
準確地說,我是在兩個月零十六天后恢復(fù)正常的,這點羅瞎子沒算精確。我首先在夢里恢復(fù)了意識。我夢見了那棵杏樹。樹上的杏有饅頭大小,血色,都長著長長的獠牙。猛丁這些杏就噼噼啪啪地往頭上砸。我抬頭時看見花嬸子像一朵花,燦爛地開放在樹尖尖上。她好像對我笑了笑,倏然消失了。我大叫一聲醒過來。我說:出事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上,滿屋亮光光的,是下午的光景。家里空蕩蕩的沒人。我沒加細想,拔腳往花嬸子家跑。花嬸子的門敞著,我看見那棵杏樹已經(jīng)被放倒,正靜靜地躺在墻根,樹葉子蔫得打了卷。樹是用鋸齊地伐的,看來就是一兩天內(nèi)的事,被伐掉的樹茬子白亮亮的,隱約有潮潮的木質(zhì)氣息。堂屋的門板沒了,藍花布窗簾沒了,屋里空空蕩蕩。院子里很亂,當(dāng)院多了個用樹枝和谷秸草草搭就的靈棚,風(fēng)一吹,靈棚就醉漢一樣晃動,棚上的干草簌簌作響。
我在街上碰見齊大堯。齊大堯一把抓住我問:杠子你好了?我說:好了。花嬸子家出啥事了?齊大堯說:前兒個上吊了,叫本善媳婦罵的。今兒個出殯。走看看熱鬧去。
那次出事的還不止花嬸子一個。一個星期以前,本善和王老師搭鄰村的拖拉機去鎮(zhèn)上開會,回來的路上拖拉機翻進一丈多深的溝里,車上四個人都給倒扣住。聽說已經(jīng)死了一個了。
本善和王老師從醫(yī)院里出來時,兩人跟從前大不一樣了。本善是坐在輪椅上的,他的頭始終向右歪,嘴角不斷有口水流出來,所以脖子上系了條花手絹。他再也不耷拉眼皮看人了,他的眼睜得又圓又大,始終盯住一個地方,半天不轉(zhuǎn)一圈兒。王老師倒沒坐輪椅,身上也看不出任何傷痕,只是新學(xué)期開始他再也不給我們上課了,他整天無所事事,在街上逛來逛去,看見人老說那么一句話:不是我。真不是我。他見了我們也是這樣反復(fù)地說。王老師究竟為什么老說這句話呢,我始終沒弄明白。
作者簡介:
么傳悅,男,生于1971年5月,現(xiàn)供職于建設(shè)銀行山東省冠縣支行。自幼酷愛文學(xué),已發(fā)表詩歌、散文若干,作品曾入選中學(xué)語文自讀課本。近年開始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本篇系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