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莫一提到北京戶口,立馬來氣。他說,“最大的感受就是要罵人,別的沒有。”
“我還記得那個警察,姓段,他抽走了我的褲腰帶,還踢了我兩腳。”袁莫談到被查暫住證的經歷時至今不能釋懷,“屈辱的經歷,能記一生。”
袁莫已經在北京生活了五六年,現(xiàn)就職于一家著名的網絡公司,有房有車。因為沒有北京戶口,他沒有資格買經濟適用房,車的主人也不是他。他是借北京朋友的身份證掛的牌照。
盡管北京市新近出臺規(guī)定,辦暫住證可以進行過戶,但袁莫還是不愿意辦,他認為那是一種屈辱的象征,而且過戶要交很多錢。這筆錢他本不應該花的。
袁莫所稱的辦理暫住證的“屈辱”,這幾乎是北京——這座偉大的城市——給每個中國籍的外地人最沉重的打擊之一,生為中國人,還要在自己國家的首都“暫住”,暫住還要辦理一個證。
最近北京一系列關于流動人口、關于戶籍、關于暫住證的新聞繼續(xù)引起袁莫關注。
3月25日,《北京市外地來京人員務工經商管理條例》被廢止,而北京市政府法制辦主任周繼東表示,條例涉及的暫住證在短期內還會保留,長期而言則一定會取消。
對袁莫來說,北京顯然繼續(xù)給他以“屈辱”,而北京之所以這樣做,也有它的苦衷。
“我真的很受傷”
“我每個月交2000多塊錢的稅,都可以養(yǎng)活一個北京人了。”袁莫說,“孩子已經五歲了,沒有北京戶口,孩子不能正常入托、入學。”
在北京,有袁莫這樣經歷的人比比皆是。
在這些人當中,為了一紙北京戶口奔波的,已經有多數放棄了。他們已經習慣了沒有北京戶口的日子,并且習慣了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帶來的諸多不便。
然而,更多的人仍然為獲得一紙北京戶口苦苦尋覓。
近日,國家跳水隊教練張挺終于發(fā)難,“在北京帶國家隊十多年了,卻一直沒拿到北京戶口。兒子一直都在借讀。”
“我和隊員一直都沒有正式編制,讓我們來我們就來,讓我們走,我們就得走,在國家隊連個固定身份都沒有。”張挺一肚子不滿。
十幾年前,北京曾規(guī)定,名片制作等幾大行業(yè)不允許外地人經營。然而現(xiàn)在,北京大街小巷賣早點、賣水果、賣菜的,絕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居委會等基層組織負責人,也由一些外來人承擔。
據統(tǒng)計,四個北京人中,就有一個是外來流動人口;在北京城鎮(zhèn)就業(yè)人口中,三個人中就有一個就是外來流動人口。
北京“2005年兩會熱點議題征集”活動的投票結果顯示,市民最關注的前三個熱點問題分別是住房、外來人口和交通問題。
從這些方面來看,北京的發(fā)展已經離不開流動人口,北京也不可能忽視流動人口。
繼續(xù)讓流動人口暫住
年初的北京“兩會”期間,有消息傳出,北京最遲7月份取消暫住證,隨后北京市公安局馬上澄清說這是誤傳。
北京市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表示,北京將繼續(xù)執(zhí)行暫住證管理政策,并將開展暫住證檢查,發(fā)現(xiàn)無證者,將發(fā)出《告知書》,對于屢次接到《告知書》拒不辦證者,將處以50元罰款。
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長、市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常務副主任于泓源強調說,中央幾個部委曾發(fā)出通知,要求北京加強暫住證管理。
在記者試圖聯(lián)系北京市公安局進行采訪時,明顯感受到了他們對這個話題的敏感。不過,北京市公安局也表示,今年外來人口的管理肯定要改,現(xiàn)在正在研究當中,還拿不出特別權威的說法。
其實,暫住證是否取消已不是一個關鍵問題,自從收容遣送制度被廢止后,暫住證已經沒有了強制性措施作為依托,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不辦暫住證,一些地方也取消了暫住證,有專家甚至稱,暫住證退出歷史舞臺是遲早的問題。
對此,警方也承認,實際上,暫住證各項功能已經陷入實際缺失的處境。“不辦或者不延期將被罰款、限期離京”條款已沒有從前的震懾力。
北京市公安局人口管理處的一位警官在和記者聊天的時候談道,“北京外來人口現(xiàn)在處于無序流動、無法可依的狀態(tài)。有關管理部門正在彷徨——北京流動人口失控了,要不要控制?”
這位警官表示,“在貧富差距這么大、也區(qū)發(fā)展不平衡的情況下,任何動作都可妨礙首都經濟的發(fā)展。”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王大偉認為,暫住證的取消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它是歷史階段的一個產物,但整個過程不宜過快,在一些措施出臺以后,還要考慮治安的因素。
“如果我們國家取消暫住證的話,對于外來人口管理,各省市之間橫向的警務合作都應該提到日程上來。”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所教授段成榮在妾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表示,“很多人反對暫住證,是因為暫住證背后附加廠很多限制性東西,它和政治、經濟、文七教育等權利掛鉤。剝離這種附加功能是必要的,但剝離不能否定暫住證最原始的登記功能。”
對此,北京市委副書記強衛(wèi)也承認,“就服務來說,目前暫住證只是一張紙,幾乎與任何可享受的國民政策都毫無關系,不能起到服務的作用,自然也就不能很好地發(fā)揮管理的功效。”
可以看到,北京市政府在拒絕取消暫住證的同時,加強了暫住證的服務功能,比如“今后外來人口子女在京上學,憑暫住證就有望享受北京市民子女入學待遇”,“外地人可通過暫住證買車上牌照”,等等。
北京社會科學院城市問題研究所馮曉英副研究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前不久,還和公安局人口處做了一次研討,主要內容就是條例取消以后,對外來人口怎么管理?暫住證還有沒有意義,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北京是全國人民的北京
查閱2005年國家公務員招錄的崗位需求,發(fā)現(xiàn)幾乎80%以上的職位都注明“限北京市戶口”。
據了解,“難以解決外地戶口人員的住宿、配偶問題”,是中央各黨群機關在招考工作人員時設置地域限制的主要理由。此外,一些部委在回應媒體質疑時都理直氣壯地表示“單位有自己的苦衷”。
2001年,北京市首次推行外來人口分類管理,根據外地人員來京時間、從業(yè)狀況、現(xiàn)實表現(xiàn)等標準,對暫住證劃分為A、 B、C三種,對持有A證者,著重做好對他們的服務保護工作;對持有B證者,提高其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約束的自覺性;持有C證者將作為重點管理對象,加強對他們的審查、防范和控制。
馮曉英表示,“現(xiàn)有對流動人口分類管理的政策,使得北京在原有戶籍分層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新的社會分層,即非北京戶籍人口中出現(xiàn)了擁有北京工作居住證的知識精英、無北京工作居住證的技術、管理、文化人才和外來農民工三大階層。社會分層日趨明顯,使流動人口特別是農民工面臨認同危機。缺乏社會歸屬感和認同感,是醞釀和出現(xiàn)社會危機的基礎條件。這種心理失衡一旦被強化,就會影響社會安定甚至演變?yōu)樯鐣缸铩!?/p>
去年5月,首都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北京市委宣傳部要求新聞媒體在報道中將“外來人口”改稱“流動人口”,使之更符合實際和順應民意。
有專家評論說,改稱“流動人口”可避免文化中心主義的色彩,也易于促進政府部門從“管理整治”向“平等、尊重、服務”的方向轉變。
但稱呼的改變并不能抹掉“流動人口”背后一連串的社會問題。流動人口問題的背后,實際上是原有的戶籍制度已經不適應社會形勢的發(fā)展。
在2005年北京“兩會”期間,人大代表張惟英提出的“外來人口進京施行準人制”再次使關于流動人口問題的討論升級。
北京師范大學萬建中教授對此評論為“霸王規(guī)定”。“解決人口過剩首先是減少城市間發(fā)展的不平衡。隨著京津塘地區(qū)以及國內其他城市的發(fā)展,不光是來京的外地人,甚至北京人都可能會選擇其他城市生活,這樣才是最理想的。”
一位網友評論說,“北京是全國人民的北京,不是北京人的北京,北京要研究制訂科學合理的人口流動的政策,做到有進有出,適者生存,也可適當提高一些門檻。但不能完全限制!”
“目前北京市政府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對流動人口‘控不住,管不了’。”馮曉英說。
馮曉英判斷,一是現(xiàn)階段,北京市外來流動人口規(guī)模擴大趨勢不可逆轉,按照城市發(fā)展規(guī)律,北京仍然處于城市發(fā)展聚集階段。
據北京市公安機關2005年1月公布的最新統(tǒng)計數字顯示,北京實際居住人口 (包括戶籍人口和流動人口)目前已達到 1524.4萬人,其中在京居住半年以上的流動人口是330萬。
“不過,公安局的統(tǒng)計存在漏登情況,據我們對區(qū)縣調查的了解,一些區(qū)縣的登記率只有60%-70%。因此,保守估計北京流動人口的總量應該不低子450萬人。”馮曉英說,“流動人口規(guī)模的擴張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
“另外,從國家發(fā)展的大趨勢看,一旦條件成熟,現(xiàn)行的控制性戶籍遷移制度的廢除是必然的,對此,北京市政府應該保持清醒的認識。”馮曉英說。
正在尋找改革方向
“從政策面看,受全國政策變動的影響,北京市對外來人口的政策思路有了重大調整。”馮曉英說,“北京市政府正在做這方面的努力。”
北京市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陸續(xù)出臺一系列人才引進配套政策的同時,開始逐漸清理和取消對農民工進城的一些歧視性政策。
2004年,北京市取消了外來人員就業(yè)證等59項行政許可事項。政府有關部門相繼制定了《北京市外地農民工工傷保險暫行辦法》和《北京市外地農民工參加基本醫(yī)療保險暫行辦法》,出臺了免費為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子女提供義務教育,以及免費為外來育齡婦女提供生殖健康服務等政策,并加大了清理農民工欠資工作的力度。
北京市對流動人口實施控制性管理,其政策依據是1995年經市十屆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的《北京市外地來京務工經商人員管理條例》及其11項配套管理規(guī)定。
然而,這項條例也剛剛取消,這就意味著,過去北京市對外來人員務工、就業(yè)、經商、房屋租賃、衛(wèi)生防疫等方面的限制都將被取消,對外來人員務工經商收取的管理服務費用也不再收取。
據了解,2005年,北京市人大尚沒有對外來人口立法的計劃。“北京市五年立法規(guī)劃”中也沒有為外地人再立新法的規(guī)劃。
盡管現(xiàn)在關于北京戶口的討論熱熱烈烈,但政府、學者一時似乎沒有能找出解決全盤問題的高招。
馮曉英表示,對流動人口要改變過去控制性管理的思維方式。上海的流動人口比北京多,為什么北京的流動人口問題比上海突出,這里有北京自身的功能特點,另外一點,就是珠三角的城市群發(fā)展得比較好,滬寧杭的發(fā)展和上海的互補非常強,分解了上海的流動人口,而北京和周邊地區(qū)的差距比較大,向外的拉力不夠。
馮曉英說,北京現(xiàn)在建新城、衛(wèi)星城,就是為了把城市功能帶出去,城市功能帶出去了,就業(yè)崗位也就帶出去了,人口自然也帶出去了。
另外,北京“十一五”計劃說要加強京津塘的合作,這樣也可以分散北京的流動人口。
“解決這個問題,取決于政府下不下決心,厘清現(xiàn)在哪些問題與戶籍相關,哪些東西和經濟財力相關,先把和經濟財力關系不太大的放開,涉及經濟的問題再綜合考慮。”馮曉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