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成都的叫賣聲大致分貨物叫賣和手藝叫賣。挑著擔子叫賣貨物的叫小販,同樣挑著擔子叫賣手藝的叫匠人,如補鍋匠、補碗匠、銅匠(主要是配鑰匙)。小販叫賣聲中點明所賣的東西,手藝人一般不開口,而是以聲音來替代,如把若干鐵片用麻繩垂直次第串起,在手中一收一放發出的撞擊聲,院墻內的主婦便知補碗的、配鑰匙的來了。也有例外,補鍋匠要吆喝:“補鍋,熱補鍋!”所謂熱者,即燒火溶化錫水來補鍋也。
兒時,我那詼諧的父親一聽門外的叫喚聲,便跟著唱:“糞桶拿來糞挑到!虼蚤籠籠上瓢膠!磨剪刀嘞起菜刀!核桃新核桃!”我便接他無韻的下句“淘井啊!挖泥啊——”,此時父親頸項一扭,下巴一伸,窄著喉嚨裝女人聲:“挑——牙——蟲——”
隨著時代的進步,有些叫賣聲已經沒有了,但半個多世紀前的一些聲音和影像總還沒有忘記,不妨在這兒翻翻舊賬……
糞桶拿來糞挑到
抗戰勝利那年,我家住在成都少城娘娘廟街口靠東城根街處,鋪面人家哪有啥廁所,“方便”全靠“桶子”(馬桶),那東西容積有限,于是就產生了糞挑。每日里天剛麻麻亮,從近郊農村進城收糞的農民就將糞桶放置街中,兩邊的住戶則忙著出來倒桶子,一時間人聲沸沸,當然大部分是女人和娃娃的聲音。當時有首歌這么唱:“糞車(挑)是這兒的報曉雞,多少聲音都隨著它起……”挑、倒雙方基本都是固定的主雇和客戶,當時不給錢,等那青黃豆、新鮮豌豆、胡豆上市時,農人將它隨空桶一起挑進城,分給那些長年倒桶子的客戶。
進入新社會,逐漸修起公共廁所,這“糞挑!糞挑!”的叫聲才終于絕跡。
挑牙蟲
抗戰時期,很多下江人不甘被日寇蹂躪,舉家逃難來到成都,于是成都少城的街巷中常見全身著黑或藍色衫褲,袖口翻著內衣的白色,頭發梳得溜光,后腦勺背個套有黑網的豬腰形發髻的婦女。她們手提黑色皮包沿街叫喚“挑——牙——蟲”。舊社會的窮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錢看醫生,小病——拖;大病——等死。但那牙痛真讓人難受,正如俗話所說“牙痛不是病,痛死無人問”。
牙痛的人一般都自己在街邊等這種女牙醫,我曾在旁看著一個女牙醫打開皮包,拿出一支象牙色的筷子,問清病家痛在何處后,便把那筷子在痛點上滾來擦去,筷子從口腔拿出來時,上面便沾有若干白色小“蟲”,似乎還在蠕動。如此這般反復地在病家口腔里捉蟲,直到不痛才收錢離開。為時不久,疼痛又來,病人氣憤地要找她算賬,但你找到的不一定就是剛才的,因為她們一樣的口音、一樣的穿著、一樣的梳妝,就算給你逮個正著,她也有理,那是你牙內蟲多,還得捉,再交錢。
我家隔街對面是個大雜院,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盡居其間,剛巧有個婦女就是牙醫,我們一群小娃娃出于好奇,就抓著比我們稍小點的牙醫女兒,問她媽媽是咋個把牙蟲挑出來的,這六七歲的小女娃說:“媽說這是祖傳秘法,傳男不傳女,所以我不曉得。”再拿幾顆炒胡豆去逗她那兩三歲的弟弟,問:“你媽挑的牙蟲是假的?”他答:“假的。”如果空起手去問“真的嗎假的”?他就答“真的”,我們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胡豆假”。
抗戰勝利后,當年逃難來成都的外省人想盡一切辦法回老家,人啊,故土難離嘛。挽著潔白袖口提皮包走街串巷的婦女逐漸減少以至到無,“——挑——牙——蟲”便成了那個民不聊生時代的“絕響”。
賣燈草
“燈草啊,燈草,一根燈草亮堂堂,沒得燈草啊就跟我瞎子一樣。燈草啊——買燈草——”瞎眼老者手拿棍子探路,肩扛上半節捆扎著稻草的竹竿,草上插著一束束燈草,給兩個小錢,老人顫巍巍地取下一束給你。
一日下午,不知是哪個搞惡作劇——擦根洋火(火柴)把燈草給他燒了。老人坐在娘娘廟街的地上哭唱:“前世造孽,今世遭殃,賣點燈草,換口米湯。哪個狗日的燒了我的燈草啊,你不得好報,跛腳瞎眼,橫生倒養。”并以手擊地,抬頭向天:“天啊!瞎子遭罪啊——”引得圍著看的我,不停地抹眼淚,后來是公館里的少奶從外面回家路過,問清緣由,給了他燈草的本錢,老人這才轉悲為喜,對著有聲音的方向磕頭,嘴里顫聲道:“菩薩!善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惹得我剛止住的眼淚花又簌簌地流。
還有一種是他買你賣的吆喝,那就是喊“有爛棉花爛帳子,有爛銅爛鐵爛玻璃瓶子拿出來賣”的收荒匠。另類的是既不賣又不買背個背篼走街串巷地唱:“昔日有個朱壽昌,官都不做——,去尋(啊哈)娘——。倒字紙!”專門義務收集字紙送到五福街中央的焚紙爐內火化。
時代日新月異,解放前成都的這些街籟早已絕跡,如今坐在電腦前寫這個回憶,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嘆!
虼蚤籠籠
舊社會成都少城的若干街巷,到處都有無人清理的垃圾堆,惡臭味令人作嘔。五福街兩邊的墻下排著堆堆“金條”(大便),人到此處得眼盯地面跳著走,稍有不慎便腳踏“黃金”,成都人生性詼諧,還自嘲曰:“出門踩到屎,今天要撿錢!”不出門,在家就干凈了嗎?非也,蚊子、臭蟲、虼蚤(跳蚤)、虱子這吸人血的四大敵人中,最難對付的是虼蚤。這群超級跳高運動員,彈跳高度不知是自身高度的多少倍。記得兒時每夜上床前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雙手從前胸后背往下一抹,快速坐上床,再從腿上,下抹至腳背。即便如此這般的“堅壁清野”,虼蚤同樣也隨人上床,咬得人皮膚上長出深紅色小點幾日不散,而且被咬時還有強烈的刺痛感,于是“虼蚤籠籠”應時而生。一根尺來長的竹子,渾身滾滿深褐色的膠漆,在它的外面套上個刻成若干條狀的鏤空竹筒,這樣,既能粘上蹦進去的虼蚤,又能保證不會接觸到人的皮膚。
晚飯前后,有人搖著學校那種上下課鈴鐺吆喝:“蚊煙——藥蚊煙,買二仙牌的藥蚊煙(兒)啊——”,后面緊跟的是“籠籠——上瓢膠的——進去就跑不脫的虼蚤籠籠啊——”。紙條似的蚊煙原料是鋸末子,成本低,好賣。虼蚤籠籠工序多,價錢高,故生意不太好,于是它只得附帶在蚊煙的擔挑上。我家有一個虼蚤籠籠內的瓢膠上粘了黑糊糊一層,全是虼蚤前仆后繼的尸體。
這東西用的時間愈長,顏色便愈黃愈亮,如果給現在的青年人看,他們會認為是工藝品,搞不好還當成古玩呢!
淘井啊,挖泥啊
童年時某日,母親到娘家表嬸處打麻將,我身背吃奶的弟弟相隨。此家少奶過門幾年無生育,故地位低下,常到下房幫廚。那日合當有事,丫頭扯水,桶至井口,少奶伸手幫提,不知怎的一絆,手上帶的金圈子掉到井里,一時井邊大亂,驚動了堂屋內的牌局。那寡婦當家的表婆婆出來罵道:“吵啥子嘛,吵,還不趕快叫人來淘井!”于是我自告奮勇領“令箭”出門,從寬巷子繞到泡桐樹,終于在多子巷遇到兩人:一個肩挎一捆粗繩,另一個肩上扛把短把子鋤頭,鋤鏟上掛兩個箢篼,腳穿草鞋,衣衫襤褸,正尖起喉嚨一個喊“淘井啊——”,另一個接“挖泥啊——”。我把他們帶到主家,講好工錢就開始扯水,到把井水抽干后,其中一人就脫得只穿搖褲,下到井底開始挖泥,井上的一個就用繩子把裝泥的箢篼拉上來,空的下去,裝滿的上來,如此有條不紊地操作,不時會上下對話:“得行嗎?換下人哇?”于是那井下的人上來,渾身瑟縮,臉青唇烏,牙齒打戰。二人就著自帶酒壺嘴各自喝幾口,那原先在上面的人就下去了。
好在那時成都地下水位高,俗云:“下地三尺就是水。”故家家的井淺且窄,雖壁生青苔,但踩著兩邊打井時留下的凹處上下看起來恐怖,其實上下并不難,難的是寒冬臘月天的寒冷。此時從屋里方城戰場傳來“圣旨”:“好生監視那兩個做活路的。”原本就尖著眼睛扒泥尋金的主家人們,此時更成了三只眼。突然井下喊:“摸到了、摸到了,圓圈圈,滑溜溜的,放在泥巴上拉,小心點,往上扯!”
開了原先講好的工錢,少奶奶又悄悄加了幾角,兩個淘井人穿上破棉襖一再道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