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2002年底,陳明賣掉鬧市區的三居室,和我一起搬進了城郊的復式樓。這里的交通便利、空氣新鮮,惟一不足的就是兩年前這兒曾是一片墳場。
陳明是一家貿易公司的銷售經理,我們是在瑪格利特酒吧認識的。那時的我還是一只流鶯,他經常帶著客戶光顧那間酒吧。
陳明算不上英挺,但不菲的收入和體面的工作使他有絕對的自信,渾身散發出成熟的男人味。我和他在一起半個月便同居了,現在的我就在這所大房子里當陳明的“全職太太”。對于這種金絲雀的生活,我沒有理由不滿足。
在這座大城市里,我的朋友不多。空閑時,我會約一個叫冷煙的女孩出來,一起談談音樂、泡泡茶座,她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晚上,我不太出門,因為對面樓下那座失火的晚琴樓有些詭異。
失火前的晚琴樓是一座茶餐廳,我和冷煙曾經去過,那里有現場彈奏的鋼琴曲。聽說后來晚琴樓失火時,里面最隱密的包廂內燒死了二女一男。餐廳主人本想把它低價轉讓出去,可沒人敢要。
陳明曾在我生日時向我求婚,可我要他想好了再說。我不馬上答應陳明的求婚,是因為陳明和這所房子一樣,也有個“惟一不足”。記得在我們相識的第三周,我和冷煙聊完天后到陳明的三居室找他,推開虛掩的房門,我聽到廚房里剁肉餡的聲音。
廚房門半掩著,露出一個艷麗女人的側影,她正在像彈琴一樣飛快地舉刀剁肉。那女人身上飄散出圣羅蘭香水的味道,和我用的牌子一樣。身材婷婷的她穿著暗紅色的吊帶裙,涂著暗紅色的唇膏。
突然,那女人轉過頭來,黑色的長發垂在額前,用驚懼的眼睛盯著我。啊,陳明?面前的妖嬈女子竟是陳明戴著假發裝的。你,你怎么扮成這副樣子?
我以為陳明中了邪,可他低下頭說:“我有隱密的心理疾病,要把自己打扮成柔弱無助的女人,才能擺脫當男人的壓力。”
這真是個內心極柔軟的男人,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記得和陳明一起看恐怖電影時,他總是緊緊地摟著我安撫我,像真正的紳士。發現了陳明最隱秘的心理,他便把我當自己人,對我百般疼愛……
B
凌晨三點的復式樓里,我從激情后的倦怠中蘇醒。
雙層亞麻窗簾將夜色隔阻在外,空虛卻如冰水般滲入我的心田,墻上的壁燈在一陣忽明忽暗的掙扎后,徹底攝入到黑暗的懷抱。
扶著床沿,看到梳妝臺上的鏡子如夢寐中的醉眼,映出我在光華月影下淡淡的人像。
下了樓,在樓道拐角處,看到有半截人影舉著蠟燭縮在那里,旁邊是打開了的保險柜。見那人影手里拿著一條白金項鏈,在慘淡燭光的映照下,發出不可思議的刺眼白光。那項鏈令我恐怖,好像隨時會飛過來將我的脖子勒斷。這時,隱約的圣羅蘭香水也隨著我的鼻息呼出吸入,身體開始變得輕浮,迷離中我栽在地上,只感到那人影像黑色波斯貓般轉身即逝。
在沉沉夢魘中我看到戴著白金項鏈的自己——一個剛剛上完鋼琴課的16歲少女。冰冷的雨水,驚恐的黑眸,顫抖的皮膚,還有喉嚨里發出的尖叫,構成了一段段破碎的片斷。我看到16歲的我在一個男人身下掙扎,亂舞的雙腿漸漸變得綿軟無力,股下的血水被雨流沖得干干凈凈。
我怎么也看不清那男人的樣子,但很像拿著白金項鏈的半截人影……
C
在死亡邊緣徘徊過后,我被陳明接出了醫院。回去的路上,我同陳明提起失掉的白金項鏈和那半截人影,他說我們保險柜里根本沒有首飾,也沒見過什么小偷,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早知道這樣我們不在這兒買復式樓。
第二天中午,趁陳明不在家時我翻開了藏在紅皮箱里的幾冊日記。脆脆的紙張發出一股股霉味,找到那本胭脂紅的,里面記錄著我16歲以后的生活。奇怪,自7月13日生日后的一個月內,記錄中斷了,仔細看,那些天的日記是被人撕掉的。
望著殘缺的日記本,失去的部分記憶卻被找回。我想起那段晦澀的日子,充盈著母親的淚水、父親的咆哮,還有我心力的憔悴。就是那半截黑影的主人強奸了我,他毀了我的一切,使一個彈鋼琴的天真女孩帶著滿心的傷痛和日記流浪他鄉,后來又出賣皮肉,真不知是因為仇視自己,還是隱隱的報復。
在那本日記的底頁上,我還發現了一張病歷單,上面寫著我患有繼發性短時記憶障礙。原來為了保護脆弱的自身,我無意識地將生命中最屈辱的記憶抹去。想努力回憶起那個男人的樣子,卻辦不到。
當晚,陳明親自下廚做菜,慶祝我康復出院。燭光、美酒、佳肴在藍白格桌布上構成了一道豐盛的晚餐,不顧陳明的阻攔,我一個人喝了大半瓶干紅,酒精讓我興奮得像個妖精。
屋子開始旋轉,眼前的一切都倒錯起來,我騎在陳明身上,腳下好像踩著天花板。陳明也前所未有地亢奮起來……
D
突然間很想去兜風,可陳明說已經很晚了。我說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開車去。也許是不放心,陳明拿著鑰匙和我下樓了。
無人的大道上,白色馬自達的車速表跳到每小時110碼,我仍叫陳明開快些,再快些……
閃亮的車燈前,急馳的白色標桿迎著我們沖擊過來,耳邊的風將頭發揚起。突然飛速的車身撞破欄桿,朝著路邊的大樹奔去——
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聽到陳明在尖叫。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沒系保險帶卻未受傷,真是幸運。
陳明系了保險帶,額頭卻被撞破,去醫院檢查沒有發現顱內淤血,只是皮外傷,但我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那次車禍之后,陳明在外面越來越忙,經常飛往外地出差,回到家中也總是很疲倦的樣子。為了不使空屋子太冷寂,我讓冷煙搬了進來,有空時我會請她教我彈琴。冷煙有些孤傲,笑起來很冷,可我對這個彈鋼琴的女孩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也許是因為我那難忘的16歲。
漸漸地,我不感到寂寞,凄切美妙的琴聲開始回蕩在我周圍,填滿了整個屋子。冷煙也夸我很有天賦,那些琴譜好像前世就保存在我的腦子里。
E
一個空寂的夜晚,陳明打電話說有個應酬要晚些回來。11點鐘,我推開了冷煙的房門,她躺在床上正看一本音樂雜志。看著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塔夫綢長裙,像極了幽冥島上的月光女魂。
不經意間,從玻璃窗內瞥見廢棄的晚琴樓,有些害怕,我緊緊摟住冷煙光滑溫暖的身體,背過臉去……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我看到獰笑著的陳明,他著魔般緊扼著冷煙的喉嚨。我想狠命將他推開,卻絲毫沒有反應。看著陳明死死地伏在冷煙身上,嘴邊掛著邪惡的笑,沉睡的記憶突然驚醒:那半截人影、那看不清臉的男人就是陳明,他強奸了我,在那個雨夜。
我終于明白陳明為什么要娶我這個小姐,是因為他心中的愧疚和不安。陳明扮成我的樣子,抹上我喜歡的香水,他是在用異化和自虐來釋解自己的壓力。
現在,這個惡男人又要強暴冷煙,和我一樣彈鋼琴的漂亮女孩。我舉起床邊的玻璃臺燈,狠狠地向陳明的后腦砸去,他的頭慢慢地耷下去。
忽然有些厭倦和窒息。獨自走進夜色里,對面“晚琴樓”三個綠色的大字在夜霧里泛著幽幽的光澤。
我第一次徑自走了過去。透過白紗輕拂的窗幔,我看到樓梯轉角下那架黑色的鋼琴,它的每一個鍵,我都是那么熟悉。
一直以來,我都在逃避它。其實,我是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墻上有一個銀飾掛鐘,它固執地指向凌晨三點,只是它已經停走很久了。
我想,不論我是人是鬼,我都要開始尋找重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