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刀

一

屠夫石一刀的命是從死人堆里撿出來的。

自未時時分，日本兵的馬隊和步兵就像篦子一樣，篦過湖洲密如茂發(fā)的莊稼地。他們是在搜尋潰退到這片三面環(huán)水的洲渚上一晃不見了的中央軍。

石一刀和桂花與其他躲兵的上百個老百姓，從一塊油菜地轉(zhuǎn)躲到一塊蠶豆地里，但是不久，就被鬼子兵篦了出來。

抓到的人被押趕到一片洼地上。

一個瓜瓢臉日本軍官，揮拳對著被押的人群哇啦哇啦講了一段，手一揚，就見一個日本兵遞上了一把殺豬刀。日本軍官指著殺豬刀，嘰哩哇啦的，末了，翻譯說:“太君說了，你們當(dāng)中肯定有中央軍，要不幾千軍隊怎么一到你們這塊地方就不見了?昨天，就有人用這把刀殺死了皇軍。誰指出了哪個是中央軍，就放他回家。要是不說，你們就統(tǒng)統(tǒng)是換了裝的中央軍，都得死!”

人群中沒有一點動靜。幾天來突然降臨到這塊地方的戰(zhàn)禍，使他們飽嘗了慘遭屠戮痛失親人的痛苦，整天整夜看到的是尸體，火光，鮮血。他們變得堅強了：眼見得親戚朋友死的死，傷的傷，自己能生存下來，這是僥幸；只要日本鬼子不走，死或傷的厄運降臨是遲早的事情，雖不情愿，但也不怎么可怕了。他們變得成熟了：誰都清楚，就在前四五天，這片方圓不到二十里的垸子里，被日本兵趕進來成千上萬的北邊逃來的難民和戰(zhàn)敗的中央軍，現(xiàn)在都無法越過洞庭湖逃出去，當(dāng)然都變成了老百姓。不要說真?zhèn)€分不清誰是換了裝的中央軍，就是分得清，哪個還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缺德事?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人群里仍鴉雀無聲。

瓜瓢臉軍官勃然大怒，從人群中拉出一個青年，喝問了兩句，還未等青年作答就一刀劈了，隨后舉起手中血淋淋的東洋刀又對人群狂嚎。翻譯馬上翻譯說:“再沒人講就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被石一刀緊緊攙著的桂花本就因昏熱顫抖同秋風(fēng)中枝頭的一片黃葉，這時看到人頭隨刀光和血柱從頸上蹦起，再在血噴中滾落地上，桂花“啊”一聲便頹倒石一刀懷中，石一刀擁住桂花，在桂花手掌虎口上使勁掐了幾把，一陣，桂花竟清醒平靜起來，身體也停止了顫栗。感到驚奇的石一刀，看到桂花臉上灼熱的潮紅褪去了，轉(zhuǎn)換成了冰涼的蒼白，而眼睛卻是睜得火灼灼地盯著日本兵。

人群里除了婦女悲痛的啜泣和孩子的駭哭，沒有別的聲響。

“你!”瓜瓢臉又將東洋刀指向一個高大的青年，示意他出列。青年無奈，木然地向外挪步。就在這時，桂花掙脫了走神的石一刀的牽挽，大喊一聲:“我!”走出了人群。

全場駭異中，桂花對日本人說:“那畜牲要糟蹋我，我就把他殺了。你們要殺就殺我，與別個人無關(guān)。”口氣平淡得如同賣自家園里的白菜。

瓜瓢臉聽完翻譯官的翻譯，嘴角泛起一絲獰笑，通過翻譯告訴桂花，看來你是文武雙全的女中央軍，今天我們來比試比試。說著讓翻譯將那把殺豬刀遞到桂花手中。

這一來桂花倒沒了主意，她不知所措地握著刀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瓜瓢臉雙手握刀，腳在地上磨步，接連“噢，噢，噢”地喚了幾聲，見桂花仍無反應(yīng)，便向前跨步作出劈砍的招式。不料這時桂花垂下握刀的手，只定定地瞪著他。瓜瓢臉見狀猶疑了一下，接著便一個箭步縱到桂花跟前，指揮刀從桂花胸部向腹部一揮，只聽得“嘩!”一聲，桂花的衣衫和罩褲褲頭都被劃開，上身裸露出了雪白的胸乳，下身長褲脫落到腳踝，露出了里面的花布內(nèi)褲。淫邪的喝彩聲、蕩笑聲從日本兵那里響起，日軍官洋洋得意地別過頭去接受日本兵的歡呼稱贊。就在這時，羞憤的桂花使出全身氣力將手中的殺豬刀向瓜瓢臉擲去，尖刀劃過瓜瓢臉左臂，帶著血滴落在他的腳下，瓜瓢臉惱羞成怒一聲狂吼，揮刀向桂花肩頸間劈下，鮮血噴泉樣從桂花身上噴出，桂花倒在血泊中。

石一刀剛要發(fā)力沖出人群，猛覺得身后衣襟被緊緊拉住，他剛要回頭，就被人在腳跟上猛地一掃，接著被拽向后仰天跌倒。就在這時，日軍架在土坡上的兩挺機槍響了起來，一批批中彈的人們將他深壓在了血肉模糊的身軀下……

良久，日本兵遠(yuǎn)去，重傷者沉痛的呻吟也歸于靜寂。石一刀使勁推開壓在身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坐立起來，他正在擦拭頭臉上的血污，肩上忽被一拍，嚇?biāo)淮筇；剞D(zhuǎn)身只見一漢子正在擦臉，他帶點笑意地問石一刀：“我救你一命，怎么謝我?”石一刀知道拉住和踢倒他的均是此人，于是抱拳：“救命之恩，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相報，今后有用得著的時候，盡管吩咐!”

那漢子一臉誠懇：“好!實不相瞞，我乃中央軍115師特務(wù)連上尉龔再興，我軍部的幾十萬軍餉在這次敗仗中丟失，據(jù)我們掌握的情報，兄弟你跟這軍餉有瓜葛，能不能幫忙把軍餉尋回來，用于打日本?唉，日本鬼子一來人畜遭殃，你相好太逞強了，要是她信你勸，或者被你拖住，不沖出去也就能跟我們一起躲過這一劫了……”

還處在懵懂中的石一刀一聽漢子的話，即刻想起了剛剛發(fā)生過的那場慘劇，他連跑帶爬地往前去尋找心上人桂花，他真希望桂花也能跟自己一樣，大難不死逃脫厄運。

二

桂花是湖渚上的奇女子。

桂花男人兩年前被抽丁當(dāng)了兵，一年前聽說在岳陽新墻河一帶戰(zhàn)死了，可是一直沒有得到具體通知。桂花和村里人都心中有數(shù)，消息八、九成是真的。連報上都講日本鬼子從岳陽打到了長沙，哪里還有人作什么誰上陣陣亡的統(tǒng)計?桂花不僅標(biāo)致健壯，而且人極豪爽而有主見。從那以后許多光棍打她的主意，好多有堂客崽女但又貪腥的男人，也望著她那未曾生育過的凸是凸凹是凹極富誘惑力的勻稱身胚吞涎水，只是始終沒有人沾到過她的身子。對各色男人們色迷迷的挑逗，葷腥露骨的玩笑，桂花總是既不得罪人又巧妙地躲開。

桂花最終投入到石一刀的懷抱，一是認(rèn)定了石一刀在方圓十?dāng)?shù)里的作田佬中算是知書識禮有門好手藝的，二是石一刀單身一人好倚托。兩人好上后石一刀雖也招致一些男人的嫉妒，但石一刀在鄉(xiāng)里算知名角色，不是隨人牽騎的黃牛，于是人們差不多都把他當(dāng)桂花男人看待了。

雖然七、八天前就不斷見大堤上有中央軍敗兵一路路從北向南退走，但湖村野老不相信日本兵會打到自己這荒僻角落里來。沒想到日本鬼子一個晚上就把這塊方圓二十幾里的洲子四壁圍了個密不透風(fēng)。湖上河上日本汽劃子日夜穿梭，看見渡船或泅渡人就機槍掃，六○炮沖。所有屋場堤垸都被日本兵挨處掃掠。石一刀急匆匆從自家跑出在田野中東躲西藏，心中也無時不在牽掛桂花。幾次想向桂花家摸去看究竟，但在日本兵的反復(fù)搜尋下進不了檔。

就在日本鬼子突進洲子的第二天凌晨，躲兵的石一刀撞上了財喜。

天還沒亮，幾步以外的物事只見著一團朦朦影子。

石一刀輕手輕腳沿著河邊葦灘前行，他想趁黑趕到桂花家去。

忽然，葦叢中傳出斷續(xù)的艱難喘息聲，他認(rèn)定是被鬼子殺傷的鄉(xiāng)親，便循聲踅過去。扒開茂密的青葦，看見一個中央軍蜷縮在泥沼中。他貼近士兵的臉，這才看清是一張十分年輕的臉，不到二十歲，但臉色已如土灰。士兵掙扎著睜開眼睛，辨認(rèn)了好一陣看出來人不是日本兵，于是指著腳那頭:“…腳，腳……”石一刀望過去，心也不由“咯噔”一驚，傷兵的右小腿只剩一截，那拖著皮肉的筋腱就像他宰殺后的牛腿，血淋淋的。石一刀正不知如何是好，傷兵上氣不接下氣，拼盡全力想把話說完：“長官……死，死了，把皮箱……交給，我……軍餉，……不要被……被日本兵……拿……”話沒說完頭一歪，咽了氣。

石一刀果然在士兵腳的那一頭不遠(yuǎn)處看見了一只一尺見方的精致皮箱。他打開一看，里面全是紅紅綠綠扎得整整齊齊的關(guān)金票。石一刀心跳得怦怦響，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有了這些錢，他幾輩子都夠受用了。但這錢該不該撿?撿了是禍還是福?只猶疑了片刻，他作出決斷，有錢總比沒錢好，帶出去了是自己命中注定該得，帶不出去到時候見機而作算順從天意。若丟在這里被日本兵撿去，他們殺人放火還讓得到這么多現(xiàn)錢，不是造孽嗎?那勤務(wù)兵死不瞑目，就是怕日本兵得了去呵。邊想他邊脫下罩衫將箱子包上以免打眼，而后一溜煙折轉(zhuǎn)方向鉆向自己家中。

進屋后石一刀趕快找來一塊舊油布裁成幾塊，將所有關(guān)金票分成四包嚴(yán)嚴(yán)實實包好，兩包沉入茅廁糞缸里，兩包埋在豬廬屋豬食石槽底下，就算日本鬼子把屋翻個底朝天，也不會去掏糞缸掀豬廬，放火燒屋也燒不到鈔票。石一刀又緊張又興奮地做完這些，趕緊把剩飯搓成幾個飯團子帶在身上，仍舊夾著罩衫包好的皮箱出門。石一刀讀了幾天書，讓他多了幾個心眼，此時天已半明，萬一被什么人看見，都會以為他帶進來的東西又原樣帶了出去，不會疑心藏在屋里。

又在蘆葦、油菜、苧麻、蠶豆地里躲來躲去地藏了一天。石一刀不敢把皮箱丟在這些能藏身的地方。因為目前只有這些處所還有可能庇護人的性命，如把皮箱丟在這樣的場所，一旦被中央軍或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豈不所有的莊稼地都是他們搜尋的目標(biāo)了？石一刀這樣想著。斷黑前他把皮箱丟在了去桂花家途中水溝邊的灌木叢里。

桂花的土磚屋是多年前一些想討桂花歡心的男人們做的，快傍黑時石一刀竄到屋前，沒聽到一點動靜。他推門，門是從里閂上的。一種不祥的恐懼襲上石一刀心頭，他想喊門，又怕日本鬼子從里向外一槍。得不到桂花回應(yīng)，不知她是死是活，情急之中突然想起了開始與桂花偷情時的暗號，便“咕咕咕——咕咕咕——”地學(xué)了三聲斑鳩叫。過了一陣，門才有了輕微的響動，接著遲遲疑疑地開了一條縫，露出了桂花半張疑懼驚惶的臉。石一刀一縱身閃進門去，卻被屋內(nèi)場景驚住了：那只大木腳盆擺在灶屋前，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下半身浸在腳盆里，上半身垂在腳盆外，一把殺豬刀插在男人喉嚨正中，血還在沿刀把滴落。腳盆里的血水濺得一地澆濕，顯然死者斷氣前作過垂死掙扎。再看桂花，頭臉上、衣衫上、手腳上都是濕漬加血痕?？吹娇吭趬叺娜舜笊w和搭在凳上的日本軍服，石一刀眼中亮起了驚喜和欽佩的光亮：“他沒搞成你，反被你殺了!？”

桂花這時仿佛全身散了骨架，癱坐在地?zé)o力地點了點頭。

石一刀一拍大腿跳了起來，“那還不快走，日本兵又來了我們還有活路?”邊說邊打水給桂花洗臉洗手，又翻出一件干凈罩衫給桂花換了：“免得一被抓住就曉得是你殺的人!”

臨走，石一刀想了想，從日本兵子彈帶上取下了兩個手榴彈放進褲袋里。

苧麻地里，桂花靠在石一刀寬厚的肩上，心有余悸地講起了事情經(jīng)過。正好三天前桂花來潮，大放紅水。在蠶豆、苧麻地里躲了兩天，草紙全用光了，可身上總不是滋味。這天下午聽聽外邊沒有什么大動靜，想必日本鬼子回營地，就偷偷摸摸回家燒水洗身子換紙。剛做完，房門就被一個日本兵踢開了。日本鬼子看見桂花，高興得發(fā)了狂，丟下槍一把抱住桂花就又摸又捏。桂花心里清楚，今天如不把這鬼子弄死，自己就會被糟蹋。心一橫，裝出十分舒服的樣子把日本兵撩得欲火中燒。這時桂花指著鬼子的身體掩住鼻子，告訴他他身上有一身惡臭，然后指著灶臺的鐵鍋叫鬼子用水洗澡。趁燒水往灶膛加柴之際，桂花悄悄把放在包袱里的殺豬刀拿了出來，蓋在柴禾底下。鬼子毫無戒備地坐進腳盆，桂花一邊用瓜瓢從桶內(nèi)舀水給鬼子淋浴，一邊用那柔滑的手掌給鬼子身上搓揉，揉得鬼子淫邪地又哼又唧，不時地在桂花胸前摸捏幾把。一桶水澆完，桂花把空桶指給鬼子看后，又提桶去鍋里打水。她趁機將殺豬刀浸到桶里。搓揉了片刻，桂花一臉?gòu)尚撸_始給鬼子胸部往下擦摸，而后又叫鬼子把頭擱在盆沿上，腿腳伸出腳盆外，閉上眼讓她擦下身。鬼子高興得大叫。就在桂花手由鬼子臍部向下游走，鬼子一身酥麻時，桂花將早已捏在右手的殺豬刀狠狠插進了鬼子毫無遮護的喉嚨，隨即還用兩手握住刀柄使勁絞了兩絞。

“我說怎么桂花這陣子還有心思在屋里練殺豬?還不謝我!”石一刀得意的是在風(fēng)聞日本鬼子已打到華容、安鄉(xiāng)時，就特意送了一把殺豬刀給桂花，并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要是走兵時哪個敢來害你，你就用這對準(zhǔn)他一捅，絞兩絞，反正你跟我后殺豬沒見少，跟師傅睡了，不用教!”

桂花卻未被逗樂，而是陷入了殺人后的恐懼和后怕，躲藏途中，一見死人和血污就惡心作嘔，而且渾身顫抖。

更為糟糕的是，月經(jīng)期間的驚恐、奔走、焦慮、饑寒，使桂花又生起病來，時而發(fā)燒時而發(fā)冷。

三

石一刀本名石敬楊，這名字是他那念過幾年私塾卻一生草偃鄉(xiāng)間不得志的舅父給取的，以景仰北宋抗擊外侮一門忠烈的楊家將的意思。一刀五歲上在看牛之余也跟隨舅父叨念點《三字經(jīng)》、《千家詩》之類。學(xué)學(xué)停停、停停學(xué)學(xué)，到十來歲《幼學(xué)瓊林》還未學(xué)到一半，因舅父草擬的一張鬻牛啟事使一刀老子中斷了一刀在舅家的學(xué)業(yè)。

一刀老子人稱石屠夫，除把自家的幾畝湖田播弄得熨熨貼貼外，方圓十?dāng)?shù)里人家的殺豬宰牛，都由他操刀。那年洪澇過后一家衣食無著，石屠夫只得忍痛將家中那頭驃肥肉厚、皮毛亮閃的大水牯出賣。為賣得價高一點，特請妻兄寫張稟帖貼到四鄰鄉(xiāng)鎮(zhèn)墟集上去。大半生未曾以文采名世的冬烘先生這回有了用武之地，便洋洋灑灑書了一紙幾百言《鬻牛吁請錄》。文章起首便奇峰突起、不同凡響：

“吁!噫!嘻!牛者，有角之獸也，其力大無窮也……”石屠夫一看，連連搖頭：“孔夫子的卵，紋(文)皺皺的。我看敬楊伢子不要再去上學(xué)了，要不學(xué)得你舅舅那樣，文章下不得鍋，不如一只豬尿脬……”

屠夫兒子從此跟著老子學(xué)營生，燒水、清下腳、架砍凳、扌甘毛，打挺棍……十五歲上老子讓他獨立操持殺一頭百十來斤的架子豬，不料他第一刀就鬼使神差走偏到豬肋骨上，劇痛的豬發(fā)狂掙脫了砍凳瘋跑，幾個人左撲右擋追了一里多路才把豬按住。屠夫教子有方，并不呵斥，仍堅持要兒子獨立將豬殺完。敬楊伢子對一身血污仍在張大嘴喘粗氣的豬玀又怕又氣，便半睜半閉著眼朝著豬頸豬胸部一連扎了十一刀。于是十一刀殺死一頭豬一時傳播鄉(xiāng)里，“十一刀”成了少年屠宰學(xué)徒的別號。然而也就是這一次血的洗禮使他改變了老子常譏誚的“茅廁里的關(guān)刀——聞(文)不得，舞(武)不得”的形象，他變得膽大心細(xì)了。三年下來，當(dāng)他老子因大肚子病辭世時，他已是名副其實的“石一刀”了。宰牛也是一刀，不過宰牛時他要將牛蒙住臉。他有他的哲學(xué)：牛為主人辛苦一輩子，到頭來衰老病弱時，還要被殺死烹了吃，所以牛將被宰時會預(yù)感到，牽牛時牛會下跪，牛眼流淚。因此宰殺時一定不能拖泥帶水，要一刀到堂，減少牛死的痛苦。

悲憤萬分的石一刀兩手瘋狂地在沙土上刨著，他要將心愛的女人掩埋好，不能讓她那慘不忍睹的尸身露于荒野。那救他的中央軍特務(wù)連軍官看他挖了一陣才叫住他:“我懂得你的情意，可這地方是久留之地嗎?要是日本人又轉(zhuǎn)身來‘補火’我倆必死無疑?要埋，也等到晚上，萬一遭到不測，也好脫身，是不?再說，你也帶我們尋回軍餉，好讓中央軍補充兵員，組織力量打日本鬼子，給你們報仇呀!”石一刀見這漢子口音和身架都像東北人，一副堂皇干練的氣派，話也講得句句在理，便脫下身上的罩衣蓋住桂花尸體，黯然離開。但他又不信這軍官一人能在亂軍中將軍餉帶走，于是問:“就你一人?”漢子詭秘地一笑：“你放心，到時我自有辦法!”

失魂落魄的石一刀頭腦中只有桂花的身影。三天前石一刀心頭牽掛的是深怕桂花遭污辱，一路藏躲中，凡看到被奸淫虐死的女尸，他都要膽戰(zhàn)心驚地去看看面目，唯恐是桂花。他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要是桂花怎么辦?從心里說，他寧愿桂花被殺也不愿被日本人奸淫。當(dāng)他看到桂花為保全自己的貞節(jié)而殺死了日本人那一刻，他不僅心花怒放，而且一下子感覺到桂花的可欽可敬。他攬住桂花時，甚至感到擁抱的不像是他的溫存相好，倒有些像自己投靠在了能庇護弱小的堅強母親懷抱里。那一刻，他想到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桂花分開。

他好后悔，在倆人與眾百姓一起被日本鬼子左追右趕時為什么把那兩顆帶在身上的手榴彈匆匆埋掉了?真蠢，蠢得要死啊!要不，在桂花沖出人群時，就把手榴彈丟到日本鬼子堆里，死了也賺回了本!

等他猛地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走在前往桂花家的路上。他索性帶著特務(wù)連軍官朝桂花家去。

在離桂花小屋一里多路的堤沿處，有兩個戴草帽著便裝的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拱了出來，跟軍官點點頭后隔開五六丈跟在軍官兩側(cè)。石一刀暗忖，怪不得軍官講他自有辦法，原來他們早就安排了人在這邊等，看來他們認(rèn)為關(guān)金票是藏在桂花家一帶了，莫非是自己把箱子丟在這一帶讓他們這樣想的?

進了桂花屋內(nèi)，只見翻箱倒柜一片狼藉，顯然是被反復(fù)搜尋過，日本兵尸體已被弄走了。石一刀這里看看那里摸摸，軍官和他的兩個部下一言不發(fā)跟在他身后，他們一時弄不清他是在翻找錢鈔還是在懷舊憑吊。

突然，屋外響起了喊話聲：“里面是什么人?統(tǒng)統(tǒng)出來!”軍官一聽，想了一下，也對屋外喊：“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屋外粗魯?shù)睾浅猓骸澳銈兿然卮?不然老子不客氣!”繼而是拉拉雜雜的扳槍栓聲。屋里軍官對其他兩人一使眼色，三人都從褲腰后抽出了盒子炮，軍官一邊上膛一邊朝外喊：“我們是115師特務(wù)連的!”外邊接著喝罵：“媽的，老子還是軍部特務(wù)營的咧!出來，滾出來再說!”聽聲音，這些人都藏在一些掩蔽物后。屋內(nèi)軍官轉(zhuǎn)到前屋窗戶一看，只見外面的人借著暮色朦朧正悄悄向屋子摸近。軍官馬上對兩人喊了一聲什么，屋里人即刻向屋外開槍射擊，只聽得屋外人大喊了一聲：“日本人，打!”緊接著，屋外好幾支槍同時向屋內(nèi)開火，屋內(nèi)軍官聽見，立刻向外怒罵：“你們?nèi)毡救诉€想裝中央軍哪!”頓時屋里屋外槍聲燃鞭炮樣爆響起來。

一邊往后退縮一邊想的石一刀頓生疑惑，這幾天總覺得有人盯梢，不是白日見鬼，硬是被吊了尾線。但眼前這兩撥穿便裝的人都稱自己是中央軍，對方是日本人，到底誰是誰非一點也分不清，要是都是中央軍怎么面都不見就開火?在搞清誰真誰假前決不能把錢拿出來，現(xiàn)在趕緊脫身為妙。想著時他已退到右邊廂房與堂屋相連的一個暗角里，那塊有一張被外墻拐角遮住的暗門，屋里屋外都不易看出，這是當(dāng)初幾個想著日后進身桂花懷抱的泥水匠建造的，不想它再一次幫了石一刀的忙。

越過屋后的堤垸，石一刀直奔他埋手榴彈的那片青青蘆葦林，身后的槍聲如炒豆，只是漸遠(yuǎn)漸小。石一刀取出手榴彈后于夜色中潛回家里，找了個小木箱，在箱底板鉆了個孔讓手榴彈引線穿孔到箱底外，然后取出了兩包關(guān)金票，迭放在手榴彈上，做好這一切，他眼睛在屋里四處脧巡找藏處。找來找去，他找到了車谷的風(fēng)車，把木箱裝進斗口，他覺得這地方外人尋不到，在萬一情形下自己端箱子時，就可扯動箱底的引線拉環(huán)，然后再打開箱蓋讓敵人看錢鈔分散注意力，等手榴彈炸死那些該炸的奪錢人。

一切就緒，石一刀感到了一種一切都已安排好，只待完成的輕松，但當(dāng)他剛一落座，就想起了桂花還沒掩埋，只怕自己命里注定活到了盡頭，如不葬好桂花，九泉下如何交待?于是立即跑向那塊洼地。

坑還沒挖到一半，背后有了響動。他剛一轉(zhuǎn)身，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丟掉鍬鏟!過來!”他剛走近那黑影邊，那邊劈面一耳光扇到他臉上：“媽的!漢奸!你為日本鬼子帶路拿錢，害得老子死了兩個弟兄!”就著依稀的夜光，見是個大塊頭麻臉。

石一刀沒作任何辯解，他看清了此人身后還有兩個端著盒子炮的人，他猜度這就是桂花屋外的那幫人，也就是說當(dāng)初他們是五個。日本便衣還是中央軍便衣，他實在分不出。在他們槍支的逼押下，他帶他們?nèi)ゼ依锶≤婐A。此時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莫看你們現(xiàn)在威風(fēng)，假如是日本兵，也不得好死!

石一刀撬開風(fēng)車斗的木板，端出了那個木箱。押他進屋的麻臉喝令：“把箱蓋打開!石一刀一手掀開箱蓋，順手撥弄出一扎關(guān)金票掉落地面，以免這些人對里面的藏匿生疑。旁邊一人對麻臉說：“是的，就是這!”就在三人向石一刀身邊圍去時，突然暗影里發(fā)出了帶東北口音的厲喝：“站住!不準(zhǔn)動!把槍舉起來!”幾人循聲望去，只見窗邊小飯桌前站著那個115師特務(wù)連的上尉軍官，他兩支大張著機頭的盒子炮正對著幾人，靠里間門邊站著他端槍的一個部下。

麻臉冷笑一聲:“你們兩個，我們?nèi)齻€，家伙都操在手上，諒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窗邊的便衣哈哈大笑，順手把葉子板窗扇推開，下巴朝窗外一擺，“看看!”

石一刀朝窗外望去，晨光朦朧中，七、八個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呱嘰呱嘰蹬著黃皮鞋，頭上黃軍帽下的“三片瓦”在腦后驕橫地擺動，正朝這房里踏過來。麻臉一時懵了。急聲喝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那邊擲過來兩聲嘿嘿冷笑：“大日本第17獨立混成旅團犬養(yǎng)三郎!”

石一刀右手指在箱底拉斷了引線拉環(huán)，雙手將木箱端著伸向日本兵，一邊高聲喊：“狗養(yǎng)的，快來接!”

就在石一刀背后的槍彈射向他時，一聲巨響伴著爆炸的火光掀開了泥壁草頂?shù)拿┪?，把團團血肉和斑斑點點的紙幣碎片托上了洞庭湖初夏潮潤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