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平常的早晨。
陽光從乳白色的窗簾間透過來,照在臥室里。被子是淺黃色的,上面綴滿了百合花,陽光浮在空氣里,和床上的人一樣懶散。
先醒來的是翠菊花。像往常一樣,她醒來后并沒有很快起床,就那么閑躺著。家里就她和丈夫,有啥事要著急呢?
這樣躺著,有時候她很感謝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只允許一對夫婦生一個孩子。這不,自去年兒子崔亮考上大學后,夫婦倆一直就過著安逸、悠閑的日子。
房間里彌漫著隔夜的食物味道和酒氣,這是從丈夫崔建寶嘴里出來的。丈夫昨天晚上回來很晚,他把自己像面袋一樣卸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嚕。
丈夫喝醉晚歸,對于翠菊花來說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了。在她工作的社區醫療站,她常常以一種不滿的口氣埋怨丈夫。不過,社區醫療站的同事們誰都能聽出她話語后面隱藏的那份自豪和驕傲,誰不清楚下了班就回家的男人是末等男人?天天有飯局說明當交警隊隊長的丈夫的日子過得比誰都滋潤。
翠菊花開了臥室的窗戶后,又上了床。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腦后濃密的頭發上,突然間她發現,那濃密的發間有幾根白發,這使她十分詫異。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有衰老的跡象,沒想到丈夫也會有白發。
她伸出手,準備拔了它們。而當她的手向目標游走間,她又有了新的發現,那是一根長長的頭發;一根長長的酒紅色的頭發!像一條蛇一樣優雅地匍匐在他的頸間,像翠菊花隨意蜷曲在自家床上一樣。不容問,這是根女人的頭發。看著這根長發,翠菊花嘴唇抽動了幾下,她知道這女人的頭發繞在半夜回家的男人頸上意味著什么。
翠菊花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拈起那根頭發。它很長,是今年的流行色,如果它長在一個女人的頭上,足以從頭頂垂到腰際;它很美,富有光澤,想象這樣的許多根頭發一起瀉在女人的肩上,就會像流動的瀑布。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頭柜的首飾盒里,就好像是她新添的精美飾品。
她來到了衛生間,打開了浴霸的燈,瞬時,白晝般的光亮將她包圍。
鏡子里是一個已不再年輕的女人。她的五官并不難看,只是她臉上的皮膚像已經過了年的土豆一樣,沒有一點光澤,間或還有一些暗斑在黃色之上中。眼睛和唇,水分已經蒸發得差不多了,周圍有許多細碎的皺紋。
她穿著一件已經洗得發黃的睡衣,一雙小小的、下垂的乳房害羞般藏在里面。她并不胖,可是小腹堆積了不少的脂肪,上面布滿了妊娠紋。已進入更年期的她,像一朵枯萎的花,有的只是衰敗和萎縮。
在鏡前佇立良久,翠菊花默默去了廚房。
崔建寶洗漱完畢,坐在沙發上的當兒,翠菊花的飯也上了桌。往常這時候,是翠菊花心情最好的時候。家里沒有外人,夫妻倆在這時候談談兒子,說些知心的話,然后欣賞欣賞家里養的那些花,空曠的家就有了生機。
今天,翠菊花一直低頭吃飯,表情凝重。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說:“我想兒子了。”
吃完飯她看見丈夫拎包要出門,便說:“今天別出去了,我心情不好,你陪陪我吧!”
“今天有好多事,上午還有個會,不去不行。”
丈夫走了,翠菊花呆坐在沙發上,胸口有些發熱,四肢像有無數個螞蟻在爬行。
翠菊花到省人民醫院婦產科醫生辦公室的時候,李素寧正準備下班。
李素寧邊搓手邊說:“你來了?”
她們是多年的朋友,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在李素寧,是很羨慕翠菊花的。翠菊花雖然是個平庸的女人,從長相到性格都不及她,但是她卻有個完整的家庭,有孩子和老公,不像她,獨身多年。
年輕的時候,不知道婚姻原來是需要維持的,不顧一切一味地想要完美,經歷了好多愛自己的男人和自己愛的男人,才在寂寞中清楚了男人不是萬能的,他們也有軟弱和無能的時候,男人和女人只有互相攙扶著走。不過,她是不會在崔菊花面前表現出絲毫的不如意,她總是展現自己悠閑、舒適、自由的一面。
“我請你吃火鍋吧!”翠菊花以前來這里,總是有好多閑話,不知今天為什么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李素寧微微一笑說:“還是我請吧。”
“不行,我今天特別想花錢,想瘋狂消費一把。”
“不過了?”
“不過了!”翠菊花嘆了口氣說。
兩人來到翠菊花最鐘愛的一家火鍋店,要了單人單鍋,點了好多菜。李素寧覺得該是暢所欲言的時候了,可是翠菊花的話里沒有主題,都是瑣碎的無關痛癢的廢話。
“你們家崔建寶最近忙什么呢?”李素寧一邊往火鍋里添料,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呀,還不是天天忙著開會,出差,出現場,還有,忙著吃飯唄。”
在滿桌的佳肴面前,翠菊花似乎是很充實的樣子,夾了羊肉沾了蒜汁送入口中。
“天天伺候老公很累吧?”
“唉,怎么說呢?是心累。年輕時候沒覺得,現在家里就我們倆人,心里空蕩蕩的,特別在乎他,害怕他有個閃失,剩下我一個人。”
“他身體那么好,能有什么事?我看你是神經過敏,更年期女人!”
“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痛,不理解有家女人的苦衷!我是擔心我們家老崔在外面有什么花花事。”
李素寧拿了餐巾紙輕輕沾著嘴邊的油漬,笑著說:“荒唐!我看你呀,是典型的更年期表現。你自己的老公你不了解?他是那種人嗎?”
“那不一定,現在是花花世界,有頭有臉的男人吃香得很。”
李素寧哈哈笑了,“真是,好久沒有這樣開心笑了!你真是!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老頭,有個算命的告訴他,說他一個月之內會意外死去。這老頭聽了,緊張得要死,整日恐慌不安。他想來想去,最后想出了一個辦法:決定一個月內不出門。在緊張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只剩下最后一天,老頭心里松了口氣,便拿出裝炒面的盆準備拌糍粑,老頭小心翼翼地從底層掏取堆得小山一樣的炒面。突然,炒面轟然倒塌,老頭被嚇死了。
“我告訴你,別胡思亂想了,好日子都讓你想壞了。再說,你擔心有用嗎?沒用!不如想想辦法拴住老公的心。”
翠菊花問道:“有什么好辦法嗎?”
“我這輩子倒是沒在這方面動過心思。不過,有人說,把男人的上面和下面喂飽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上面和下面?”
李素寧笑而不語。半天,翠菊花才反應過來,拿起面前的筷子隔著飯桌要打她。隨即,倆人爆發出一陣狂笑,引來不少驚詫的目光。
崔建寶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手里拿著遙控器,見翠菊花進門,瞟了一眼沒說話。當然,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男人根本沒有必要問她的去處。
“你吃了嗎?”翠菊花一邊換拖鞋,一邊探他的口氣。
“吃了。”
“在哪兒吃的?”
“外面。”
“吃了什么?”
“面。”
“一個人吃的嗎?”
他白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話到此處,翠菊花自己都有些悲涼。女人的名字叫弱者,這句話很貼切。
半夜里,窗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撫摸著夜的心,也輕敲著崔菊花心底的寂寞。她起身到門廳,拿起他的外套,像個警犬一樣細心地嗅上面殘留的氣息。她太熟悉丈夫的體味了,多少年來氧氣般在這個家里、被子里、還有她的細胞之中。
她并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外套仍是和以前同樣的氣息。他的口袋里也沒有與女人有關的東西。
在失望與希望間她又回到了床上。她伸出手擁了他的后背,將臉貼上去。在這個家里,兒子成人了,將要開始他的生活,最終留給自己的,就是丈夫。他就像冬天里最后的一爐炭火,溫暖是他,冰涼也是他。
翠菊花的一生中只有過崔建寶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將她從少女變成了少婦,又從少婦變成了老婦。只有他,領略了她的全部芬芳、嬌艷和風情;只有他,是她夢里永遠的主角;他是她的陽光、空氣、甚至生命的味道。
年輕的時候,他很強壯威猛。隨著歲月的侵蝕,他的身體開始松弛起來,背上的肌肉已被脂肪代替,她熟悉的幾顆黑痔,也沒有了原來的彈性,幾乎和皮膚溶為一體了。
當她觸摸那些痔時,丈夫醒來了,他動了一下,說:“你給我撓撓背,有些癢,肩胛骨的兩側。”
她本能地開始撓了起來,丈夫發出了舒適的呻吟。這本是一個很溫馨的時刻,可翠菊花卻想起了那根酒紅色的頭發,手上的動作就停了下來。“再撓撓,再撓撓。”丈夫催促道。
翠菊花嘆了口氣,鉆回了自己的被子。丈夫等待了片刻,重新進入了睡眠狀態。她很想問問頭發的事,但是不知道怎樣開口,剛發現時的沮喪經過丈夫的氣息、肌膚的接觸恍惚間似乎漸漸減弱,她甚至希望那只是飄入丈夫領口的一枚樹葉,或是秋風起來時,偶然闖進屋子里的一只蝴蝶。
翠菊花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在別人眼里她依舊是幸福的女人。丈夫的身上沒有發現第二根酒紅色的頭發,也沒有任何外遇的痕跡。只不過,她的心里時常會泛起些許的不快,無數次地想像著另一個女人的美麗。丈夫外出的時候,不再像以前,擔心的是他的起居和安全,而是他身邊的人。
她打給他的電話明顯多了起來,大多數都是在夜深的時候,假裝問候他的同時傾聽他周圍的動靜。如果他處在人聲嘈雜的環境,她很釋然,能夠安然入睡;如果他的周圍很安靜,她就會像品茶一樣品他的字字句句,他的呼吸聲,他的語氣,然后整夜失眠。
失眠的時候,她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翻來覆去,掙扎徘徊在自己豐富的想象之中。
蟻走的感覺在夜的襯托中無限夸大,她甚至將蟻走感想象成是丈夫的手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游走,然后全身發涼。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有時她會用一種殘忍的辦法來試探他。雖然這種辦法的結局不是他力不從心,就是她自己在干澀和疼痛中煎熬。但是在他走后的很長時間,她會很安心,因為她了解這個年齡男人的身體。
當然,丈夫在家的時候,她很愜意。她喋喋不休地說到兒子,說兒子小時候的淘氣,說兒子生病時的經歷;翻出影集一起看年輕時的留影;給丈夫讀戀愛時的書信,做這些的時候,她的眼睛時常望著他。
崔建寶國字型的臉上沒有太多的皺紋,歲月在他的嘴角、眼簾和目光中憑添了成熟、穩健的痕跡,藍色的警服襯托著黝黑的膚色,給人威嚴的感覺。她覺得女人和男人到了中年,外貌的變化是相反的,女人在塌陷,男人則愈發飽滿,像灌滿了漿后發黃的麥子。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老?”她這樣問道。
崔建寶瞥了瞥她,說:“說這樣的話不覺得無聊嗎?”
“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娶個年輕的老婆?”
“會呀!怎么不會?”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似乎是很厭惡她。
翠菊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李素寧的眼前。她不斷地訴說著各種癥狀,她說她頭痛、惡心、眼花、煩躁、失眠、心悸,李素寧不敢把所有的癥狀歸于更年期的表現。于是她動員翠菊花出去旅游。
“不,我不去,我走了,我們家老崔怎么辦呀?”
“怎么辦?他那么大的一個人難道還會挨餓不成?”
“反正我不去。”
回到家里,翠菊花問丈夫:“我去旅游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孩子在的時候你沒有時間,現在終于有時間了,你盡管去好了。”
“那你陪我去?”
“我哪有時間?這些年我就沒休過假。”
翠菊花冷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不會陪我去,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我不說,我也不去。”
“神經病!”崔建寶說。
有一天,翠菊花從外面回來,氣急敗壞地奪下丈夫手中的電視遙控器,胸脯急促地起伏著:
“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丟人現眼的事?”。
“怎么啦?”崔建寶正在看足球。
“你裝得倒挺像!”
“我到底怎么了?”崔建寶像一頭被惹急了的公獅吼了起來。
“剛才我進來的時候,院里那幫老太太本來有說有笑的,可見了我突然不說話了,都看著我,她們肯定是聽說了什么,可能就我還蒙在鼓里。”
“你怎么就肯定她們是在說我?”
“不說你難道還能說我?我又沒干見不得人的事。”
“我有什么事?”
“我有證據!”她拿出了那根頭發,像在犯人面前呈示兇器一樣。
崔建寶細瞇了雙眼,才看清楚,“什么?哪兒來的?”
“是你身上長出來的刀子!”
“無聊!一根頭發能說明什么?”
“能說明太多的問題!”
“能說明個狗屎!”崔建寶罵道。
翠菊花沖上前去要撓崔建寶的臉,被他一推,一個屁墩倒在地上,尾骨摔成了骨折。
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翠菊花還是頭一次吃這么大的虧。請了假養病的她日夜苦思冥想著對付丈夫的狠招。
崔建寶下了班急匆匆趕回家,陰著臉做家務,外面的應酬明顯減少。
對付著吃完飯,翠菊花側著身子倚在沙發上,說:“從明天開始,我來做飯,你只要把菜買回來就行了。”
一直在看她臉色的崔建寶不相信似地說:“行嗎?”
“行。”說完翠菊花返身進了臥室。
崔建寶被她陰陰陽陽的口氣弄懵了,氣得大喊道:“哎!你到底什么意思?”
翠菊花還真是說到做到,第二天崔建寶下班就吃上了現成飯,而且是自己最喜歡吃的牛肉粥。
他知道,這粥并不是很快就能做好的。
首先,這米必須是上好的,放在鍋里,晶瑩剔透的米粒就如鮮花般盛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牛肉不要別處的,就要牛脊梁骨兩側的里脊肉,一頭牛身上也不過四斤左右,不但肉絲細膩鮮美,而且很容易煮爛。剩下的就是副料了,有上好的野菌,有火腿絲,還有青椒和香菜,這些是出鍋的時候撒在上面的。
牛肉粥的香氣四溢。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她已經忍著疼痛做飯,為什么依然板著臉,對自己恨之入骨的樣子呢?
李素寧來看翠菊花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
“哎呀,一直想過來,可是瑣碎的事太多,對不起啊!”李素寧進門就道歉。
“你還不是忙著和男人們約會,我生的哪門子氣呀!”翠菊花口氣的刻薄讓李素寧很不舒服,回道:“你守著英俊瀟灑的老公,當然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缺,所以我找嘛!”這話好像觸到翠菊花的痛處,她跳了起來:“誰稀罕他?死了才好呢!”
翠菊花言語里的恨意嚇了李素寧一跳,“怎么啦?吵架啦?他把你打成這樣了?”
“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翠菊花嘴硬道。她的臉色很差,一個月的時間瘦得失了原樣,李素寧猜測一定是夫妻間有了大矛盾,又不便多問,隨便安慰了幾句,就告辭出來。在樓下,她恰好遇上了崔建寶,崔建寶手里提著一袋鹵肉,身體明顯發福,臉色紅潤,精神煥發。
他反復邀請她吃了飯再走,“我老婆最近在和我生氣,但是她飯菜做的比以前好,我很愛吃,胃口大開。”他說。
李素寧想想翠菊花的樣子就倒胃口,便婉言回絕。李素寧一路上想著,夫妻倆身體精神上的反差使她感到非常納悶。
日子在不經意間又過了一個月。期間,李素寧接到翠菊花的電話,她說她想辦病退,問她能不能幫忙。
“退休在家你不著急嗎?亮亮又不在。”李素寧問道。
“我們家老崔也退。”
“老崔也退?他今年不是才四十九嗎?離退休還早呢!”聽到這個消息,李素寧如雷貫耳,崔建寶不正值壯年嗎?
“你就說你幫不幫吧?”
“見面再說。”幫別人開個疾病證明,對于李素寧并不是件很難的事,但是她覺得這里面一定有蹊蹺。
晚上,翠菊花夫妻敲開了李素寧的門,手里提著禮品。
在開門的一瞬間,她差點暈了過去:崔建寶的臉像年畫里的娃娃一樣,肚子則像懷胎十月的孕婦突起。只上了一層樓梯的他,牛一樣喘著粗氣。翠菊花則笑而不語。
“你怎么成這樣啦?”李素寧一邊倒水,一邊問道。
‘不知道。一天到晚乏力,去醫院查又沒什么毛病。”
崔建寶這樣子別說是干工作,就是生活自理都成問題。
在李素寧的幫助下,翠菊花兩口很快辦理了退休手續。崔建寶每天和一幫老頭打麻將。
翠菊花還是經常找李素寧,她的更年期癥狀逐漸消失,卻又添了個新病,她的手總是抖動個不停,以至于有一次菜刀從手中掉下來,砍斷了腳背上的肌腱。
外科病房離李素寧的辦公室很近,她經常去聊天。
“除了你說的上面和下面,還有中間呢!”有一天,翠菊花笑盈盈地說。
“什么是中間?”
“肚子呀!你看崔建寶那樣子還能找女人嗎?”
聽了翠菊花的話,李素寧不寒而栗。她懷疑崔建寶是食用了過量的激素,導致了向心性肥胖。
但是這種沒有痕跡的暗傷,誰又能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