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西純文學刊物《創作評譚》的卷首語上,有這樣的兩句評述:江西散文正如一桿長矛,群體集結的集團軍的勢頭是矛的長度,而對文壇構成的沖擊力是它的銳利和光芒……
黑色的字體,咄咄的姿態,頗為打眼。看得出,江西文學組織部門對江西散文的現況與發展的重視和規劃。
江西的散文創作,這些年來可謂葳蕤潺潺。獨具特色的寫作者,頻頻踴躍于各大文學刊物,可喜可賀。
在這里我是有所顧忌的,不敢以評論者的面貌出現。我的閱讀難以面面俱到,蔚為大觀,又與諸位大家存在相當的距離。只能讓我從一個散文編輯的角度,去認識和把握,說說我的閱讀感受。說說江西文壇,被譽為“散文三騎士”的———范曉波、李曉君和江子。
“暗戀景德鎮”的范曉波
在我的想像中,景德鎮是一個生產光彩的地方。她不僅富足地成長、造就、保持著自己的燦爛,還把這種美,分配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范曉波出生在一個教育世家,他自己也曾是一個中學老師。在和他有限的接觸中,面對這么一位身材頎長、寡言少語甚至有點羞澀的男人,我難以想像這樣的一個人,是如何站在講臺上,以人為師的。
實際上,他的幾年教書匠工作,像他的散文一樣,也做得不錯。舒淡中有他的認真,激情下不乏責任。這所學校,就在景德鎮附近。有了景德鎮,他的“人生”開始了。
“那是1992年。景德鎮代表中國的所有城市承受了我又癡情又無望的暗戀。……如同所有的暗戀,我對景德鎮的渴慕體現的不過是一種盲目而無法釋放的激情。”
這是《暗戀景德鎮》中的獨白。我猜測景德鎮與這所學校的鄉間小路上,一定長滿了青草,兩側是阡陌縱橫的稻谷田疇。但我無從知曉,范曉波心靈上的那片秧田,是如何泛綠如何成熟的。他不愿閑暇時,在那所鄉村中學滯留片刻。他把自己所有能獨立擁有的日子,完全消磨在那座著名的瓷都里了。他去那里買書買磁帶、看電影、泡歌廳,或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就一定在發呆。發呆的秧苗,也會不失時機地茁壯成長。其實,范曉波的暗戀多少是盲目的,他不過是想溶入所謂的城市生活;他認為縣城以下的地域是講方言的,而城市文化,均是以普通話為媒介展開的。
這是范曉波,多少有些失意的一個情節,是關于“普通話”的。他最初的行動,就是將文字碼放得合適舒服,那是他擺脫贛方言的最初的行動。說來,那只是某種形式,內核是希望擺脫過去。但無論他付諸了多少行動,他最終惦念的,依然是自己出生的那塊土地。觸景生情,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故鄉鄱陽,那雙歲月的大手,把他的心,攥得越來越緊。
“走過麻石橋上了小坡,望見一株古樟,淚霧就要升上來了。……村后新祥環的那些樓房和那些人群,我大多不認識了,而我所熟悉的那些房子、村巷還有人,全都變成了時間的廢墟。”《在祥環的秋日下午》中,通過往昔和今日閑閑的幾筆,加重了他內心深處無法排解的濃稠與思緒。
他的抒寫故鄉的若干篇幅尤其如此,他在抒寫自己的情懷時,好像總是要淡化,將蘊蓄中的激情得以舒緩地、有節制地,隱而不顯、含而不露地表現出來,熨貼、寧靜、質樸。
《丟失的故鄉》這樣寫道:“忽然發現這座被我稱作故鄉的縣城,不再能給我浪子還鄉的安慰與感動”。這并非是范曉波的初衷,這種效果當然要比“我每次歸來都有所感動”如此之類的語言更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從暗戀到戀,再到愛,再到生活。范曉波的世界里,總是出現她們的身影。《木村的月光》中,“每天傍晚是我們的幸福時光,母親在廚房,愛人剛剛回來,換上拖鞋,為了清理女兒蟲蟲制造的混亂,在房間和客廳間走來走去。我并不是一個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經常對現實保持懷疑和警惕,但是在木村的音樂照耀下,夕陽中飛舞的塵埃都變成了黃金的顏色。”
范曉波在娓娓的敘述中,誠實地表露著情感。貌似的平淡,像一勺精鹽,讓真摯有滋有味起來。再用樸實,給以小火,素雅而厚重。顯示出了一個寫作者的修養和投入。如此深情地,婉曲與節制地,將蘊藏于心底的縷縷情絲,抽將了出來。
敏感著的范曉波,文字總是逸滿溫情與從容。
他現在又開始向小說發展,我也有幸最早拜讀了幾篇,真的有著不期而至的特色。
也許他又要開始對人生的另一個情節的跋涉了。
我期待著。
“去往一個無名小鎮”的李曉君
李曉君與范曉波有著類似的經歷。師范學校畢業后,他也在一所鄉村中學教書。因學校離他的家不遠,他的生活空間,被相對固定住了。那時的曉君,一門心思地撲在詩歌的創作上。家和學校的那段石板路,也像他在寫詩,踏踏實實地,字斟句酌。獨來獨往,無人打擾。那段路途,也因此成為他構成詩作的最佳保障。
我注意到,曉君將那所鄉村中學所在地稱為無名小鎮。然而這所小鎮的名字,他從始至終不肯示人。看來無名的小鎮,在他心靈的位置上至高無上,抑或寂寥憂傷,抑或傷口至今還未愈合,少提為佳。真的,關于這個小鎮的地名,只言片語都未曾涉及。他只是想著要盡快逃離,以至后來雖離家很近,他也不愿再多回去了。因此引起我的好奇和想像,我想這也許也是一種作品的魅力。再者,我們的生活中,的的確確有許多東西,是需要經過自己,反反復復地咀嚼,反反復復地品嘗,才可能說得明道得清,那恰如其分的滋味的。
“被夜晚和寂寥所追趕,人有時候會變得像困獸一樣暴戾、焦躁。有時,夜已經很深了,我會從樓道里推出自行車,往家里奔去———一個人瘋狂地騎著自行車在夜晚的公路上飛奔,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往往在半路上,又因為不想讓家人看到深夜里那張陌生、沮喪、可笑的臉,而轉身折回。”(《去往一個無名小鎮的公路》)。
文字,像粗獷的漢子不修邊幅一樣,豪放灑脫。曉君的內心帶著詩人的敏感、溫度和淋漓。他在試圖迅速逃離生活的瞬間,又會擔憂因自己的脆弱連累了他人。在孤獨徘徊和恭謹善良面前,他還是選擇了后者。但這里的內心逃離,確確實實為他今后的新生活和創作,做了完滿的鋪墊。
“通常,我習慣在低矮但平易近人的建筑、貧困者生活的街區、嘈雜的菜市場、舊貨攤前、城鄉結合部的小道之間行走。”(《一次游歷的記錄》)。
像在一個夾縫中行走,像掙扎在一對矛與盾中,像翻閱一本通俗讀物,而又習以為常地記錄下來。那所建筑,居然讓他稱之為“平易近人”。
李曉君有著太多的關于旅行的經歷,可能“行走”是他擺脫孤獨與彷徨的必需,在他生命中占有毋庸置疑的分量。他對景物的描寫,總帶有一種憂傷悵惘的情緒,穿插著與路人的簡短交流。閱讀者會感受到他在某一特定時間、某一特定地理環境的時空中,對景色、人物的異樣感受。他的關于行走的文字,也因此獨具一格、韻味無窮。
其實,徒步旅行者在世人眼中的浪漫是縹緲的。除了文字表面所能意會的、回味的藐藐詩意,他們對苦難生活的茫然,圍繞身邊的難以擺脫的磨難與困惑,也許還深藏在他的心靈深處。
李曉君是從詩人的角度,依自己的性情來寫作的。他的散文也因此溶入了濃濃的詩的味道。如此自然的結合,使他的文字有了獨到的意境與情趣。他的對平民的悲憫,時時展現在文字中。即使目前他的生活平穩自足,他的悲憫的情懷,依然還在。這在現今的時代,極其可貴。
“在這個種滿樟樹的南方城市的車站,每年春運其間,大量的農民工遲滯在車站廣場,像黑壓壓的來自田野的麻雀,他們擁擠在一起,以與廣場之外的人區別開來。”(《路上的人群》)。
香樟嗎?翠綠的樹葉搖曳,濃郁的香氣搖曳。把一個很詩化的生物景致與黑壓壓的來自田野的人群并列。而人群上路的路上,讓人不敢想像美好。
這種壓抑的文字的背后,抒寫著作者的真實。他是在時刻提醒自己,提醒著我們,不要讓安逸的日子,吞噬內心的平和、善良,以及責任。
這正是每一個寫作者都要直面的現實。
曉君做到了。
“從八一大道出發”的江子
江子曾說:“希望借助寫作來勸阻內心的坍塌,稀釋感傷和恐懼。”所以他的文字就常常沁滿憂傷,恰好驗證了那句話,好的文學作品,無疑是痛苦的結晶。
“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日子我告別妻子女兒孑身一人帶了鋪蓋行李前往省城報到,一路上我的內心充滿了霧氣———一種對新生活的期待,對過去了的一切喪失的傷感,對前途的擔心、迷茫和憂心忡忡的情緒。”(《八一大道371號》)
這是江子開始新生活時的瞬間感受。其實,那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尤其適合像他一樣的文學青年。但江子的內心,卻更多地被恐懼和憂慮盤踞。有了這種恐懼和憂慮,生活充實創作就豐富。但他不相信生活,不相信青睞。所以他又忿忿地寫道:“夜晚燈光昏暗的三經路在房東的傾訴中變得更加暗淡、幽深、逼仄,像一條蜷縮的無家可歸的狗,嘴里發出孤獨的含混不清的嗚咽。”(《三經路》)
江子的文學潛質是傷感的,他作為一個剛剛涉世又熱衷于寫作的青年,懷疑是自然的。加之周遭客觀環境的不適,水到渠成地構成了他的寫作風格。這種傷感的美,并非纖細孱弱,其中還蘊含著一種柔韌,這是作者的天性使然。
江子對生活對未來的感受是復雜的,尤其是對待親情方面。在《流浪的篾刀》中他寫道:“我不知道至今我是否應該原諒我的母親,那個一生對父親刻薄的脾氣暴躁的女人。”
這樣的復雜情感,交織出來的是一種痛心疾首的畫面。父親不僅在外面受苦,回家還要看母親的臉色。即使父親能夠容忍,做兒子的內心的苦痛卻無法排解。但隨著他的成家與生子,他筆下的母親也今非昔比了。
“母親見到我,變得高興了起來,聲音急迫、銳利和興奮。她手忙腳亂地把腋下夾的東西抖出,并且高舉過頭……母親氣喘吁吁地跑過馬路,把衣服高舉到我的面前說,天有些冷,帶好衣服,小心著涼!我轉過身,淚水流了下來。”(《谷雨》)。
他命名這篇作品叫做《谷雨》,我感慨紛紛揚揚的淚水。
母愛是永恒的。至此,江子把從前對母親的怨懟,拋到九霄云外。親情的分量,終將毋庸諱言,無法撼動。這讓我感激、感懷、感奮。
對童年、少年時期的回憶,也是江子涉筆較重的。我們也會因此,感受到了一個鄉下孩子的成長歷程。
“那是一個多么有意思的小篾徒和一個多么有意思的村子,一段多么有趣味的生活,一個寄寓了美好情感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有一個叫柳柳的姑娘,一個小老庚,一條叫黑虎的狗,還有一個老提著煙桿的龐三老漢……”(《與一個叫雙村的村子有關》)。
這是書畫。江子在清淡的畫面中,描繪著純真。躍然紙上的,是他對少年時光的留戀。貯滿著濃郁、溫馨的情致。使得他的文字,在樸素的敘述中,表現出了一種淵遠的趣味。
周作人先生曾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
愿江子保持住他的本色。
縱觀三人的散文創作,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人文字風格的形成,有著諸多因素,人文傳統、時代環境、美學思潮、外來文化等,但最終起決定作用的,肯定是自己的思想稟賦和個性傳統。
三位的作品,沒有空闊的故事和高深的議論,多寫自己的所見所聞,以日常平凡的事物涉筆成篇,因而也構成了他們三人的相同特色:樸素自然、無矯無飾、溫暖親切。其實,這種文風也是我們至今應提倡的。
文章的筆勢,是形成自己語言風格的具體呈現,是作者性格特征極自然成熟的表露。他們三人的散文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帶有“自傳”色彩的,是坦率內心獨白的;另一類,是對自己故鄉生活的點滴回憶,以此懷戀年少時光,思鄉加懷念。
或許他們的人生有著太多的相同吧。同是出生在贛江的周邊,同是師范學校的畢業生,同是鄉村學校的老師。李曉君、江子還是詩歌寫作者,范曉波、李曉君熱衷油畫,閑暇喜歡臨摹。據說他們三個常常聚在一起,討論他們感興趣的話題,還據說他們的房子,都買在同一座樓盤里。如此,他們要生活在“一處”了。這確是令人羨慕的。
翻看沈從文先生的時候,記下一段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著的熱情卻忽視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我一下想起了這三位的作品,我忽視了嗎?我知道沒有。但我知道,我還沒有達到深刻。
是的,我在提醒自己,他們三人的文字背后,是他們始終難以化解的個人情懷,以及更多。
我以為姿態很重要。與其稱呼他們三位是“騎士”,不如說是跋涉者。他們從十幾年前的文字旋渦中,一個個青春勃發地徒步走來。看著案頭這些厚實的作品,我由衷地感到了,那種充滿清新和朝氣的沖擊波。中國的當代散文創作,目前正處于一個分崩離析異彩紛呈的時代。至此,對江西文壇的這一批作者的認識,我可以毫無疑問地期待著。當然,就他們來說,今后的創作之路還很長。
范曉波、李曉君、江子,作為江西文壇的年輕一代。用“任重道遠”一詞,對他們太沒有個性了。那么就用“深沉雋永”與他們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