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成熟的寫作者,往往以“自然”的形式梳理著感覺脈絡和情感行為,在“原生美”的背后運行著人生經驗與生命感知的統合推展,其審美的觸角(文化觸角)可以最大限度地伸向廣闊宇宙和廣袤人生的方方面面,為讀者提供感同身受的“共鳴點”或發揮想像的未定點。
也因此,一般寫作高手并不以高度的“理性”自覺去對生活進行主題歸納或邏輯概括,并不去慘淡經營地編織類型化的藝術程序——因為一經形成“模式”,就意味著他的寫作生命的中止。他的一生都在以審美的情懷和一種健康的文化心態追蹤人們的情感行為,并投入歷史的和現實的感受,并不屑于圍著一個圓點運動,卻在向無數個扇面的延伸中獲得審美情感的由表入里,由淺入深。這樣,當我們論及寫作,首先所忌的是在寫作過程中的模式化與單向度,因為每一部作品并非是提供一種場景讓人觀瞻,其畫面背后,會有無數種審視的目光,也并非只告訴你一個故事讓你知曉,其文本的潛在處,則是豐富的人生圖景。因此,一個真正的作家的審美觸角和文化心態須做多層次、多角度的調適與發展。
倘若我們調整一個審美觸角,拓寬一點藝術視境,不難發現我們的文化心態其實是多種多樣而且豐富飽滿。我們不妨看一下海峽兩岸的散文家在這個問題上的調度。臺灣散文名家梁實秋先生寫過一篇《中年》的散文,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實在是人到中年后的一種透骨的滄桑之嘆,但梁先生并不停駐于此,而是變換一種觸角,在最常見的事象上作警練不欲的文化穿透。作家不無嘲諷地揭示了那注肌浹膚的倦怠、沮喪與掙扎,有的人發鬢角上幾根白發,“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時候也不免要狠心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有的女子“用搟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渾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些”;還有的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緊褲帶,活生生把自己餓回青春去”。形形色色,無不彌漫著一種繁華過后的凄迷與悲涼。梁實秋先生顯然要借助散文重新調適這些人的內心秩序,在對傳統文化觀念批判的基礎上對“中年”作新解釋。作家寫道:“施耐庵水滸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不仕,不應再仕。’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在他看來:“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作何注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毽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當作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人生的妙處,在于相當地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這樣,寫作就不是“主題先行”或用概念去套生活,而是在感覺的律動中,追蹤逝水年華而切入文化核心環節的人生堂奧。無獨有偶,賈平凹也對這個問題表現出文化關懷。在他1990的的作品《名人》中,脫落故常,洞燭先機,觸及了發生在“中年”的名人現象。和梁實秋先生的那種汪洋恣肆而富于哲理色彩的中年情結與處世智慧不同,這篇《名人》不是在寧靜適已中體味“中年”,而是在劇烈的反差中占有生活,在荒誕中感受為特殊的文化環境所規范的生存現實,當“名人”以莫名其妙的機遇而成名,一連串讓你哭笑不得的現象都發生了,文中的“你”,一下子享受著妙不可言的“名人”的榮譽——名目繁多的頭銜;字跡拙劣而被裱糊起來高懸于千家萬戶的正堂;多少女子恨不得在“你”未婚前結識“你”而長生相伴……事實上,“你”也一下子要承受啞巴吃黃連般的“名人”之苦——“在公眾場合,你不敢順口開河,在擁護的小飯館里,你不敢端了一碗面條就在墻角吃。你不能與小販高一聲低一聲地討價還價,你不能在街上看見秀色可餐的女子而斜視一眼。社會要的是你的名,你也為名而活著。”這無疑是凡人眼中的名人。作為人生萎縮,人情尷尬,活人氣概喪失和拜名世風聚增的時候,《名人》所展示的正是現代城市另一道風景——生存狀態,文化心態的一個側面。“名人”背負自己不止是生命季節和中年心態,尚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沉淀和文化包袱。此文的反諷意味也于此處現見醇厚和發人深省。
審美觸角的調度,用通俗的話來說,也就是換一種目光看生活。或許有些寫手為寫作的終極之“道”和單向選擇困擾已久,那么,不妨稍稍加以松綁,自覺地騰越那種“寫實——典型——思辯”所編織的為文模式所演驛的知性原則,去放眼尋找寫作本身的審美天地和情思方式,躍上觀察的全息性、感知的頓悟性和“位形”的扇面性的臺階,迎向新的智慧圖景。這時,才能領略寫作中的審美流布圖原來是如此千姿百態,意趣橫生,不斷地有所發現。法國作家卡繆在《卡繆札記》中,有凝聚冥想與沉思的瞬間捕捉:“海灘:有個男人的手臂作十字架狀,然后在陽光下把自己釘上去。”看似對一個場景的藝術摹寫,卻沉潛著意義空白留交讀者去補充。“杏花、春雨、江南”這幾個方塊字,以余光中的審美觸角看,不是單純的符號,而成了“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祖先的回憶的希望便有了寄托”(《聽聽那冷雨》)。視點的機敏轉換,使普通的象形文字傳達出刻骨銘心的歷史感和故土情懷。可見,換一種目光看世界,常常可以在“平凡”中尋找“不凡”,在世俗的生活中洞觀經驗的真質,從而發現人世間的美,使寫作真正成為這種美的心態外化的功能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