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時光的囚徒

石買生，男，1963年2月生，江西都昌人。九江一中教師。在《散文》《雨花》等刊發表散文若干。有多篇被《散文選刊》選載。作品入選《中國散文精粹》等。

《惶然錄》的封面有一幅小小的費爾南多·佩索阿的畫像，一雙近乎干癟且茸毛叢生的老手遮住大半張臉，看不見眼睛、鼻子和嘴唇，只在手指的頂端露出一方溝壑縱橫的腦門。畫像上的這個人好像有意識地讓自己置身于陰影里，被遺忘于時間的背后。但這背后有著怎樣的疲倦、哀傷、無助、祈禱、惶惑?這么多情感要有一顆什么樣的心靈才能承受得住?我想到了歲月、風、時光。歲月無情，風反復吹打一個人的屋頂，而時光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費爾南多·佩索阿網在其中，將你我網在其中，將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網在其中，于是，我們都成了消逝時光的囚徒。

這本書的封面設計可謂匠心獨運。僅一幅剪影就讓讀者快捷地走進一個作家的內心世界，而這個作家竟是如此奇特，他的書又是如此激動人心。我想，在當代，任何一個在文明的夾縫中掙扎而又渴望探求人生奧秘的人，肯定愛看《惶然錄》。任何一個寧靜淡遠、心靈純粹的人，一定會熱愛費爾南多·佩索阿。

佩索阿令我如此心儀而又沉迷是有緣由的。他的作品散發著詩意的光輝，他洞察世界的方式又是那么充滿智慧。你想像一下，一個人用他短暫的47歲的一生，在一塊名叫里斯本的托盤大的地方流連，他甚至不愿或不想去里斯本以外的任何地方，幾十年如一日，這其間，一個人要忍受多少寂寞、狐獨、無奈甚至凄涼，然而，佩索阿默默承受了這一切，不!他充分享受了這一切!對這樣的生活他不僅不厭煩，反而樂此不疲，流連忘返。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間樓房里，他揮汗如雨，辛勤耕耘他的一方園地，由于他的勤勉、執著、自信，那一方小小的園地里，終于生產出了芳香的五谷和燦燦的黃金。在自家園地里，他成了—個多么好的農夫。他緘默、隱忍、忠誠，這一點，他有點像美國的福克納，福克納固執、倔強、勇敢，他深信他居住的郵票大的小縣城就是整個宇宙，結果，他真的發現了宇宙。佩索阿呢，他一生都是在猶疑中尋找，在尋找中摸索，在流逝的時光中，在世人的忽視里，他的目光終于也越過了里斯本的天空，發現了別樣的宇宙。

這真是天道酬勤。《惶然錄》的問世，既可看作自然界的瓜熟蒂落，也可看作神對一個永不疲倦的靈魂探索者的賞賜，是真正的神的恩賜。

作為一本帶有“仿日記”性質的隨筆集，《惶然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真實，隨意，親切，神秘。這是一個極為開放的文本，你隨便從哪篇文章進入，都將發現一個極真切的世界。這個世界有里斯本下等餐館，有墨水瓶上停歇的綠頭蒼蠅，有收集地圖在心里旅行的職員，有淪落街頭賣唱的憂郁歌手，有里斯本海濱的落日，有消逝時光的囚徒(佩索阿)……這個世界殘缺、破碎、黯淡、隱秘，你只要多瞅上幾眼，你沉睡的靈魂和記憶就將被喚醒，生命原本就是這么瑣碎、卑微呀，我是怎樣粗心地打發往日的時光呢?隨著佩索阿的喃喃低語，你心靈的大門被打開了。你開始體驗靈魂的顫栗，一種殘酷的真實，一種強烈的共鳴，一種少有的存在感，你仿佛覺得一道亮光劃過你眼前，你終于看清了往日模糊的臉，原來你還活著!你竟是這般地活著!突然間，你明白了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馬爾克斯說，好文字可以喚醒萬物的靈性，我覺得佩索阿的文字就有這等魔力，佩索阿往往用一個題目，外加幾句點染，就能讓一個人頓開茅塞，浮想聯翩。但頓開茅塞、浮想聯翩之后馬上讓人無比沮喪，無比辛酸，有些句子卻又總是那么意味雋永，余味深長。有好些黎明或黃昏，我手捧《惶然錄》，將目光停留在一些美妙的題目上，反復吟哦，盡情把玩。

應該承認，佩索阿所有文章的題目都非常新穎、貼切、有味道。凡是詩意的心靈，一接觸這樣醒目的題目，無不受到撩撥、感染，甚至戲弄。但不管是何種撩撥、何種感染、何種戲弄，你絕不會感到悲觀、絕望。如果你的情感細膩、豐富，你會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新鮮與幸福。因為，這是一種智力上的滿足，這是一種全新的感受，因為，你正被一種奇特的文字所引導，你正在經歷另一種生活，而這種生活以前是沉睡著的。

《惶然錄》里的許多篇什，經得起反復閱讀。我每次重溫書中的精彩片斷，總覺得賞心悅目、如飲瓊漿。佩索阿的文字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他能把柔軟和堅硬兩種語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信筆所至，時而能讓文字變得像露珠一樣柔軟、晶瑩，時而又能讓文字變得像鉆石一樣堅硬、冷峻。令人驚嘆的是，他能變戲法似的將兩種文字運用得得心應手、爐火純青。他的冷峻讓人想起卡夫卡，他的溫潤又讓人想起普里什文。我深信，《惶然錄》里這些片斷將成為現代散文的經典：

我們就是我們不是的東西。生命短暫而悲涼。

———《海邊》

人只能在河流、湖泊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臉龐。在這里，他不得不采用的姿態甚至是極富象征意義的：他必須彎腰、向自己鞠躬，以便為看清自己的臉面這一自辱行為而謝罪。

———《鏡子》

在現代生活中，世界屬于愚蠢、麻木、以及紛擾。在今天，正確的生活和成功，是爭得一個人進瘋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資格：不道德、輕度狂躁以及思考的無能。

———《現代社會是犧牲品》

鄉村就是我們不在的地方。

———《格言幾則》

這樣的文字，有對世象不露聲色的剖析，語言閃耀著手術刀一樣的寒光；有對生活終極意義的追問，語言透著無盡的感喟與滄桑；有對故鄉的真誠緬懷，語言愧疚中夾著酸楚。鄉村就是我們不在的地方，佩索阿是一個真正的游子，他通過虛空、寂靜讓我們看清了故鄉的真切面容。佩索阿告訴我們，對故鄉，最好的懷念是忘卻。任何感傷和矯情都意味著背叛。說真的，作為一個寫作者，面對佩索阿的文字，回想我出生的故鄉，我不僅羞愧難當，而且覺得無地自容。

《惶然錄》是一本安靜的書。它質地優雅、高貴，色彩凝重、斑斕。一個人，要品嘗多少苦澀，才能奉獻出如此甘甜的美酒?一個人，要經歷多少喧嘩與騷動，才能擁有如此澄明的心境?一個人，要具備多少智慧與勇氣，才能不讓自我迷失、沉淪?在今天，在這個飛速旋轉、變化萬端的世界上生活，你要么麻木沉淪!你要么自虐發瘋!佩索阿的啟示是：忍耐。只有忍耐才能變得從容。忍耐之后抽身而退，游離于現場之外，然后選一個原點，確定一種姿勢，做一個徹底的局外人，靜觀花開花落，淡看云卷云舒。然后任憑時間在四周結一張巨網，心安理得做消逝時光的囚徒。也許當你心安理得做時光的囚徒時，你就超越了自己，超越了時間，不再是一個囚徒。就像滾巨石的西西弗斯，當他永不疲倦、鎮定自若地滾石上山時，天神不僅恐懼，而且有點嫉妒了。西西弗斯戰勝了天神，把握了自己的命運，他成了自己的主人，他為人贏得了尊嚴。佩索阿也超越了時間，把握了命運，他也成了自己的主人。

作為勝利者，佩索阿看見了時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