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聞天,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任中央政治局常委,1933后任中央書記處書記。1935后遵義會議上反對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贊成毛澤東的正確主張,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常委,代替博古負總南。1951年后任中國駐蘇聯大使、外交部第一副部長。1959年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上被錯定為“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體”成員?!拔母铩敝惺鼙M迫害,1976年7月在流放地江蘇無錫含冤病逝,1979后8月中共中央為其冤案予以平反昭雪。本文以樸實的文筆,真實紀錄了張聞天兩個親生女兒的平民生活,展示了張聞天偉大的人格和崇高的風范。
張維英和張引娣是張聞天原配夫人衛月蓮所生的兩個女兒?!皬埪勌旃示蛹o念館”館長陳偉忠告訴我,張聞天有兩個女兒在上海,隱于民間,從不張揚,過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不由激起我的好奇心。更由于一名黨史記者的敏感性和黨史工作者的責任感,我要見見這兩位革命者的后代,把她們所知的事情以及她們的生活狀況告訴大家。
張聞天的小女兒一輩子是個工人
通過電話聯系,我先來到了位于上海市區東北角的張聞天小女兒張引娣家。張引娣老人已83歲了,像極了她的父親張聞天,看上去干干凈凈的,說起話來輕聲輕氣,讓人不由得也心平氣和。在她家只容得下一張沙發和一張小方桌的客廳里,我們聊了起來。
王:您的父親張聞天是家喻戶曉的重要黨史人物,父親在您的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我出生時,父親已經到上海(一般老年人習慣上把黃浦江以西通稱為上海)去了,父親在我印象中并不是很清楚。
王:您第一次見到父親是什么時候?
張:我是1924年出生的,我生下來后,直到解放,父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26歲前,我沒有見過父親。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到遼東省委工作。1949年的冬天,上海解放不久,我們突然接到父親從東北的來信,他來信問了家鄉和家庭的情況,還提出讓我到東北去和他見面。接到父親的信我們才知道他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了。我當時雖然已經結婚了,但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心里有點不踏實,再加上要和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相見,不知道會是啥情形,也蠻緊張的。我們母女三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照父親信里講的,先把照片寄去,以便到車站迎接。隨后由我丈夫儲震寰陪同,我們一起去東北安東。不料,當我們一路風塵仆仆趕到安東,被安排到招待所住下后,接待我們的警衛負責人曾濤告訴我們,父親因為剛被任命為聯合國安理會首席代表,回北京去了。我們心里后悔沒有早一點出來,在安東住了三天后,在警衛人員的陪同下,我們先到沈陽,再從沈陽到北京。一到北京,我們被接到中南海。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當大官的人,在等待的時候蠻緊張的,可是一看到父親文文雅雅笑瞇瞇的樣子,非常慈祥,再加上劉英媽媽十分熱情好客,心里總算安穩點了。我走上去怯生生叫了一聲“爹爹、媽媽”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心情很復雜。父親眼眶也濕了,摸著我的頭說,你就是引娣啊,結婚成家了,好好。現在解放了,婦女也翻身了,我們見面應該高興,你看看爸爸不是很好嗎?
王:您后來留在北京了嗎?
張:是的。父親對我講,你們留在北京讀點書吧。只有讀書,將來才能為國家多作點貢獻。后來還多次對我說,讀書好,讀書要靠自己爭取,不要處處等,不要老是在家里抱小孩,要勤奮學習。雖然我心里惦記著娘,但我們聽從了父親的安排。我去了黑龍江呼蘭工農干校,儲震寰進了華北革命大學讀書。1953年我畢業后,被分配到外交部當打字員。
王:張聞天在這期間擔任過駐蘇大使,1954年4月15日又被任命為外交部副部長,地位顯赫,他對您有所照顧嗎?
張:我工作后,父親就到蘇聯去了,但他經常寫信給我,每次信上都關照我要好好工作,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父親還多次講,我們做什么工作只是分工不同,不管條件好壞,地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他還很形象地把工作比作燒飯。他說,就像燒飯,也很重要??!如果大家吃了夾生飯,就沒有勁了。
生活上父親雖然對我很關心,但為了不讓我有一絲一毫高干子女的優越感,保持農家子女艱苦樸素的本色,節約家庭開支,特地將自己一只用了多年的鋁鍋給了我,要我每天自帶飯菜上班。在父親身邊我才知道,他自己也很節約。有一次他給我一個包袱,對我講,這包衣服拿回去給震寰穿吧??晌夷没厝ヒ豢?,哪里還能穿呀,那袖口的布一碰就要碎了。不過那時候日子過得簡單,但因為能和父親在一起,心里還是很開心的。
王:您在外交部工作了多長時間?
張:兩年左右吧。
王:怎么離開了呢?
張:1955年,外交部響應中央號召要精簡機構,父親要求我在外交部帶個頭,為領導干部子女做個榜樣,帶頭離開外交部。我再一次聽從了父親的安排,準備回上海老家。臨走前,父親對我講,引娣,你回上海后,不要對人講你是我張聞天的女兒,回去自己找工作,今后的路要靠自己走,工作要勤奮刻苦,做勞動人民家庭的榜樣。
王:回上海后您進了什么單位?
張:回上海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找不到固定工作,后來在親戚的介紹下,才進了上海自行車一廠,在廠部任打字員。
王:您后悔嗎?有沒有怨過父親?
張:我一直記著父親的話,工作要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更不能假心假意。所以我一直是認真工作的,還多次被評為先進。
王:在廠里,您一直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嗎?
張:沒有。直到“文革”開始,造反派才知道廠里竟然還有一個“彭德懷反黨集團”副帥張聞天的女兒。
王:您吃苦頭了吧?
張:我被勒令下放車間勞動,做了9個月最吃重的裝配工作。
王:您真不后悔回上海當一名普通工人?
張:我父親也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我當時就講,我理解爸爸的心,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嘛。
王:地區里有人知道您是張聞天的女兒嗎?
張:沒有人知道,我不說的。
王:您真是個淡樸的人,不像有些人會鉆營。您對目前的生活還滿意嗎?
張:還算可以,只要身體好,子女好,我從來不求名利的,我對我的子女也是這樣要求的。這一點我們都像我父親。
王:有文章說,您父親曾經想讓你們姐妹倆去延安,有這事嗎?
張:有的。父親到延安后,曾派人到上海來要接我去,可惜后來沒有去成。
王:為什么不去呢?假如去了,或許……
張:我娘不同意呀。當時我們家里很艱苦的,父親離家多年,不知去向。我娘一個農村婦女,靠種田為生,養大我們兩個女兒不說,因為是“共匪”的家屬,還要常常擔驚受怕,她舍不得也不放心讓我們姑娘兩個出去。當時我們母女三人相依為命,都沒有啥文化,怎么能曉得父親的心思呢?現在想想,父親雖然很早就離家參加革命了,但一直是想著我們的,對我們是有感情的……
王:在您的一生中,和父親聚少離多,但看得出您對父親的感情很深,您想過要是父親還活著,會是怎樣嗎?
張:父親去世已經20多年了,我們想念父親,但他真的離我們很遠很遠……
張聞天大女兒張維英一輩子沒有停止過勞動,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至今沒有勞保
我見到張維英老媽媽(今年已86歲)時,她住在上海浦東川沙的兒子家。那里離“張聞天故居”很近。
張聞天離開家鄉時,維英才3歲。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維英一家人根本不知道張聞天的生死。維英雖然很想念父親,但一次次的等待,一次次的失望,父親的影子在她心中漸漸地變淡了。直到1951年張聞天到上海、杭州、廣州等地考察,住在上海大廈,維英才接到父親托人要她去會面的通知。
我們的交談就是在老人的回憶中開始的。
王:張媽媽,您已經子孫滿堂了,您還記得自己的父親嗎?
張:父親很早就離家參加革命去了。他走時,我才3歲,妹妹引娣剛剛出生。父親去世也已經20多年了,時間再久,自己的父親是不可能忘記的。
王:張聞天很早就參加革命了,那時參加革命是要冒殺頭風險的。您父親走后,你們的家庭情況是怎樣的?
張:我父親走后,家里好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但國民黨曉得我媽媽衛月蓮是張聞天的妻子,我媽媽常常被國民黨政府傳去審訊,要她講出自己丈夫的去向。日偽統治時期,我媽媽被抓去關入大牢,遭到虐待摧殘,幸得她在共產黨領導的凇滬五支隊的弟弟、我的舅舅衛民的搭救才脫離虎口。上海解放前,國民黨南匯縣縣長在一次會議上叫囂,共匪頭子張聞天的家屬就在這里,應予滿門抄斬。我們母女聞訊后嚇得不敢在家里住了,只得東躲西藏過日子,有好幾個月干脆露宿野外。我媽媽擔驚受怕,感受風寒得了一場大病,險些喪命。一直到解放,才算過上了太平日子。
王:您父親后來知道這些事情嗎?
張:解放后父親到上海,幫助家里還掉了部分欠債,以后又每月寄給我媽媽80元生活費。到“文革”開始后,我父親受到嚴重迫害,無法再寄錢,以至中斷。
王:張媽媽,解放后你們不但知道張聞天還活著,而且還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您對父親提過什么要求嗎?
張:我曾經向父親提出給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可是父親對我講,要自立,要依靠自己去努力爭取,我有辦法也不能為子女開后門。
王:您是在什么時候和您父親說的?
張:1951年我父親有公務到上海,住在上海大廈,寫信回來要我去見他。我是個農村婦女,人生路不熟,于是丈夫陪我一同帶著兩個女兒秀君和美君到父親的住所。在上海大廈門口,我們向接待處的同志講是來找父親張聞天的,便立即被帶到了樓上。不一會兒,只見一個高個子、帶眼鏡的人從一個房里走出來,接待我們的同志指點我們:這就是你們要見的中央首長張聞天同志。我一時難以相信,也不敢相信,因為父親離家時我才3歲,父親的真正面目已經記不清楚了,那一刻見了父親竟呆呆地立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來。當接待的同志再一次介紹時,我才流著眼淚走上去叫了一聲爹爹。父親望著我們也哭了,連聲說,好了好了,解放了,你們也熬出頭了。父親招呼我們坐下后,笑著對我講,維英,你不要難過,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父親又要我們住下,我丈夫因要照顧家里其他孩子就回家了,我和兩個女兒被安排在12樓住。晚上父親來看我,他對我說,自己早年參加革命,很早離開家鄉,但心里十分想念家鄉,想念父母和女兒,說到動情處,還流下了眼淚。我們父女倆一直談到深夜,我才忍不住向父親提出能否給我在上海安排一個適當的工作。
王:您父親答應了嗎?
張:父親講,你還是在農村好,種種地,照顧好母親和孩子,不是很好嗎?還講,你家人多,負擔重,讓大女兒秀君跟我到北京去吧。后來,為了減輕我的經濟負擔,1955年,父親將我年僅9歲的大女兒秀君接到北京讀書,一直到讀初中才回來。
王:您覺得您父親喜歡小孩嗎?
張:很喜歡的。我大女兒秀君在北京讀書時,每逢星期天,外公、外婆(劉英)總要陪她到新華書店去買書,一買就是一大疊。在這方面,父親特別慷慨,他期望外孫們個個有知識,有才干,將來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秀君去北京兩年后回上海過暑假,假期結束后我帶著才7個月的兒子和她一起到北京,我父親很喜歡小孩子,在家里常常抱著小孫子,還不時地親親他。但父親見我子女多,負擔重,有一次就對我講,維英,你從前都是生的女孩子,現在有了建平這個男孩,以后不要再生了。孩子多負擔重,困難多,而且多生孩子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利。
王:您有幾個孩子?
張:7個。不過,對于我來說,還多虧當年生養了這么些個兒女,個個孝順懂事,要不然,叫我一個沒有勞保的老太婆如何面對現在這金錢世界?
王:張媽媽,您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嗎?
張:我丈夫張昌安是進門女婿,是我家惟一的強勞動力,里外都依靠他。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我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一直在上海羽絨廠扛大包拉勞動車,因為我有7個孩子要吃飯讀書,沒辦法。
王:在您最困難的時候,您想過向父親求助嗎?
張:父親講過:“我是決不會利用我的關系來為你們開后門的,只要工人、農民家庭子女是怎樣安排的,我的親屬也怎樣安排,不會有什么特殊的照顧?!彼裕瑢τ谏钌系睦щy,我們都自己克服,但父親對我們確實也是頂關心的。
王:怎么個關心法?
張:“文革”開始后,父親又一次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們無從打聽他的消息,一別又是十多年,直到1975年父親由廣東肇慶遷居無錫后才又見上面。父親這年已經76歲了,有一次午飯后,我在納鞋底,父親走過來勸我,不要納了,你勞動了一輩子,休息休息吧!子女們穿著讓他們自己去考慮。父親這是真正體諒我啊。他還常??湮?,吃得來苦,樣樣肯干,人也勤勞善良,不愧是勞動人民出身。
王:您那時沒有工作嗎?
張:我那時沒有正式工作,就在父親身邊幫他作家務,這樣前后大概有兩個月,每天起得很早,洗衣服,燒飯,劈柴,揩窗,拖地板,翻被子,我從來沒有服侍過父親,當時覺得能盡到一個女兒的心意,蠻高興的。倒是父親感慨地對我講過,沒有工作反而好,有了就要因我而受牽連了。
王:在您的一生中,在無錫的這些日子好像是和父親最親近的時候?
張:是的。那時,父親已經老了,而且身負重病,但因為有我們子孫小輩在身邊,他像一個普通人家的爹爹一樣,享受著難得的天倫之樂。我常??匆娝弥粡垺吧虾5貓D”,在上面查我們姐妹倆的地址。他還愛看親屬們的來信,一般的信也要看上好幾次,而且封封都有復信。
王:您父親和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而且沒有給你們留下值錢的東西,但是他去世后,卻把8萬元錢作為黨費上交,您是他的長女,您有想法嗎?
張:要知道,他們老夫妻倆(指張聞天和劉英)要積下這么多錢是很不容易的。錢雖然沒有傳給我們子女,但我們也是很高興的。他們把錢全部交公,他們的精神使人佩服。我在無錫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感到他是一位溫和、慈祥、高尚的父親。
王:解放已經50多年了,應該說現在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但是也有許多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比如下崗,您家里有這種情況嗎?
張:有的,但我們理解政府的難處。我的小兒子廠里效益不好,又要從市區搬到郊區,很可能馬上要沒有工作了。我現在身體不好,他自己還有剛生下不久的小毛頭需要撫養,真的蠻困難的。不知道政府、廠里能不能考慮一下他的實際困難,幫幫他。
王:你們向有關部門反映過嗎?回去后,我會向領導匯報的。
張:謝謝你。我們自己不好意思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