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總覺得最好吃的東西是自己做出來的,接下來的一個推理就是,即便他們做出個把好吃的東西來,也是咱們這兒學去的。在我們的想像中,外國人雖然早就不再刀耕火種茹毛飲血,但在吃的方面,他們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原因一是他們不如中國人聰明,二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本來就不高。
關于這一點,有兩個刻薄的笑話,一個說外國人吃元宵,翻來覆去找不到地方下嘴,最后問:這東西一個縫沒有,你們怎么把餡兒包進去的?
另一個和比薩有關,說當年馬可·波羅在中國吃慣了蔥油餅,回去后怎么也做不出來,就找了那不勒斯的一個有名的廚師,費了半天勁,也是遇到了怎么把蔥花和油弄到面里的問題,最后只好把蔥花換成紫蘇,大油換成橄欖油,往面餅上一抹,對付出一個比薩餅來。另一個差不多的說法把蔥油餅換成了餡兒餅,做出來的比薩上面就堆滿了各種火腿奶酪洋蔥圈之類的東西。
老實說,每次在飯桌上有人講起這樣的笑話,都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從小就吃蔥油餅,但在東直門的必勝客開業之前,從來沒想過蔥油餅可以進化成比薩那么好吃,我甚至都沒想過餡為什么就不可以放到外面!
所以,我不覺得蔥油餅歲數比比薩大的事實可以用來證明我們在智力上有什么優越之處。如果這樣,埃及人就可以嘲笑我們吃饅頭,因為按考古實物證明,埃及人在六千年前就懂得了面粉發酵的方法。蔥油餅和比薩只是個口味問題,如果非要和智力發生聯系,答案肯定也不夠讓我們振奮。
我倒是覺得,作為一種食物,比薩可以讓我們懂得一點做人的道理。比如那上面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意大利人快樂的性格。首先是遇到麻煩的解決之道,把餡直接放到原來打算做皮的面餅上就是一個天才的思路,世界不在乎多個把蔥油餅的分支流派,但有一個自立門戶的比薩,就是對世界人民的重大貢獻。相比之下,如果我混到一把年紀還把包子餡堆在外面,我媽多半會絕望得直哭,認為自己養了一個傻兒子,而絕對不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個特立獨行的天才。
吃東西的時候看得到里面的真材實料和看不到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一般中國人吃飯,越是大場面越會謹小慎微,因為有的時候會“不會吃”。一桌子受過完整教育的成年人“不會吃”東西,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其實無非是對端上來的食物的結構和肌理沒有把握。很多中國經典菜式最大的心思都花在把原來的材料做得讓大家看不出來,以此顯示主人的了不起,無論如何,這樣請客吃飯很不厚道。相比之下,比薩的材料一目了然,價錢也更容易公道。我吃過最貴的包子168塊錢一個,雖然是別人買單,但還是有被小二玩了的感覺。這是典型的玩了也白玩,因為我們的飲食傳統顯然不允許我很沒出息地在吃之前先看看里面的材料。話說回來,給你看,你能看出什么來?
如果是比薩,我就可以跟小二掰扯:我的“大撥氣死”(double cheese)呢?怎么這么薄?
這里面的學問大了,說遠了,關系到黑箱操作、知情權、公信度等等現代社會倫理領域的概念,說近了,人都不喜歡無法控制的東西,從談戀愛到吃東西,看著面餅上歷歷在目的至尊或者海鮮,總比盯著包子上的褶兒讓人心情愉快。
幾個月前我又對比薩有了一點理解,當時必勝客弄了一款“和風輕舞”,我突然意識到比薩還是一個“開放平臺”,越來越多之前沒想到的東西可以在比薩的舞臺上成就新的口味。這讓比薩類似計算機世界里的Linux,因為源代碼開放,所以大家都可以把自己開發的程序掛在上面,互聯網上好多好玩的小東西,都是用這個寫的,現實情況是,自從有了Linux,微軟正越來越不招人待見。我想起文藝復興后意大利人在天文學和地球物理方面突飛猛進,而中國人的自然科學知識在張衡之后一直沒更大起色。這一點當然和吃不吃比薩沒關系,我們的包子油條也一直在創新的路上走著。但我15歲之前一直在吃蔥油餅的腦袋覺得,肯定有什么和吃不吃比薩有點關系,這事我還沒想明白,準備繼續想。
(張心寶摘自《受不了的幸福》,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