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紅軍從鄂豫皖進入大別山區,幾場惡戰下來,紅軍傷亡很大。受傷的紅軍就被送到這個叫王坪的大山里,住進紅軍總醫院。從留下的圖片上看到,所謂住院部,就是農家的土房子。當時的紅軍藥物奇缺,糧食稀少,傷員住進醫院,不過是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躺著,幾乎沒治愈的可能。除了那些命大的,絕大多數人,就在這里靜靜地死去。靜靜的,70年后,依然靜。
在他們中間,留下名字的,或者說名字被刻上墓碑的,只有40位團以上軍官。他們真年輕啊,只有二三十歲的年紀。那么,那些士兵,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士兵,一定只有十多歲了。
當然,紅軍也為他們建了碑。那是一座10米左右高的墓碑,碑體通紅,上面刻著黃色的大字:萬世光榮—紅四方面軍英勇烈士之墓。
字體剛勁有力。寫字者,紅軍總醫院政治部主任,女紅軍張琴秋。
碑的左面,刻著兩枝步槍和一把駁殼槍。據說這三枝槍,是紅軍把槍按在石碑上先描上去,然后才刻的,線條里顯出一種拙樸的孩子氣。墓地四周松柏環繞,山風陣陣。陪伴這些亡靈的,只有這萬叢青翠。除了一些重要的紀念日,平時只有一個守墓人。
十幾年前,即1992年,剛剛退休的張崇魚從紀念紅軍入川60周年大會上得知,巴中地區有12萬人參加紅軍,4萬人犧牲。他一下被震動了,當即就產生了一個讓人吃驚的念頭:要用自己的晚年建一座紅軍碑林。他要把剩余的生命,全部用來尋找那些無名烈士和流落紅軍的姓名,然后鐫刻在石碑上。
談何容易。
畢竟時光已流逝了半個多世紀。
但張崇魚說干就干。除了找有關部門查閱資料檔案,他還一個個地尋訪那些尚健在的老紅軍,請他們回憶自己遠去的戰友,說出那些姓名。在成都某干休所老紅軍劉祺的家里,張崇魚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當夜這位老紅軍就失眠了。他曾是一位紅軍醫生,他腦子里走馬燈似的冒出一個又一個戰友的面容,還有那些他救治過的傷員。他們親切地微笑著,栩栩如生。他生怕自己忘了,索性坐起來寫在紙上,想一個寫一個,一直追憶到凌晨兩點,一共回憶起42個姓名來。他莊重地將這些姓名交給張崇魚,張崇魚又莊重地將這些姓名帶回到巴中。不想沒過兩天,劉祺的信也跟著來到了巴中。原來張崇魚走后,他又回憶起12個紅軍的姓名來。
張崇魚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尋找那些丟失的名字。他和他的同事先后60余次前往紅軍走過的線路和29個省、市、自治區,行程30萬公里。拜訪了1800多名紅軍將士及親屬,查詢了600多個與之有關的單位,一個個地、十個二十個地、一天天地、一年兩年地、大海撈針地,搜集到了10萬個紅軍將士的姓名!準確的數字是:101068名。這中間,他和同事十上北京,都是坐的火車,住的地下室;路途上他被汽車撞過,被小偷光顧過,甚至被人誤解當成騙子抓過。忍饑受凍、風餐露宿更是常事。但他們竟堅持了10年!
他們將找到的這10萬個姓名,鐫刻在了巴中城內南龕山頂上,在那里建立了一個川陜蘇區將士碑林,一共用了3388塊石碑。每塊石碑高1.2米,寬0.6米,它們一排排站著,站成了碑林。而上面那些整整齊齊的名字,也像是一片林,一片生命之林。
石碑上刻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那些從浩瀚的歷史之河中打撈上來的名字。他們曾經與戰友們失散,如今終于又站到了一起。他們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他們又回到了隊伍中。他們站在一起,心里一定很塌實。距此不遠的王坪烈士陵園里的無名烈士,也可以在這里找到他們的家了。
細雨蒙蒙,石碑上濕漉漉的,但一個個的名字清晰無比:黃二毛、廖狗兒、張二牛、張四娃、劉幺娃,還有女紅軍鄭呂氏、呂宋氏……
在最后一塊石碑上,出現了新的刻痕,有5個新添加上去的名字,他們是:王世云、羅元洲、南存貴、李敬忠、王天鉀。這是今年春節后剛剛刻上去的,是由內蒙古軍區原副參謀長李子金(81歲)寫信向張崇魚提供的。有的老紅軍為了回憶這些戰友的名字,給張崇魚寫去的信有三四十封之多。他們在回憶名字時,也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張崇魚站在這些碑林中,就像站在自己的家里。
他和他們就像是親人。
張崇魚,1939年生,曾當過中學教師、區委辦公室主任、區委書記。身高1.6米,體重不足50公斤。現在,他成了這10萬姓名的守護者,或者說,他做了這10萬紅軍的戶籍警。
(尤遠摘自《文字客》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