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喝一點酒。
上世紀50年代在北大讀書,當了一位德國留學生的輔導員。那時每逢元旦,都是學校的狂歡節。記得有一年元旦前夕—好像是1957年吧,因為過了這一年,日子就不那么瀟灑了,我們邀請外國留學生舉行聯歡會,地點就在留學生食堂。餐桌移到墻邊,我們隨意地排幾張凳子,靠墻圍成一個大圓圈,看圈內表演文娛節目,也做點集體游戲,間插跳幾曲交誼舞。過了子夜,東道主換成了外國留學生—因為時差,他們的元旦大多在翌日的清晨。餐桌重新拼成方形,鋪上雪白的桌巾,如酒吧一樣散置在餐廳四周。各種酒水—德國啤酒、法國紅酒和蘇聯的伏特加,當然還有中國的茅臺,都一箱箱抬了上來。那時茅臺并不太貴,一瓶4元,不過也夠我們窮學生一周的伙食。中外學生隨意穿插而坐,不斷地干杯、跳舞,直到曙光初露,跨過了西方新年的門檻,大家才盡興而散。我和另一位輔導員送那位德國同學回宿舍,剛走到門口,我那位中國同學就不行了,躲到一邊去嘔吐;進了宿舍,那位德國同學的臉上也紅一陣青一陣,急急奔衛生間而去。事后見面,大家問我醉了沒有,我似乎沒有太多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我才知道我似乎天生有點酒量。
此后三十年,我始終與酒無緣。雖然也下過鄉,赴過宴,喝過閩西的水酒、閩北的農家樂,下放時還自釀了一缸酒,不過我始終對酒毫無興趣,更無癮頭,甚至還有點厭酒。直到1990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那潛藏的一點酒意才被發掘出來。
這年福建作協舉辦海峽詩人節,邀請了臺灣的洛夫、姜穆、李錫奇、古月、楊平,香港的秦嶺雪、張詩劍、路羽等一批詩人、作家、藝術家。活動從廈門開始,經泉州、莆田、福州到武夷山,再折返福州舉辦中秋詩歌朗誦會。那時海峽兩岸的直接交流剛剛開始,所到之處,主人都熱情款待,大小宴會自是每日不斷,每餐杯盞交錯,主客都極盡興。從廈門到泉州,我依然滴酒不沾。到了莆田,宴席上臺灣的著名畫家李錫奇坐在我旁邊,勸我喝一點。作為主人之一,老不喝酒總感到有點掃客人的興,就試著喝了一小杯劍南春。李錫奇問我感覺怎樣,我答沒什么感覺,兩人會意一笑。隨之便左敬右陪,一連喝了十來杯。宴罷回到賓館,李錫奇擔心地問我如何,我雖感到口干舌燥,腳底有點飄浮,但還清醒能夠自持,便硬著嘴說:還好。李錫奇擂了我一拳,笑道:行呀,你能喝!
我的喝酒史就這樣開始了。此后李錫奇一見我喝酒,便得意地說我的酒量是他開發出來的。
這樣忘乎所以地喝了幾年,就喝出了我的脂肪肝、高血脂和高血糖。醫生的一紙警告,讓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禁酒狀態。
不喝酒了,平時也不會想。本來我就沒有酒癮嘛,就是喝酒的那幾年,我也只在朋友中應酬時喝,平常從不會想到要喝兩盅。只是到了宴席上,就覺得很掃朋友的興。大家喝得正在興頭上,你卻泥菩薩似的矗在一邊,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抱歉,那滿桌的熱鬧勁兒便給你澆滅了。于是只好婉謝一些宴席,而婉謝也是很得罪朋友的事。如果朋友由此往來疏了,也感到是人生的一大憾事。由是,才更體會到喝酒其實喝的是感情,是一種心態和情調。酒是人際溝通的中介。
常言道:花看半開,酒喝微醺。人生最佳的境界,何嘗不也是如此!花開太盡,就面臨凋敗;生命和事業只有當它剛剛展開時,才最具魅力。酒至微醺,腳底有點飄浮,而人尚清醒,話雖漸多,卻還知自制。心血通暢,情緒酣然,有些積壓心頭的郁悶,可以借興傾倒而出,使你身心頓感輕松,仿佛進入一種飛翔的狀態。生命至此,已入佳境,卻未臻絕頂,尚有一絲期待在前頭閃爍。這是人生的最佳狀態。
所以至今我還時不時會懷念那些喝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