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外望酒

于光遠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學者，他從事理論研究工作有60年，其研究范圍包括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哲學、社會科學、教育和文化等許多方面，出版專著、譯著多部。讓人難以想象的是，他還是一位對酒極有研究的專家，不久前，我專程去于宅拜訪他，得以聆聽他的一番高論。

“酒啦”

“酒啦”，是于先生對自己與酒的態度的自謂，“酒啦，就是酒的啦啦隊隊員的意思。1987年，我率先在中國提出使用‘酒文化’這個詞，為的是發展中國酒的事業。廣義的文化中也應包括酒文化的發展，這在一定程度上對我國的經濟建設以及人民生活有影響，因此我的確是做了一番提倡的工作，也算個‘發起者’吧！”

于先生說：“酒到微醺，精神上有可能感到輕松自由。不少人嗜酒為此。我不喝酒就可達到那樣的境界，這樣酒對我就沒有那樣的意義了。不久前我發出宣言，到了耄耋之年‘何不偷閑學散仙’，似乎也不必憧憬‘住世為酒人，出世為酒仙’。自知擺脫不盡書卷氣，沒有‘吾高陽酒徒也’的氣概。寫了幾十篇關于酒的文章，就有人以為我是酒學‘專家’。這是誤解。我對酒學，只是‘望家’。我站在酒學的門外，向門里望了一下，也可能望了幾下，望見門里的一點情景，也有了些感想，由于自己總算還會寫字和造句，于是把自己望了幾望后的感想寫下來，而且對酒居然一下子寫出這么多?？墒羌词箤懥诉@么多，我還是個門外漢。有人問我為什么寫這么多關于酒的文章，我回答很簡單，就是為了‘好玩’。一個人難道一定要做有重大意義的事，而不能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嗎？

“在‘酒學’這個領域，我獨出心裁，把馬克思恩格斯書信中有關喝酒的文字全都摘了下來，準備出一本‘于光遠評注’這些文字的小冊子。在這個很狹小的領域中，要說我是個專家也許還可以。我國有許多酒學專家，而我只是對酒這個領域從門外開始張望，望到一些，就發表議論，以望家身分發表議論。我不想成為專家，也就不怕盡說些外行話，不怕別人稱我為‘妄加議論’?！?/p>

在談到飲酒的作用與理由時，于先生說：“本來有親熱的人際關系，喝酒可以增加彼此親熱的程度。這是很自然的事。本來彼此有些別扭、有些疙瘩，喝酒可以使關系融洽起來。酒在這里又起了潤滑劑的作用。至于本來膽子不大的人，喝了些酒，常常顯得豪壯起來，特別在有人用話激他時，常常會變膽小為膽大，酒在這里又起了增勇劑的作用?！?/p>

“當然酒也可以起麻醉劑的作用，用酒來麻醉自己暫時忘掉痛苦。我曾不贊成把這一條過分夸大，但我無意完全否定它。”

“中國人喝酒，總不愿直截了當表現自己想喝，而總是要找理由，‘師出有名’。為了給自己喝酒找理由，最常用的辦法是先向別人敬酒。敬酒者通常自己先把自己杯中酒喝下去，表示自己的誠意，在自己達到喝酒的目的后，別人喝了沒有、喝多喝少、杯子里的酒干了沒有，對他來說就不那么重要了。喝罰酒，喝酒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喝酒要有喝酒的‘理由’，喜事、喪事都是喝酒的理由?！?/p>

我問于先生：“您認為在餐桌上，酒是主角還是配角？”先生沉思了一下說：“這個問題，似乎不好簡單地回答。在大多數情況下，在餐桌上酒是配角，主角是飯菜。這時人們在餐桌的‘中心任務’是吃飽吃好，酒只起輔助作用。”

“但是有時候，酒是主角，菜肴是配角，孔乙己去咸亨酒店要了一碟茴香豆，他去那兒的中心任務是喝酒，這茴香豆是下酒物。也有這樣一種場合，許多人圍在一張桌子上，主要是為了喝酒，這頓飯花的時間也主要用在喝酒上，饌肴只是下酒物。”

“我在這里還不說以品酒為目的的聚會。在這種場合，酒當然是主角?！?/p>

于先生說：“現在到書店很容易買到‘食譜’，恐怕買不到‘酒譜’。家庭中幾乎沒有釀酒的，最多買一包酒曲回來做一點‘江米酒’。我家就常常制作這種江米酒。酒譜我想是不會有多少讀者的。當然也可以設想這樣的書的讀者是酒業人員。我想眾多的酒業人員會買一本回來看看，制作技術保密，因此，很難收集齊全。一部價值高的酒譜也就編不出來。因此我不想提出編輯這樣的酒譜的主張。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能夠出這樣一部書，即使內容不理想，也會是一部有價值的著作。進行這個工作也會是一件有意義的文化工作。如有人熱心此事，不以贏利為目的，把這樣一部《酒譜》編出來，我是一定會向他致敬的。”

當今，養生與保健是很時髦的，一些廠家還結合這一浪潮推出了“保健酒”“養生酒”“藥酒”。我請于先生對此發表高見，談談他的看法。

先生說：“我總覺得‘保健酒’這個概念從科學上說未必能站得住。因為就一般的體質來說，適量喝一點酒對于身體有好處，這一點并不是只有某些歸入保健酒這一類酒的功用。如果說只有這類保健酒才有利于保健，其他的酒一律都歸入不利于健康的范圍，都是與實際不符的。

“中國古代似乎沒有保健酒的說法。我小時候只知道有‘補酒’?！a’這個字在中醫里用得很普遍。補血、補腎、補肺、補氣……整個身體或者身體哪一部分虧了、虛了、弱了，就用食物藥物去滋補補養。在食物或藥物中就有補酒這種東西?！a’的含義雖然也很寬廣，但它畢竟比‘保健’的含義要狹。說某一些酒是補酒，只意味其他的酒不起滋補作用，打擊面比較小。如果說只有某一些酒是保健酒，就意味其他的酒不保健，打擊面就寬了。因此保健酒這個概念，似不可取。

“至于藥酒這個概念，它與補酒不同的地方是，每種藥酒都有比較確定的具體的治療范圍?！侗静菥V目》中列入的藥酒有79種之多，每種都有它的針對性。因此把藥酒視作酒的一種在科學上是完全站得住的，如果把身體虛弱也算是一種病，補酒則可以視作藥的一類。補酒如果以《本草綱目》所列79種藥酒浸泡制成的，我贊成使用藥酒這個概念，并且希望在醫學界藥物學界的專家和專門機構的指導下發展藥酒生產和使用。”

“當然‘藥’這個字也可以有極寬廣的含義。一切有益于人本身的東西，只要不是食品也可以視作為藥?！稘h書·食貨志》上有酒是‘百藥之長’的說法，即在藥中酒是老大哥。不過這樣使用藥這個概念并不普遍，可以不去管它。今天人們不會認為一切酒都是藥酒。當然今天人們不會說一切酒都是保健酒，但是我總覺得還是不用保健酒這個名稱為宜?！?/p>

談到自家的酒量、酒事及酒趣時，于先生說：“在餐桌上我經常講：1.我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大；2.在酒量上我不知道誰是我的對手；3.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醉后是什么樣子。這話是真的，因為我喝酒從來適可而止，沒有對自己做過‘破壞性實驗’?！?/p>

“我的經驗，決不讓自己真的醉了。我想：醉了，身體不會舒服。醉過的人證實了我的這種說法。”

于先生回憶說：“那是在1934年暑假，我去杭州郊區‘做農村工作’。一天我從杭州徒步走到蕭山，走在蕭山的街上紹興酒的香味撲鼻。很長一段路，走到哪里，酒香跟到哪里。”

“那次我只走到蕭山就掉頭回杭州。當時心想，如果走在紹興的街上，酒香一定更濃。”

“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多次去蕭山和紹興，卻都沒有在街上再聞到這么濃的酒香。這肯定不是我鼻子的問題。直到現在，我的五官中鼻子還是好好的。我的嗅覺照樣靈敏，但是再也沒有1934年那種聞到酒香的經歷。”

“1951年《學習》雜志創刊兩周年，我們邀請了一些作者在金魚胡同東安市場樓上的‘森隆’一起聚會。大家很高興，酒就喝得多了些。結果廖沫沙、林子力和田家英三個人完全醉了。一個呼呼大睡，怎么也叫不醒；一個嘔吐；還有一個不斷地拍著胸脯，說：‘我是英雄，女人算什么！’胡繩醉意也很明顯，一會兒站起來發表一通‘演說’之后坐下，一會兒站起來又演說一通，多次這么重復。我在一旁觀察這些人的醉態，也覺得挺有趣?！?/p>

“那次我自己也喝了不少。我喝了7杯高腳杯威士忌，不能算少，但沒有一點醉意。因此我認為自己還是有酒量的?！?/p>

“小時候，我媽媽生弟弟妹妹坐月子的時候，家鄉習慣產婦要吃核桃肉煮黃酒再加紅糖。我一看核桃肉和紅糖都是好吃的東西，于是就偷產婦的補養品吃。這酒的確好吃，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最早吃過的酒，也是最好吃的酒。我偷吃了酒之后，有時媽媽發現酒少了，我就主動坦白自己的這種行為。媽媽對我實行‘坦白從寬’的政策，未加責備。我偷吃酒也有節制，偷吃得不多，絕大部分還都留給媽媽吃。媽媽說我還是一個懂事的好孩子……”

回憶兒時，于老沉醉在美好的往事中，不知是想起了慈愛的母親，想起了兒時的頑皮，還是憶起了那酒香……我不愿打擾他，讓老人多一些幸福的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