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論雷峰塔的倒掉》

筆者有幸參加了教育部在哈爾濱主辦的中小學骨干教師國家級培訓班的學習，其間正值黑龍江省初中語文教師優質課大賽，我執教的《論雷峰塔的倒掉》作為國家級骨干教師培訓班的推薦課也參加了大賽，結果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獲得特等獎。這里不妨以這一優質課為載體，以師生對話的方式嘗試一次另一種品位的閱讀分析。

今天，我們學習魯迅的一篇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這篇文章課前你們自己讀懂了沒有？有學生說：讀懂了。那我們就撇開課文不說，我先講一個課外的《蝎子精》故事給你們聽怎么樣？好！同學們頓時輕松愉快起來。

過去有個小王莊，莊上有個王小二，父親早逝，家境貧寒，與母親相依為命。這一年母親又病故，小二在墳上哭泣不已。小二隱隱聽到墳地里還另有哭聲，抬起淚眼一看，不遠處一位新媳婦也正跪在一座新墳前哭泣。一個哭老娘，一個哭丈夫，遙相呼應。這小二被新媳婦的哭聲感動，來到這新婚喪夫的小寡婦身邊，聽她哭。王小二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哭起來，小寡婦聽到身后的哭聲，回頭見是一個衣著破爛眉眼卻清秀的小伙子。這小伙子在為她哭，她便不再哭了。這時天不知怎么就陰了，接著下起小雨。小二說：別哭了，回家吧。小寡婦就擦去淚水，跟小二離開墳地。小雨越下越大。小二說：到莊上避避雨吧。小寡婦就跟小二來到他那兩間破草房里，這兩個人一個不幸，一個可憐，很有共同語言……這里我們省略一段，總之最后小寡婦成了王小二的媳婦。

奇怪得很，自從王小二娶了小寡婦后，轉眼間，原來一貧如洗的日子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年秋后的一天，小二和媳婦帶著孩子高高興興去趕集。正走著，小二碰見了一位老和尚。和尚道：請留步，有事相告。我看你紅光滿面，但紅光之后卻隱匿著縷縷陰氣。你那媳婦雖美善無比，卻是一個妖精，一個蝎子精。小二道：你胡說八道什么！老和尚道：不信，回去在門檻上撒一些草木灰，你媳婦走過與常人不一樣，定然留下一串蝎子的足印。要想除此蝎子精，下個集日仍來此老槐樹下找我。

小二心神不寧，悶悶不樂。回到家里，小二乘媳婦不注意捧來一些草木灰撒在門檻上，等媳婦走過，果然那草木灰上留下一行蝎子的足跡。

以后的幾日，小二都精神恍惚，坐臥不安。好不容易到了下一個集日，小二又來到那棵老槐樹下，見到了老和尚。老和尚便附在小二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交代一番，臨走交給王小二一件東西。這天夜里，媳婦熟睡，小兒突然掀開被子，果然見其屁股上長著一個……小二一時嚇壞，緊張得手腳發抖，但還是迅疾地從床下摸出老和尚給他的那寶物，一狠心，只聽喀嚓一聲……好!我們就此打住，就講這么一半，下一半留著等我們學完課文再講。

現在我們把這《蝎子精》的故事與課文《論雷峰塔的倒掉》稍為聯系比較一下。這蝎子精相當于誰？有學生說，白蛇。這老和尚呢？相當于法海。這王小二呢？和許仙差不多。同學們是同情蝎子精反對老和尚的；魯迅也是站在白蛇娘娘一邊，批判揭露法海的。作者的思想傾向，其實就是文章的主題。

我們講《蝎子精》的故事實際上是搞了個課外閱讀，目的是檢測一下同學們在課前自讀《論雷峰塔的倒掉》時，是不是一下就比較好地把握了它的主題。現在同學們就來概括一下課文的主題。一位同學說：白蛇追求幸福自由，法海非要扮演一個封建衛道士的角色來橫加干涉，造個塔把人家壓在底下。現在塔倒掉了，魯迅拍手稱快，倒得好！我們就用這樣一句話來標示主題：雷峰塔是封建鎮壓之塔，倒得好！作者是反封建的。

課文的主題已經明確，下面要學習的是文章的筆法。這里有一點要提醒同學們，我們在學習主題時，有意暫且脫離課本，用一個課外的例子讓同學們觸類旁通地感悟它，簡單明了地概括它。這回學習課文的筆法正好相反，不是遠距離地整體感知它，而是要深入具體地評點它；不是脫離課本，而是始終以課本為依托，回歸課本的語言。下面我就要請幾位同學來逐節地讀課文。

這回讓你們當一回老師，我來做一次學生，我做好了一張試卷，對課文的筆法作了五個方面提綱性的概括分析。等會一位同學讀過課文的一部分之后，我就這部分的答題再為自己解說幾句，你們就可以給我打分了。每題20分，五題共100分。倘若你完全同意我的意見，那一題你就給我滿分；假如你不同意我的說法，你就扣分。扣多少，各人自己定。你們可以用簡短的語言在試卷上寫出自己對課文筆法的見解，也可以指出我答題中某一方面的問題甚至錯誤。最好用紅筆，想給我多少分，就給我多少分。同學們愿意嗎？當然愿意，同學們興奮起來，有的學生迫不及待，有點要起哄。好吧，我們就操作起來。你們要認真聽讀課文，用文本用自己的思考來抗衡我的答卷。我將我做好的答卷分發給同學們。

一位女同學先站起來讀課文的第一節。我試卷上寫的是“不露聲色，沉得住氣。”她剛讀完，不少同學拿起筆來就要在我那一題上打分。我說：你們也得讓我為自己解說幾句，你們也該思考一下再下筆判分，各位老師們。有的學生心領神會，忍不住竊笑起來。

我認為魯迅開篇的筆法就有“不露聲色，沉得住氣”的特點。魯迅沒有像一般作者那樣一開始就觀點鮮明，措辭激烈地直言法海是個封建衛道士，雷峰塔趕快倒掉了好。而用極冷靜的筆調，沉住氣說了這么一句倒裝的話：“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并不見佳，我以為。”這正是作者的老道之處。搞書法的人常會說，寫字要留得住筆；我覺得我們寫文章說話，也要留得住筆留得住話。倘若你急不可耐地把那幾句好話說了出來，那一下就會堵自己的文路和話題，迫使你早早結束。這跟我剛才講課一樣，我不能早早先把課文“反封建”的意旨告訴你們，我得沉住氣，不急不躁講一個《蝎子精》的故事，然后水到渠成點明這“反封建”的主題。這里魯迅的思想傾向已經出來，但含而不甚露，很沉得住氣，這是一種值得我們學習的筆法。好，諸位給我這一題打分吧。我走下講臺，來到同學們中間，看他們打分。有的學生很大方，毫不含糊就給我打上了；有的同學則有點不好意思，用手捂著卷子不想給我看她打的分。現在請這位同學起來報一報分數，并簡要說一說你的評分理由，好嗎？

她很自然地站起來，語音清潤地說：我同意你的分析，但對你的觀點，對你答卷上的措辭還有一點補充，還要作一些解釋。魯迅這篇文章開篇的確是很能“沉得住氣”的，但還不能就完全說是“不露聲色”，實際上已經露了不少聲色了。比如“破破爛爛”“并不見佳”這些詞語已經很清楚地流露出了作者的思想態度。這一題20分，我給了你15分。

我們哈爾濱蕭紅中學的學生真棒。這位同學說得很好，看來我的意思是對的，但答題的文字表述上有點問題。

現在閱讀分析課文的第二節。一位男同學剛要起來朗讀第二節，我突然提議，這一節不讀它，偷點懶好不好？同學們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有幾位男生舉手表示同意。這一部分的筆法，我答卷上寫的是“宕開一筆，鋪敘點綴。”這第二節是課文最長的一節，寫的是白蛇的故事。這個故事同學們太熟悉，可以不讀，節省時間。文章可以不讀，筆法特點卻必須強調。這正是夾敘夾議這一類雜文鋪敘點綴的部分，一篇文章獨到的文字一般只是很少那么一點，它要依靠相當一部分所謂“平庸”的內容來鋪敘點綴。我們有意不讀，反而喚起了同學們的注意，達到了讀的目的，明確這部分是鋪敘點綴就行了。好了，請諸位打分。

全體女同學齊讀第三至第六節。這部分筆法的特點則是“漸露鋒芒，刺刀見紅”了。三至五節“漸露鋒芒”不用講，這是一種情緒與筆法的過渡，從“不露聲色”到“刺刀見紅”中間需要墊一下。我單講“刺刀見紅”，單講第六節中的這一句話：“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這是一針見血，是以一種惡的方式在懲罰揭露惡人。我們得設想這樣一個情境，才能深切地理解它。魯迅成了一個是非判斷者，白蛇與法海都來找他評理。魯迅對法海先顯出一種頗為知己的樣子小聲問：你是不是嫉妒人家了？法海在其誘導下雖無言面色卻有變。這時魯迅卻突然翻臉厲聲道：那簡直是一定的。法海企求得到魯迅的同情，結果卻被白白涮了一回。“嫉妒”一語擊中要害，這便是一種以惡的方式在懲治惡人的筆法。這里插一句，許多文學作品都是讓和尚來干預這男女之事，為什么？太監擅權因其無后，因其無后，故而無所顧忌；和尚熱衷擺平男女之事，因其禁欲，因其禁欲，故而心理有些變態，尤好惹是生非。

一位男同學在答卷上寫道：這里對筆法的分析，擴展得似乎多了，其后的太監和尚之說好像有點過分，扣2分。這一評語夠尖銳的，他是說我有點言過其實，嘩眾取寵，取悅聽眾。

全體男同學齊讀第七至第八節。這部分課文的筆法是“窮追猛打，盡情捉弄。”先說“窮追猛打”，永不休戰痛打落水狗正是魯迅一貫的戰斗風格。前面魯迅的“嫉妒”一語已經叫法海無地自容，他只能狼狽而逃。這里有一個細節提請各位注意，是誰發出了這樣一個追拿逃犯法海的通緝令？居然是玉皇大帝，皇帝是封建制度的最高統治者，而法海是封建思想的忠實衛道士。法海如此死心塌地為封建思想封建道德賣命，結果惹出事來，主子就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去賣了。這樣的內容設計，這樣的表述筆法是頗有用意的。如果說魯迅前面曾以惡的方式懲治惡人，那么這里則又是恰到好處地來了個挑撥離間。皇上如此對待法海，與法海同類的封建衛道者自然也會有感覺，這就起到了動搖封建陣營的作用。

再看“盡情作弄”的筆法。皇上下令捉拿法海，法海竟逃到一個蹊蹺之處，螃蟹的肚子里。作者寫了一個津津有味吃螃蟹的過程，有一系列的動詞“煮”、“揭”、“吃”、“露”、“切”、“取”、“翻”，這又見魯迅筆法的厲害。法海已敗逃，作者仍不放過他，還要津津有味地吃他，把這個思想上的壞蛋改造成一種美味佳肴，慢慢地品嘗享用。為使諸位對“盡情捉弄”這一筆法與我形成共識，這里甚至可以作一個不盡恰當的類比，貓捕鼠玩弄而后食之。如此一比，我們或許能更好地意會魯迅寫這吃螃蟹的妙處了。

最后九至十節，請你們班的班長起來朗讀，好嗎？眾人附和。這一部分的筆法是“終審判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雷峰塔倒掉，白蛇出來解放自由了，而法海卻被魯迅判了個無期徒刑，永無出頭之日。請看書上這樣一句：“現在卻只有這老禪師獨自靜坐了，非到螃蟹斷種的那一天為止出不來。”螃蟹是不會斷種的，現在螃蟹的飼養越來越科學，螃蟹的身價也越來越高，人們永遠要品食它，這可就給法海造成了無期徒刑。讀到這里，我的頭腦里甚至出現了這樣一幕：法庭的最后宣判。魯迅仿佛成了一位特別法庭的法官，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在那里宣判：法海，男，和尚。因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無事生非，多管閑事，判處其無期徒刑，螃蟹斷種之日方可釋放。倘若心軟者，缺乏對敵斗爭經驗的人，這時恐怕都會覺得法海怪可憐的。你一個老和尚何苦去維護封建思想道德，只在廟里念自己的經就是，管什么閑事？落了個與這蟹殼牢房終身為伴的可悲下場。但魯迅一點也不同情他，前文曾是那樣不露聲色，這里卻是聲色俱厲地喝罵了一句：“活該。”這正是魯迅反封建的堅定之處，也正是魯迅筆法的深刻有力之處，真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現在我們全體同學一起將課文的最后部分齊讀一下。特別是這“活該”，不妨連讀它三遍，通過朗讀進一步體會魯迅“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特點。

一位看上去挺調皮的男同學沒有舉手，未經許可，搶先站起來發言：老師，前四題我一直舉手要求發言，你都沒看到我，這一題我再不搶說就沒有機會了。你這位江蘇連云港來的老師怪會吹的，但好聽。模擬“法庭審判法海”一節特精彩，精彩得眼看要下道，但你“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點撥，一下又把它拉了回來，準確深刻、生動可信。老師，我完全被你征服了。這一題我給你打了個滿分。謝謝，我忙說，并由衷地點頭致意。下面同學們將各題的得分合計起來，打上一個最后得分。請前排同學幫我快速把卷子都收上來，這是無記名的，放心交上來。這對我是個永久的紀念，永遠的學習。

課文的主要內容學完，我還欠你們一點什么？《蝎子精》的故事還沒講完，同學們一起嚷嚷。為了鞏固我們的教學成果，這個故事結尾讓你們來補敘。四人一組一起討論，集體創作。過一會兒，我們請幾位同學作為代表起來講，看誰講得好。就從這里開始：“王小二突然掀開被子，從床席下拿出老和尚給他的那件東西，一狠心，只聽咔嚓一聲……”

同學們分組展開討論，集體創作。各抒己見，充分想像。有關《蝎子精》的故事，大家補敘出了各種各樣內容生動、情感豐富、思想深刻，極有創意的結尾。因本文篇幅所限，這里不便將學生自己補敘出的故事結尾一一登錄出來。這十分遺憾，但遺憾也是一種藝術一種美。

最后我說：同學們要不要老師把那個未完的《蝎子精》故事講完？要！同學們竟喊叫起來，懸念未解，興奮不已。別忙，現在是廣告時間，注音解詞就是我們中學語文教學的廣而告之，課上必講，考試必考的廣告內容，我們一起讀一遍這篇課文的注音和解詞。同學們懷著一種急著要聽故事的期待，趕緊齊聲而洪亮地讀注音與解詞。

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時間到，《蝎子精》的故事不能再講了。對不起，再見了，哈爾濱蕭紅中學的同學們。不行。講！《蝎子精》的故事還沒講，講完再再見！講，快講！學生嚷聲一片，不讓走了。我說，下面馬上還有另一個班級另一位老師在這里賽課，我的《蝎子精》故事雖然沒講完，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再講了。留下一點懸念一些空白，這或許對同學們今后的學習會更有好處。下課，同學們再見。老師再見，學生的聲音一下小了，沒了神氣，顯出無限的遺憾，但我卻從這無限的遺憾里聽出了無限的留戀……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