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日的早晨格外陰冷。
在寒風中哆嗦的行人里,趙秀華一襲裙裝格外端莊,20年的教師生涯,使她擁有了不俗的氣質。具有師范學院大專文憑的趙秀華,原是蘭州技校一名優秀教師,和丈夫感情破裂后,她早早成為了一名單身母親。
為了陪伴正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兒子,她來到上海已經半年。目前,兒子已經大四,正在全力以赴準備考研。
兩年前,趙秀華就在原單位下崗了。來到上海后,生活更加緊張,她只能在兒子租住的15平方米的小屋里打地鋪,過起了陪讀媽媽的生活:
每月退休工資500元,兒子打零工積蓄5000元;
每月房租800元、水電煤氣50元以下,每天買菜5元,每周買肉一次10元;
每天晚市買菜,可以揀到小販不要的菜葉。
“從前再難也沒想到會像現在這樣。剛來的時候天氣熱,連條褲子都買不起,只好把兒子的破褲子絞了邊穿。在上海這個繁華的大城市,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在最底層的滋味?!?/p>
兒子不愿母親打工吃苦,趙秀華只好瞞著兒子四處找工作。除草工、家政服務、餐廳服務員,她都打聽過。但年紀大和不會上海話,成為了別人一次次拒絕她最直接的理由。
“兒子讀書是最大的事啊?!睘榱松钅芊€定下來,趙秀華有時產生有了再婚的念頭。
陪讀家長逐漸成為一個群落
趙秀華只是繁華都市里的一個縮影。在上海,《瞭望東方周刊》詢問了黃頁上刊登的大部分高校的學生處和后勤部,雖然沒有專門的統計,但80%的工作人員都曾接觸到不遠千里來詢問工作機會的家長。
東華大學后勤部孫老師說,近年來到學校找工作的外地家長陸續出現。
“退休、下崗,還有就是單親家庭特別多,他們不都是為了錢,原來的城市不能提供完善的勞動保障或養老保障,他們是沖著精神寄托來的?!鄙虾X斀洿髮W后勤辦公室李老師如此描述。
上海交通大學學生處的魏老師也肯定,絕大多數的家長并非是因學生自理能力差而來的。
當一波又一波獨生子女們走進大學校園,千里迢迢陪讀的父母也越來越多地涌現在城市中。這一中國獨有的“大學生陪讀現象”正在日益引起社會的關注。
獨生子女時代,從幼兒園、小學,直到中學,父母陪讀已經成為一種見怪不怪的社會常態。據中國社科院教育研究所的一項統計顯示,中國36,8%的家庭存在父母陪讀的現象。
人們不能接受的是,大學生這個已經在形式上完成了成人禮的人群,還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于是幾乎一邊倒地指責陪讀,認為折射了傳統教育方式的失敗。
但問題絕非想像中那么簡單,人到中年還選擇顛沛流離,陪讀人群是多重社會問題交錯的產物。他們中的很多人,失業、離婚、在底層掙扎、在最繁華的城市日趨邊緣化……孩子是他們最大、也是惟一的寄托。面對《瞭望東方周刊》的采訪,這些家長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出于對孩子自尊的考慮,家長們多數不會到學校尋找工作,學校掌握的情況少之又少。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北京、廣州、杭州等地,在越來越多的大學城周圍,陪讀家長逐漸成為一個群落。他們租住在高校周圍,因年齡和籍貫的限制,從事的是簡單的體力勞動。
被忽略的單親主體
在南京讀研究生二年級的小余已經把這座城市當成了家,因為媽媽退休后也在這里住下了,而他們在徐州的房子已經變賣。
爸爸的病故,讓母女倆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小余才考取大學,媽媽就動了提前退休到南京陪女兒的念頭。從最早在雜貨鋪里幫人看鋪子,到如今小工廠的財務,母女倆拮據的日子慢慢好轉。
像小余母女一樣的例子是《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采訪中接觸最多的一類人群。長久以來,社會關注的目光多數放在單親家庭孩子的身上,卻忽略了單親主體——母親或父親。
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徐安琪曾對上海單親家庭主體福利狀況進行過調研。她認為,經濟轉型期的資源重新分配明顯地向年輕人、高學歷和高技能者傾斜,承載親責重負和社會世俗壓力的單親者,往往面臨福利水平下降、心理和社會適應困擾加劇而成為弱勢群體,或弱勢地位更加凸顯。
徐安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隨著孩子求學而遷徙,是單親父母擺脫從前婚姻的陰影和社會歧視的一種方式,“社會對離婚的寬容度依然有限,所以單親被貼上負面標簽。社會潛移默化的文化規范對單親主體的心理壓力和負擔往往比西方國家更甚?!?/p>
單親父母往往比雙親家庭更注重對孩子的補償,將所有的感情寄托賦予孩子,所以他們更愿意為孩子放棄原有的一切。而這種放棄,代價很大。徐安琪的調研顯示,一半以上的單親家庭得不到離婚另一方的撫養費。在另外一個城市從頭開始,單親家庭承受的經濟壓力更甚。
“其實我的壓力很大,媽媽為我付出得太多,特別怕自己有何閃失,媽媽今后養老怎么辦?”小余曾放棄一個很好的出國機會、課余打兩份工,和家長一樣,這些被陪讀的學生肩上擔子也格外沉重。
徐安琪認為,政府和社會應該給予單親家庭更多的人為關懷,政策上給予優惠,比如就業促進、生活補助和優先考慮領取最低生活保障等,并在社區為單親家庭提供心理咨詢和家庭幫助,消除人們的歧視。
陪讀式人口遷移
“小徐,你母親的工作怎么樣了?”
“找到了,在電大做清潔,張老師謝謝你。”
這是復旦大學后勤部張老師第二次見到化學系的本科生小徐,這個來自東北農村的孩子,曾經到后勤部為母親找工作。
小徐為人實在,第一次就給張老師很深的印象,“他告訴我,家里連年收成不好,為了不讓他為學費擔心,父母就主動提出到上海陪他,實際是想找工作?!?/p>
人口遷移和城市化是近年來最熱的話題,但以陪瀆為形式的遷移連人口學家都覺得意外。在研究上海等新興大城市人口遷移的共同模式時,科羅拉多大學人口項目組指出:古年人流動忖最高,青少年和老年人流動性最低;幼兒和小孩子跟隨家庭遷移,因此他們的遷移是具父母遷移水平的反映;退休的老人尋求氣候溫暖的居住地。
“這種隨獨生子女求學,而帶來的連鎖遷移是國內獨有的。受經濟、勞動保障等因素的影響,今后還可能成為一種重要的方式。”復旦大學人口研究所王桂新教授指出。
“一方面,孩子讀書需要更多的投入;另一方面,社會轉型期,父母們還要承受下崗、失業排雷和。漂泊到大城市,在孩子身邊尋求精神寄托,同時也是就業的一種出路。”王桂新解讀道。
但現實卻不容樂觀,不論是下崗、失業,還是農業收入過低,追根究底城鎮和農村不完善的勞動保障和養老保險制度。也許才是這些中年人不得不隨著孩子顛沛流離的原因所在。他們在中年成為城市流動人口,等等著新的機會,但機會對于銀發染鬢的他們來說少之又少,在這種等待中,他們很可能成為城市中新的邊緣人群。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边@句話里蘊涵著更多的辛酸,不可回避的銀發浪潮和獨生子女時代,選擇陪讀生活的父母只是諸多社會問題的一個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