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報紙上的募捐,社會承擔起道德責任,逃避了制度性義務
我認為人人,或至少八成的人,都該建立個名單,明白有哪些事是自己做不起的。被撞?可以;撞人?不可以。感冒?可以;非典?不可以。骨壞死?可以;腎衰竭?不可以。青光眼?可以。白血病?絕對不可以。
1982年,中央電視臺播放了日本電視劇《血疑》,從那以后,白血病在中國的名聲很大。如果有人統計過白血病在電視劇中的發病率,我相信一定會得到很大的數字。二十年里,劇作家為了動員觀眾的同情心,用白血病襲擊了千百名善良的人,其中多數是女性。這一疾病似乎是美德的代價,從來不會落到壞蛋的頭上;致命而又可以治愈,從而帶來懸念;高昂的費用,艱難漫長的療程,足夠使苦難主題從第七集延伸到第三十九集。
不要小看電視劇的力量,它在我們心里建立了模式。白血病讓我們想到善良、親情、苦難,它是人生悲劇的化身,激發同情之心的強大力量。致命而昂貴的疾病有許多,白血病并不是其中發病率最高的一種,但它是在報紙頭版上出現最多的一種;在無數得了重病而治不起的人當中,白血病人得到捐助的希望還是最大的。
這最大的希望有多大呢?在中國,白血病的發病率是十萬分之三,即每年新增患者四萬多人。從目前的收入線,以及目前的醫療保障狀況來看,其中大概有四萬人,自己是治不起這病的。治療白血病的費用少則二三十萬,多則近百萬;以三四十萬元計,這四萬人如果都只能靠同情者的捐款來治病,全中國每個人要捐十元錢。
這個數字大嗎?對征稅者來說,不算很大;對募捐者來說,就太大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幻想過“如果每人給我一塊錢……”,或者“假如人人獻出一點愛”,我只知道從來沒有人得到過。中國十幾億人口,有捐款能力的不到四分之一(兒童也會捐款,但那是他們父母的錢;窮人也會捐款,但他們自己也需要援助)。而其中愿意捐款的人,又有多少呢?后一個問題不妨從另一角度來說:如果有四萬病人需要在報紙上募捐來治療,意味著在每個省,每一天有三個病例出現在報紙上。那么,讀者的同情心,會足夠強壯嗎?
最近,一個叫劉利的白血病患者想出了刊登“自救廣告”這個辦法。他的女友聯系北京的大小報紙,希望報導此事。有的報紙同意,有的拒絕。拒絕的理由之一是:劉利一事的特性不夠。換句話說,他的事情,不足以既能刺激同情心,滿足同情心,又能保護同情心。報紙編輯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你不能每天拿三次募捐去號召讀者,每個月三次都太多。
何況,白血病只是眾多致命而昂貴的疾病中的一種。
曾有一個白血病人的父親向我說,兒子的病,使他心里總懷著慚愧。一個白血病例發生后,首先不得不去擠壓患者的親戚,然后是朋友,然后是同事、同里、同學,直到社會。在目前的情況下,每一次發病,都要在社會組織的某一區域里造成激蕩,形成一次小的社會動員,漣漪會持續震蕩一段時間,以致許多關系因之而調整了。
這位父親說,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他說,如果得病的是他自己,他肯定不治了。事實上,多數白血病患者,都放棄了有效的治療。多數昂貴的疾病的患者,也都放棄了有效的治療。靠捐款得以治療的人是很少的。
許多學校動員小學生購買一種大病保險;在有的學校,想不買都不行。但這種商業性質的大病保險,是不管白血病的,也不管另幾種被認為“高發”的昂貴疾病。
從現狀看,依賴商業保險來解決“大病”問題,無論是對保險公司,還是對多數家庭來說,并無可能。全民的醫療保障體系,說了許多年了,但要建立起來,不知會在什么時候。
在農村,正在試行一種保障體系,或叫“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這個方案的核心內容是中央財政每年為每人出十元,地方財政出十元,農民自己出十元。這是好的嘗試,至少,它意味著農民重新被納入福利體系。現在的問題是,地方財政該出的錢不愿意出,還總琢磨如何克扣上面分下來的錢。而農民,一提到交錢就害怕,不太愿意交那十元錢。至于這種保障體系能否應付白血病這類重病,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在很長時間里,在很大范圍里,報紙還將繼續是重病患者的救星。通過報紙上的募捐,社會承擔起道德責任,逃避了制度性義務。在這交換中,建立可以及遠的制度的壓力有所緩解,而公眾的良心被迫成為代價,每年若干次地接受折磨。看著過多的社會成員束手待死,是人們的同情心受不了的;而依賴同情心來解決這些問題,也是健康的社會受不了的。至少對報紙編輯來說,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
鍛煉身體吧,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刀爾登:六十年代生人,中文系出身,做過行政、研究、編輯等幾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