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土里土氣的小胖墩下榻在多寶格里,它長著三條肥胖的腹足,兩只不大的耳,最突出的是那張朝天的饕餮大口,似乎向每個看它的人傳道:“民以食為天!”此公名曰鬲(lì),是筆者收藏的我國最古老的陶制炊煮器具之一。別看它土頭土腦,一臉憨氣,卻是中國獨有、血統(tǒng)純正的本土“居民”。更為可貴的是,它那腹足中裝滿了古老的故事。也許,我們要重新審視自己的遠古文明史,還得虛心求教于此類“土老帽兒”呢。
通常說,中國同巴比倫、埃及和印度一樣,是具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但是按照歷史編年,中國實際上只有商周以后四千年文明史的考古證明。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所記載的商代以前的歷史,由于缺乏確切的考古資料,始終是一些傳說。而其他文明古國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就有了五千年前后的文字、城廓、金屬等考古發(fā)現(xiàn)。從考古角度看,中華文明史似乎比人家少了一千年。
中國歷史自公元前841年起,有文字記載的編年史就沒有斷過。三四千年前的商代文明成果出土不少,那是無與倫比的,特別是發(fā)達的青銅冶煉技術(shù),其質(zhì)地、形狀、花紋,堪稱上古文明世界中很了不起的成就。然而如果說這就是中華民族的起源,就像傳說中的老子一樣,一生下來就長著白胡子,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又有人提出了中國文明西來說。認為中國文明是從近東中亞的兩河流域文明學(xué)來的。但是考證的結(jié)果卻使此論不攻自破:考古發(fā)現(xiàn),中國商代青銅器鑄造用的是復(fù)合范(模子),而西方文明古國(包括印度)用的卻是失蠟法,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傳統(tǒng)。而且殷商玉石雕刻在同期也是獨一份,它又是從哪家學(xué)來的呢?
其實,學(xué)者們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已經(jīng)追溯中國文化的源頭問題。但是,論證需要證據(jù),科學(xué)需要實事求是,我們不能用虛幻的傳說或者概念化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來把商以前的一千多年填充起來湊個“五千年文明”吧。于是人們心中在呼喚,中國五千年文明的證據(jù)在哪里?證據(jù)當然會有。有趣的是,我們所舉的證據(jù)卻是中國飲食文化中的一種很不起眼的土陶器——鬲。就是在它和它的伙伴身上,破解出中國遠古文明的“天書”。
提起鬲來,我國古籍中曾有明確記載:“魯有儉者,瓦鬲煮食,食之而美,盛之土■之器,以進孔子??鬃邮苤?,歡然而悅,如受太牢之饋。弟子曰:‘瓦■陋器也,煮食薄膳也,而先生何喜如此乎?’孔子曰:‘吾聞好諫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親。吾非以饌為厚也,以其食美而思我親也?!保ā墩f苑·反質(zhì)》)這一故事說明了在孔子時代,至少在山東,瓦鬲還流行著。那么,鬲是一種什么東西呢?
原來,鬲是一種陶制的炊煮器具。人類可以一日無食,不可一日無水。水是人類最重要的飲料,也是進行食物加工,飼養(yǎng)牲畜所不可缺少的。人類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期沒有任何汲水工具,而是以嘴直接在水面喝水或者雙手撈水喝,還用過葫蘆淘水。從出土文物看,史前很多地方都用過陶制尖底瓶。瓶的形狀多樣,但基本特點是小口、突腹、尖底,偏上有雙耳,重心在耳上。使用時,一提繩子,重心前傾,口朝下,便于汲水。水半滿時,重心下垂,瓶立,又進水使瓶滿,這時重心又在上部,易傾斜,出水,可倒出(尖底瓶用在江河泉中汲水,在井中汲水用陶罐)。尖底瓶可以汲水,但不可以煮水,而且也放置不平穩(wěn),于是人們便將三個尖底瓶捏在一起制成了陶鬲。陶鬲的三個腹足站立很穩(wěn),里面可以貯水,架上干柴又可以煮水,非常實用,是當時生活中的必需器具。
鬲出現(xiàn)在新石器時期,陶制,三足,內(nèi)空。商前期者無耳,后期口沿上出現(xiàn)了兩直耳。西周前期高領(lǐng)短足,常有附耳。西周后期至春秋的鬲大多為折沿,折足,弧襠,無耳,有的腹部飾以扉棱。由于陶鬲易碎,商至春秋時期出現(xiàn)了銅鬲。鬲的三足接觸火面積大,炊煮快。很適于煮水和煮大塊的肉。但以其煮粥卻是不行的,因為三足內(nèi)空,既不利于攪拌,又容易沉底,產(chǎn)生焦糊。于是,后來空足日趨縮小,甚至取消了空足,變成了陶釜(圓底)與陶罐(平底)。在陶釜或陶罐下安上三個足,就成了鼎。我國在裴李崗文化、長江下游崧澤文化、西安半坡仰韶文化、安徽宿松黃善嘴遺址都出土有陶鼎??梢钥闯龆Φ膩碓矗ㄖ唬┦窃谠瓉泶毒呦掳擦巳?。
陶鬲可以煮水、煮肉,陶罐、陶釜、陶鼎可以煮水、煮大米、小米,也可以摻菜煮粥,但都不適于蒸米飯。為了蒸米飯,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即在炊具底部貯水而把食物架于水面之上,利用蒸汽把食物蒸熟,于是人們就發(fā)明了陶甑(zèng)。在裴李崗文化、仰韶文化和大汶口文化已經(jīng)普遍使用陶甑。甑相當于現(xiàn)代的蒸鍋,開始是單用,后來便和鬲合用。上部為甑,下部為鬲,置水,中間加隔,同時可蒸兩種食物。在商和西周時,甑、鬲鑄為一體,名曰■(yǎn),其具圓形,侈口(口沿外撇)有兩直耳。春秋戰(zhàn)國時,甑、鬲可以分合,直耳變?yōu)閮蓚?cè)附耳。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四足、兩耳、方形等制形。
中華民族是個食草的民族,很早就會吃“粒食”。為此我們的先人發(fā)明了蒸飯的甑與■。就是這種在中國祖祖輩輩相襲,不論大人小孩都會的用水氣蒸飯的方法,直到近代,西方人才將之用于生活炊煮。對于此項發(fā)明,我們并不以為然,倒是一位老外、科技史專家李約瑟先生卻常常為我們打抱不平。他說:“西方的許多科學(xué)發(fā)明,只是為中國人的發(fā)現(xiàn)做了注釋?!彼源藖怼笆谷藗兿肫疬^去不幸被人忽視和不被承認的許多東西?!?/p>
1921年瑞典地質(zhì)學(xué)家安特生發(fā)現(xiàn)仰韶村遺址之后,隨之幾乎跑遍了仰韶文化影響所及的邊沿地區(qū)。他的全部學(xué)術(shù)活動歸納到一點,就是試圖以仰韶文化為中心,探索中華文化起源問題。他認為,彩陶與中亞有關(guān),而鼎與鬲則是中國古文化的特色。他以一個西方人的眼光,敏銳地意識到仰韶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源頭,并認識到其對中國古代文明的來源及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不可等閑視之。
然而,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雖然史學(xué)界稱中國古文化為“鼎鬲文化”,但日本學(xué)者濱田耕的《鼎與鬲》中卻認為鼎起源早于鬲?!岸ω煌凑f”認為,鼎是由圜底器加三足,鬲是由三袋足結(jié)合而成的。鼎鬲都是有中國特色的器物,但差異很大。鬲最具有中國特色,世界各地都沒有見過類似器物。而且,在中國古文化中,惟獨它的存在特別普遍而長久,可以說是中華古文化的一種代表化石,對于追溯中華古文化和古文明的起源與流變具有特別的意義。
鬲起源于新石器時期的彩陶之后黑陶之前的四五千年間,消失在公元前4至5世紀之間。整個過程大約相當于中華古文明的一半的歲月。也就是說,鬲這位“老壽星”曾經(jīng)見證了中華古文明史的前半段的漫長歷程,比京劇人物八賢王趙德芳更有資格稱為“千歲爺”。因而鬲有“學(xué)歷”和資格向后代講述中華上古文明史,我們也有幸能從鬲這位活化石的身上去解讀中華上古文明史的密碼。
要研究鬲,我們不得不求助于考古類型學(xué)。這是一門受生物分類學(xué)啟發(fā)而產(chǎn)生的學(xué)科。它發(fā)端于收藏古物熱。我國著名的考古學(xué)家蘇秉琦先生一直致力于考古學(xué)普及化,主張從一種器物(如鬲)的不同演化軌道區(qū)分不同的類型,再在同類中尋找演化規(guī)律。根據(jù)這一方法,他提出了從出土的鬲中由縱向看它的發(fā)展譜系。
從仰韶文化小口尖底瓶構(gòu)成袋足■(jiǎ)類器→原始鬲→龍山不招寨鬲→殷周至戰(zhàn)國斗雞臺矮腳鬲、杜伯鬲、小屯鬲等逐漸降低襠高,直到最后轉(zhuǎn)化為折足而近釜的過程,即分為:A型袋足鬲,B型聯(lián)襠鬲,C型折足鬲,D型矮足鬲。這樣,我們就可分析出,在寶雞地區(qū)瓦鬲已經(jīng)顯示出先周文化有兩個來源,一是自西北而來的姬姓成分,一是關(guān)中土著的姜姓成分。周王朝時秦人已在隴西興起,東遷寶雞時帶來了素面袋足鬲、屈肢葬和鐵器等文化因素,因此,從鬲的密碼解讀中證明了商、周、秦是各有來源的。
蘇先生認為,在中華民族活動的范圍內(nèi),由鬲的演變可以看出地方文明程度的發(fā)展過程。在北方,由鬲的前期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期的“燕式鬲”。在南方,活動于江漢平原的人們(包括荊楚)使用的鬲的形式始終沒有脫離原型鬲(■)的基本結(jié)構(gòu)。在東方,活動于黃河下游地區(qū)的人們,雖然使用多種袋足類器[■(guī)、■(hé)、■等],但真正使用的鬲類器似非源于當?shù)氐睦蟼鹘y(tǒng)。在西方,有一類呈銳角襠的袋足鬲,似乎是活動于西遼河與海河水系地帶的人們(包括商人)所走的道路,另一類圓形聯(lián)襠鬲者則是以關(guān)中地區(qū)為中心的居民(包括周人)所走過的道路。從這些密碼譯出的鼎鬲不同源、商周不同源,就可以看出,中國遠古文明史絕不會是從仰韶文化這一支脈的簡單傳承。
我們從大量的考古成果得知,遍布我國各地都有著舊石器時代的古人類活動遺跡,這些人類雖然還難以稱之為民族,但他們卻是后來形成我國多民族文化的源頭。到了新石器時代(距今一萬年)之后較早發(fā)現(xiàn)的是始自公元前6 000年至公元前5 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包括半坡類型、廟底溝類型、西王村類型、大司空類型,以及與它在內(nèi)涵上趨同的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西藏的卡若文化。因此,多少年來人們一直把仰韶文化認為是華夏族的原始文化。其后,我國出土了距今6 000年被稱為東夷文化的大汶口文化,其陶器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漢字的源頭——“圖像文字”;又出土了距今7 000年的被稱為古越文化的河姆渡文化,發(fā)現(xiàn)了大量人工栽培的稻谷。良渚文化出土了數(shù)萬件玉器,在玉器的紋飾上出現(xiàn)了早期的儺形象與陰陽理念;又出土了距今6 000~7 000年的被稱為東胡文化的紅山文化;又出土了四川盆地的三星堆文化,以及更早的距今8 000年的江漢平原的彭頭山文化等。這些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不但在時間上與中原新石器時代相當或者更早,而且從某些方面來說,比中原新石器文化更先進。由此可見,中華民族的古文明絕不止于5 000年。而且,過去人們認為的中國文明是由黃河中游向外擴展的,黃河中游是中國古文明的搖籃等論斷業(yè)已過時。至少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知,除黃河文明外,還有以河姆渡、良渚文化為代表的長江文明,東北的紅山文化,江漢的彭頭山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為代表的蜀文明等。
鬲的“天書”和考古實踐告訴我們:中國文明的發(fā)生是多元的,這一點可以從幾處典型地點的出土文明得以體現(xiàn)。比如中原的仰韶文化裂變?yōu)榘肫?、廟底溝兩種類型,后者出現(xiàn)了雙唇小口尖底瓶,這種瓶就是甲骨文中的“酉”字下加一橫,即“奠”字,從生活用品而轉(zhuǎn)為禮器性質(zhì)。而仰韶文化的一個支系與遼西走廊的紅山文化一個支系撞擊產(chǎn)生了壓印紋陶甕罐。而陶寺殉葬文物中圓腹底■、鬲原型可追溯到內(nèi)蒙古中南和冀西北,彩繪龍紋學(xué)自紅山文化,扁陶壺系列的近親是山東大汶口,俎刀則要和遠在浙北的杭嘉湖去攀親。而從江漢地區(qū)相當于商周的楚文化遺存中的楚式鬲卻又自成一系,它是與殷式鬲、周式鬲平行發(fā)展的,它們之間既有平行共生關(guān)系,又可以在本地的原始文化中找到基因源頭。這足以說明從鬲的身上反映出的多種文化融合又演變而產(chǎn)生的華夏文明火花。
華夏民族的起源,實際上就是一個多民族文化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復(fù)雜過程。在遠古時代,中國土地上就存在著三大民族集團,即東部沿海地區(qū)的夷人、北部草原地區(qū)的狄人,西部高原地區(qū)的羌人。古羌人活動在從渭河流域到黃河中游一帶。郭沫若先生就認為,傳說中的炎帝(神農(nóng)氏)可能就是古羌人氏族部落的宗神。夷人和羌人的一些氏族部落活動在黃河流域,后來就融合為華夏族,黃帝才被奉為華夏始祖的。我們通過對夏、商、周三者在文化面貌上各具特征以及各有淵源和其發(fā)展序列這一基本情況,則已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對于中原地區(qū)來說,夏商周都是“外來戶”。先周與西部有關(guān),夏來自祖國的東南,商人的老家則在東北。所以把黃河中游以汾、渭、伊、洛流域作為中心的地域,稱作中華民族的搖籃其實并不確切,如果把它稱為是在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中起過最重要的凝聚作用的一個大熔爐,可能更為符合歷史的真實。
從原始陶器的朦朧古樸到商周青銅的飄逸遒勁;從秦磚漢瓦的粗獷沉雄到唐彩宋瓷的絢麗浪漫。我們的祖先給后人留下了如此之多的寶藏。特別是那氣魄宏放的大漢雄風(fēng),對后世的影響更為深遠。在漢墓中雖然沒有了鬲,但是陶井、陶灶、陶倉等卻大量出土。一切都是以黃土合著水,又經(jīng)過火的燒煉而制成的農(nóng)家器物,直到兩千年后的今天其式樣仍然讓人們那樣熟悉,但它確又傳遞著古久。這正是中華文明不斷延續(xù)的奇特生命力。當近代農(nóng)民扶著和漢代略同的犁,住著和漢代略同的農(nóng)舍,吃著和漢代略同的飯食時,我們不能不思考“漢代給我們留下了什么?”這樣一個問題。在漢時,思想文化上高度一致,最終形成了漢民族的生活方式、習(xí)俗到作為指導(dǎo)思想的儒家學(xué)說,從人種上說,華夏族和戎、狄、胡、巴、蜀、夜郎、蠻等多個民族或部落混血融合成漢民族,并稱自己為漢人,最終形成了以漢族為主體的包括五十六個民族的中華民族大家庭。自古以來,大漢雄風(fēng)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了中華民族的骨髓,成為中國人難以磨滅的精神氣質(zhì)。
中國人沒有上帝,只有祖宗。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在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園中最值得珍視的是多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錦繡中華,最值得驕傲的是多民族熱愛家園熱土的民族凝聚力。
盡管鬲是用泥土合著水燒成的,但它氣度非凡,沒有絲毫猥瑣之態(tài)。它的土頭土臉記錄了歲月滄桑的秘密,見證了時代脈搏的律動,蘊含著深邃的人文哲理,體現(xiàn)了炎黃子孫的尊嚴與頑強的生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