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讀常新的“人魚公主”

每當我心煩的時候，從書架上隨手取出的必是童話。比如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我就讀過多遍。

大約六歲的時候，在學齡前兒童的廣播里聽到了人魚公主的故事，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抽噎得不能自已。覺得如此可愛美麗的公主竟然變成了大海上的泡泡，真是倒霉極了。在此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看到了湖面上、河面上甚至是臉盆里的水泡就有些發呆，心中疑惑地想：這個水泡，是不是可愛的人魚公主變成的呢？看到風把小水泡吹破，總是格外地傷感。

一直到了十來歲，才讀出愛情。喔喔，原來人魚公主是一篇講愛情的童話呀！她之所以能夠忍受如此慘烈的痛苦，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她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在刀尖樣的甲板上跳舞，她是寧可自己死，也不要自己所愛的人死，這是一種多么無私和崇高的不求回報的愛啊！我心里琢磨，那王子真的那么可愛嗎？除了長得英俊，有一雙大眼睛外，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本領啊。

進了中學，我便探討起安徒生的寫作技巧了。我有點納悶：安徒生在寫作之前到底有沒有一個完整的提綱呢？我的結論是——大概沒有。這是一個纏綿悱惻、一波三折，既有風浪，又有血淚的故事，這個故事一定在他的腦海里醞釀良久了，但結尾處似乎有些畫蛇添足。試想當年，安徒生很投入地寫啊寫，一個故事快要寫完了，才突然記起這是篇寫給孩子們的童話呀，怎么又跟孩子沒有關系了？不行，我得把我放開的思緒拉回來。于是他把一個擔子壓到了孩子們頭上。他在故事里說：你喜歡人魚公主嗎？猜到孩子們一定說——喜歡。然后他又說：人魚公主變成了水泡，你們難過嗎？斷定大家一定說——難過。那么好吧，安徒生順理成章地說：人魚公主變成的水泡升到空中去了。她在空中聽到一個聲音告訴她，三百年之后，她就可以變成一個不朽的靈魂了。三百年，自然是一個很久很久的時間了，幸好還有補救的辦法——如果人魚公主在天空中飛翔的時候，看到一個能讓父母高興的小孩子，那么她獲得不朽靈魂的時間就會縮短。如果她看到了一個頑皮又品行不端的孩子，就會傷心地掉下眼淚，受苦難的時間就會加長……我不知道安徒生是否得意于這個結局，反正，我有些遲疑。干嘛要把救贖工作交到每一個讀過人魚公主的小孩子身上，是不是太沉重了些？

現在，我十四歲了。又讀了幾遍人魚公主。這一次，我心平氣和，仿佛天眼洞開，有了一番新的感悟。這是一篇寫靈魂的故事。無論海底的世界怎樣瑰麗豐饒，因為沒有靈魂，人魚公主毅然離開了自己的家園。她本來希望那個愛她勝過任何人的王子能把他的靈魂分給她，為了這份與靈魂相關聯的愛情，人魚公主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她的勇敢、善良、舍己為人……但是，陰差陽錯地，這段姻緣與她失之交臂，在一次次肉體和精神的磨礪煎熬之后，人魚公主誰都不再依靠，緊緊依賴著自己的精神，踏上了尋找不朽靈魂的漫漫旅途。

這個悲壯而凄美的尋找靈魂的故事是如此的動人心弦，常讀常新。有時想，當我十八歲……六十八歲……一百零八歲(但愿能夠)的時候，不知又讀出了怎樣的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