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午夜媒體人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正是子夜時分，即便素有“不夜城”之譽的上海，也因為冷空氣的突然降臨而顯得分外寂寥，絕大多數人們早已香夢沉酣，整座城市是安靜的、祥和的。而對于夜間新聞工作者，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午夜媒體人而言，他們習慣于而且必須在午夜這個特定的時間段開始一天的工作。長年累月，他們的生活規律因此而有異于普通人，比如朝九晚五的你我他，或許一不留神，還會在家人和朋友眼中成為“夜貓子”型的異類。但是，在人眠我獨醒的工作時段里，他們卻能觀賞到我們鮮有機會觀賞的風景，體悟到我們所不能體悟的況味，歷練出一種別樣豐富的人生。

夜間新聞的線索是從哪里來的？午夜媒體人的工作狀態又是怎樣的？日前，記者帶著種種好奇，分別采訪了新民晚報的“昨夜今晨工作室”和貓撲網絡電臺的夜間NJ。前者是上海著名的主流媒體，而后者是新人類的會聚地。不同的工作性質和特點，卻因為同樣的工作時間，將他們一起納入記者的視線。

新民晚報：陪伴上海市民20多年的“夜間值班室”

目擊 ：

這是初冬的上海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午夜。晚風清寒透骨，萬籟俱寂，我站在威海路755號文新大廈的出口處，從停車位里開出一部黑色公務車，車燈閃爍，呼嘯著與我錯身而過，悠長刺耳的聲響，劃破沉寂的夜空。

這部車里，坐著“新民晚報昨夜今晨工作室”的當晚值班記者王愛東、攝影記者紀海鷹和司機李曉林，幾分鐘前，上海某郊區發生了事故，王愛東一收到消息，立刻聯絡到目擊群眾，核實情況后，于第一時間電話通知隨時待命的攝影記者與司機。今晚，他們將用自己的眼睛和鏡頭記錄下正在發生的一切。可以預計的是，如果采訪、發稿一切順利的話，這條消息將以最快的速度刊登在第二天中午刊印發行的《新民晚報》上，來到上海千家萬戶，并輻射華東及全國各地的100多萬讀者手中。

自從2004年7月以后，《新民晚報》新開辟出名為“昨夜今晨”的2個版面，專門刊登上海夜晚的突發事件，讓睡夢中的上海人第二天醒來時，都能了解到“昨夜今晨”發生的故事。因此甫一露面，立刻贏得了一致贊譽。

2004年11月末，我走進了新民晚報社的“昨夜今晨工作室”。只見一位記者正目不轉睛地對著電腦屏幕，屏幕上的當前頁不斷刷新，幾乎令人目不暇接。據介紹，這是“昨夜今晨工作室”的內部局域網，為了保護來電群眾的個人隱私，別說外人看不到這個網頁，即使晚報內部工作人員，除了總編和隸屬于本工作室的記者之外，其他部門也無法瀏覽。

大屏幕上，從上到下排列了無數條諸如“突然停電，請查明原因”、“紅綠燈問題”、“我為排堵保暢獻策”、“大排擋擾民”等等關系到百姓切身利益的群眾來電。都是晚報夜間熱線電話“962288\"的值班小姐輸入電腦并將帖子上傳的。值班記者王愛東正在打開一條信息，認真思索著，然后打開音箱按鈕側耳傾聽。我驚奇地發現，音箱里播放的居然是這條群眾來電的原聲錄音，與值班小姐的對話清清楚楚。王愛東解釋說，這樣記者就十分方便了，如果發現這條來電確實具有新聞價值，立刻點擊“搶占”，并做出相應的處理：或立刻出動采訪，或打電話核實，或者考慮與其他相關信息組成一個專題。每天的報料成百上千條，在沙里淘出真金，這是一項考驗記者眼光、閱歷和經驗的工作。每天他都在不斷地提醒自己要注意在報料中搜尋令人耳目一新的、有價值的題材。正在工作的記者方毓強也告訴我，“工作時要聚精會神，一刻也不能松懈，否則就有可能錯過漏掉一條好新聞。很緊張，勞動強度非常大。”

方毓強是在新民晚報耕耘20多年的“老記”，10多年前曾擔任過新民晚報“夜間新聞值班室”的主任--那是于2004年7月5日正式成立的新民晚報“昨夜今晨工作室”的前身。他說那時候值晚班的記者，每晚要守著電話機到天亮，不停地記錄下一個又一個的群眾來電。當時“夜間值班室”的記者很少，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電話線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熱線：有投訴的，求助的，發牢騷的，也有突然停水、斷電、失火等各種突發事件的，五花八門，直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電話才漸漸少起來。就在2004年5月18日，新民晚報在革新版面的同時，啟用了24小時讀者熱線962288集中接收報料，不久又成立了近20人的“昨夜今晨工作室”，配備了攝影、車輛，專門處理來自讀者的線索和素材。讀者的每一個來電都速記成提要，同時錄音，通過電腦網絡即時傳遞給相關的記者。他說：“這樣一來，我們的工作更加迅捷高效了。”

同事們都戲稱方毓強為“三朝元老”。20多年彈指一揮間，他將青春、激情都奉獻給了這個“早晨從晚上開始”的工作。他說：“雖然這個工作以健康為代價，個人生活規律全都亂了套，但寫出了不少關注民情、反映民聲的新聞稿，內心十分充實，無怨無悔。”兩年前他在外國的大街上，突然有個人從后面激動地拉住他，原來那人在10年前作為來訪群眾曾求助過他，并當場掏出了10年前方毓強給他的一張老名片，這真讓方毓強既吃驚又感動！可見他們的工作在百姓心目中，贏得了多么大的信任。

感受：

碩士學位的吳強是“昨夜今晨工作室” 為了充實力量從浦東記者站調來的。“剛調來的時候怎么都不習慣。我們男記者只上中班和夜班，中班是從下午3點半到夜里11點半，但常常到了11點半，手里的活還沒做完，或者有了突發事件，還得‘戰斗下去’，一弄就弄到了第二天凌晨，車早沒了，家也不想回，就在里面的小房間里過夜。上夜班更吃力，頭天晚上不覺得，第二天，哪怕睡足了醒來，人也好象在云里飄著，跟沒倒過來時差似的。但是，第二天我們的心血就能變成新聞，變成版面，能夠進入每一個看晚報的上海人的視野，并且可能對他的生活甚至整個城市發生某種影響。所以再辛苦也值得。”

吳強說夜晚采訪有很大的危險性。這種危險性包括月黑風高：九月的一場臺風，刮倒了上海城區的電線桿，導致千百戶人家斷電，吳強就在這樣惡劣的天氣條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摸情況。也還來自于各種見不得光的事件，因為案件多半是在夜晚發生的。吳強經常參與“叫人想想都后怕”的明察暗訪。當然也碰到過采訪的“白板”：他與同事獲悉有人將死豬冒充活豬出售的消息，在暗訪中被人認出來，受到了威脅。南浦大橋下凌晨有人進行非法的青蛙交易，吳強與同事深夜裝扮成民工模樣，跑去“蹲點”，一“蹲”就是大半夜，結果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的風吹草動。至今吳強回憶起這段經歷時，目光里仍然閃過一絲沮喪，他說：“沒有什么比空手而回更令一個有責任感的記者難受的事情了。相比之下，夜間工作的苦和累又算得了什么？”

“夜間新聞對記者的要求相當高，這是一個非常考驗人的品格和意志力的工作。既要藝高，又要膽大，更要心細，既靜得下來，又沖得出去。還必須具備分析事件、把握全局的能力。”方毓強這樣對我說。“同時光有記者還不夠，城市如此廣大，生活如此多變，一張報紙單憑記者不可能布設廣而密、快而靈的捕捉新聞之網，而讀者報料為新聞來源擴展了平臺和空間。我們的熱線接線小姐，就成了為午夜媒體人提供第一手資訊的不可或缺的環節。”

此刻已經是晚間11點半了，文新集團的大樓悄然無聲，“讀者熱線962288”工作間里卻燈火通明。外面是玻璃門，里面一排排電腦整齊有序。夜間有三個姑娘值班，電話一來，她們一邊用親切柔和的聲音詢問，一邊迅速地打字。此時，我注意到墻壁上醒目的大字——

你有所呼，我有所應，肩負著期望與訴求，用我們的勞動建設和諧與美好。

我想，這也是所有午夜媒體人永久的憧憬與追求。

劉我和貓撲的NJ們：網絡電臺的午夜飛行

傾聽：

最初知道\"網絡電臺\"這回事時，我大為驚訝--沒想到網絡已經進步到可以辦\"電臺\"的地步了。但是據朋友說，網絡電臺在中國早已不算新鮮事物，以廣東一帶最為鼎盛，不少電臺都有國語、粵語兩種版本可供網上聽眾選擇。比較著名的網絡電臺有青蘋果（www.ga8.cn）、天一（www.cnnb.com.cn）、心情（www.51ting.net）、星河港灣（www.xhgw.net）等等，都擁有忠實的網絡聽眾。 \"很多人之所以喜歡并不專業的網絡電臺。因為被它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牢牢吸引。\"

點擊進入朋友給我的貓撲網絡電臺網址（www.radio.mop.com），耳機里立刻傳來動感十足的音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幾乎令人不知道所云的節目預告單。

12:30-13:30聆聽時光漫步--小坑

19:00-20:00柚子說-莉娜--裕柚

20:00-21:00貓撲點歌臺--晴天娃娃

21:00-22:00亂歷握刀漫行--rolly

22:00-23:00任逍遙--小坑

23:00-24:00老鼠愛大米--糖沫兒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行走在網絡的虛擬空間里，于是大膽推測，\"柚子說-莉娜\"、\"亂歷握刀漫行\"是欄目名稱，\"小坑\"、\"糖沫兒\"是NJ（網絡主持人）的花名--廣播電臺里，哪個節目，哪個主持人敢起這樣的名字？我立刻對網絡電臺興趣倍增。

一段音樂之后，只聽一個口音濃重、音色深沉的\"京油子\"說：\"這里是臥梅聞花，我是劉我。\"這天討論的主題是日前有網友貼出的\"我為何看不起女性同胞\"，引來聽眾無數“磚頭”砸過來——這是一個我在電視臺與電臺節目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主題。兩個小時里，網友的帖子如雪片飛來，劉我在最自然、最放松的狀態下插科打諢，不停地\"讀樓\"，也不停地\"出洋相\"。耳邊不斷傳來各種\"不該出現的聲音\"：咳嗽聲，倒帶聲，翻書聲......突然一片寂靜，網絡的世界仿佛與這個城市一起沉沉睡去，一分鐘，兩分鐘......我坐不住了，確信自己的耳機沒有任何問題之后，接著趕緊檢查了網絡連接。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聽到NJ說，大家久等了，剛才去找盤CD來放，找來找去沒找著。我聽完這話，用網絡上的話說，那叫一個\"暈\"！眾所周知，在廣播電臺里，出現任何超過五秒鐘的空檔都會被視為嚴重的\"瀆職\"和\"事故\"。然而在網絡這個相對寬容得多的世界里，想必沒有任何聽眾和網友會就此頂真，反而一致認為主持人真誠可愛。所以，劉我成為了貓撲網絡電臺里上人氣奇高的當紅男主持。

時間在熱熱鬧鬧、沸沸揚揚的討論中迅速遛走。劉我根據網友的帖子發表意見，每次必定跑題，直到結尾，他已經忘了在今天的節目一開始所說的討論\"這個有可能引起女性同胞的拳頭加白眼的問題\"，在網絡的空間里聊得云山霧繞，不知人世間已經月落烏啼了。

這里，的確是一個更寬廣也更\"小眾\"，更精彩也更私人的舞臺。作為這個舞臺第一線的演員，NJ們是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的？他們的工作與生活狀態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2004年12月初，我采訪到了貓撲網絡電臺人氣極旺的《臥梅聞花》欄目主持人劉我。

相約的地點是劉我與朋友合營的一家名叫“東虹漫畫坊\"的紅茶館。劉我正坐在一群人中間聊天，看上去沉默內斂，與極盡調侃搞笑之能事的主持狀態有所不同。在節目中他操一口嫻熟的京片子，但是一開口，一句地地道道的\"儂好\"卻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問才知道，原來劉我是正兒八經的上海土著，\"活到現在二、三十年了，幾乎沒有離開過上海。\"而對于那口\"如假包換\"的京腔，他解釋說：\"這一點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奇怪，北京話我只有在做節目的時候才會說，才能說，才說得出口，而在生活中，我怎么都找不到把北京話說得字正腔圓的感覺，即使和北京人對話也不行，我濃重的上海的口音絕對會露怯。或許是小時候相聲聽多了，在不經意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北京話，總希望能有機會展示和表現，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我會畏懼，會自卑，會無法開口，而網絡最大的優點是，網民人人平等，人人可以隱蔽掉現實生活中的身份、地位、性情、自由地揮灑著作為人的本能與天性。\"劉我說，因為這樣，他離不開貓撲電臺，這里有他的聽眾，也有他自己。

劉我經營的這家紅茶館到店面從外觀上看并不大，走進去卻別有洞天，特別是二樓，足有二、三百個平米。劉我說：\"到周末的時候，來的最多的是我的聽眾，這里是上海僅有的幾個貓撲人聚集地之一。\"

首先，我們很有必要搞清楚什么是\"貓撲人\"。據記者了解，貓撲網（www.mop.com）創辦于7年前的10月25日，是國內BT文化的創始鼻祖，時尚和流行文化的風向標。最開始是個只有幾十MB空間的小站，只有一些TVGAME的軟件下載，后來MOP用ASP軟件寫成了大雜燴論壇的雛形。可以說從ASP論壇開始，雜志的編輯、游戲網站的站長，游戲公司的員工，走在時尚前沿的年輕精英薈萃于此。他們被稱為\"貓撲人\"，并擁有自己獨特的語匯和思維方式，比如對于不置可否的問題，他們的回答一概是\"RPWT\"（意思是\"人品問題\"），比如說一個人帖子發得比較多，用他們的話說是\"貓撲文聯著名多產寫手\"，再比如，貓撲電臺介紹劉我的廣告語是\"yd幽默bt風趣的當紅男主播佛也握屠刀（劉我）\"，至于yd和bt的意思，劉我笑而不答，說：\"自己去想吧！\"

劉我與貓撲網絡電臺頗為有緣。一年前，當他聽朋友說，\"電臺\"要招聘主持人，對\"主持人\"這個身份向往已久的劉我幾乎沒有猶豫地報了名，且將\"網絡\"這兩個字忽略不計。劉我至今還對當年第一次試播的緊張、傻氣、手足無措記憶猶新：\"那時出現了語音聊天和視頻，使用麥克風和耳機的人越來越多，后來又出來可以錄音的軟件，網上的強人自己錄歌，比賽，在網上播放，漸漸形成了網絡電臺的雛形。但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網絡電臺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應該怎么播，也不懂得還可以回帖跟帖，怎么跟聽眾互動，還以為和廣播電臺的節目一樣，只要說話，放音樂就行了。我只是準備了很多音樂，可是都沒派上用場，因為我一戴上麥，一說話，就兩手冰涼，結結巴巴，十分鐘像走過了一個世紀，電臺里有人及時發傳呼給我，叫我別緊張，可是不行啊，我緊張地要命，最后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之后的劉我沮喪萬分，但是他萬沒想到的是，\"一來可能別人比我還要差。二來電臺負責人覺得我的聲音還不錯，比較有潛質吧。因緣際會，終于造就了這個今天貓撲網上頗受歡迎的、主持風格與眾不同的NJ。

對于自己的風格，劉我的語氣在謙遜中透著堅定的自信。他說：\"并不是說我播得好，而是沒有人像我那樣播，我的風格可以概括為三個字：無厘頭。混亂、隨便、放松，在節目做到第二期的時候我突然找到了這個風格，我覺得就是它了，它適合我，而且我也應該這樣做。我在節目里喝水、吃東西、打嗝，電腦死機了重啟，什么都不加掩飾，一切都是在原生狀態之下的，或許搞研究的人可以給它定名為行為藝術。我最'放肆'的一次是在今年夏天做一檔節目的時候，一只蟑螂悄悄地爬上了我的電腦桌，就在我的鼠標旁邊巡邏，我這個人從小最怕蟑螂，大叫著跑出去喊老爸進來打。很多網友馬上回帖說：'此刻正值夜深人靜，只聽得一聲慘絕人寰的叫喊，然后是兩個男人的對話，一個問蟑螂呢，另一個用發抖的聲音說，就在你腳下，緊接著撲打蟑螂的聲音不絕于耳，寂寞的夜晚立刻生機盎然。'\"

劉我以這樣的方式做節目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無論是電視、電臺還是網絡節目，本身就是娛樂公眾的一種方式，或者說，是秀出來給人看的。\"

那時劉我在薪水豐厚的銀行任職，白天做著枯燥、瑣碎、\"令人提不起興趣\"的工作，他說自己的狀態是低靡的、無精打采，而一到晚上，他就興致勃勃地坐到了電腦前，仿佛來到了外太空，這里永遠有令他駐足流連、令他沉醉不已的風景。那時，他對本職工作完全失去興趣，幾乎把所有的熱情與精力都投入到這個分文不取，僅憑興趣與一腔熱忱去做的網絡電臺里，常常夜以繼日，甚至一直播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的事情都時有發生。網絡電臺給了劉我展示自我、抒發個性的平臺，午夜節目給他搭建了一個完全有別于柴米油鹽的普通生活的異度空間。劉我最后說，\"貓撲網上共有25個比較固定NJ，大家從事的職業不同，性格不同，經歷不同，但是有一點我們都相同，那就是不專業。沒有經過任何培訓，每個人都是未經雕琢的石頭，個性張揚，所以也更貼近年輕人。\"

在午夜，能夠聽到劉我和所有在網絡電臺的邊緣上行走的年輕人的聲音，他們的心跳，他們的思想，他們對人生的態度和對某件事情的看法。有時他們自由自在，有時他們無畏無聊，帶著一點點的輕狂與癡狂，帶著一些些的調皮與調侃，在激情暗涌的午夜，心靈與性情一起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