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語日常用法中,有幾個冠以“國”字的詞,似乎帶有些微民族主義的意味。另一些詞通常不冠以“國”字的形式,卻以之為別號,或多或少似有自褒之意。如:國術—武術,國醫—中醫,國教—孔教,國故/國學—傳統學術,等等。魯迅在《三閑集皇漢醫學》中曾指出此類用法的“皇漢”意味:“革命成功以后,‘國術’、‘國技’、‘國學’、‘國醫’鬧的烏煙瘴氣之時,日本人湯本求真做的《皇漢醫學》譯本也將乘時出版了……我們‘皇漢’人實在有些怪脾氣的:外國人論及我們缺點的不欲聞,說好處就相信,講科學者不大提,有幾個說神見鬼的便紹介。”
本來選用什么詞,屬于個人偏好,無可厚非。然而若以此建立什么“學院”、“研究中心”之類,便顯得冠冕堂皇起來,民眾難免要問:何也?
綜合性大學皆有哲學、歷史和中文系科,其中哲學系和歷史系,除屬于“國故”的那部分,還包涵外國歷史、中國現代史、外國哲學等專業。此種分類的好處是,沒有在大學建制上使中國的哲學、歷史研究獨立于或見外于國際同科學術,因而有利于擴展視野,借鑒方法,不拘一格,不居一隅;且同系的學者有中外不同的學術背景,自然便于交流和相輔相成。反之如果將“國學”建為學院,自成體系,人員仿佛如出一爐,會不會趨于“國故”的抱殘守缺呢?此種“國字當頭”的做法,別的國家有沒有,我沒有“出洋考察”過,不得而知。然而總不免覺得,在一視同仁的人文學科之上,另設“國字當頭”的機構,不僅疊床架屋,而且似乎頗有巍巍然的令人生畏,進而可笑的意味。
自古以來,人類學術的發達,皆沿著國際化的大道,而不是謝絕國際化,躲到“國”字招牌背面去自我欣賞。如今已不是“康乾盛世”,方塊字學術構成宇宙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今人治“國學”,不僅要精研聲韻訓詁、典章制度,以及通經博史,還要精研本學科的國際通用的學術工具和理論。邏輯演算是必修基礎課,此外如認識論、科學方法論、語言分析、詮釋學、現象學、結構主義等皆為重要的學術訓練科目。西方學術之發達,足以使認真的學習者思維更清晰,立論更謹慎。學會縝密思維,避免語言誤用給實踐帶來的后果,始終是我們民族的當頭要務。
空論無據,還是具體分析。《易學今昔》一書第九章第一節《〈易〉為管理之書》中,提出《周易》是管理之書的理由為:“《周易》是一部‘開物成務’之書,其中的易道囊括了天地萬物之理”;“《系辭》……說:‘……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所謂‘神’即陰陽變化不測的客觀規律……”,“因而《周易》這部書把認識客觀規律和人們對這種客觀規律的利用兩者結合起來,……就是一部關于決策管理之書。”
問題就出在,“陰陽變化不測”的“神”究竟是不是“客觀規律”?《周易》的“神無方而易無體”、“陰陽不測之謂神”的“神”之涵義是什么?《說文》:“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這是本義。“引出”不是“自無創世”,這種非神圣目的論的神觀,屬于中國文化的世界觀。西方的上帝是以救贖為目的的創世主,故可引申出神法、自然法及規律。而中國“神”的引申義為“神妙莫測”,如韓伯康注《系辭》這句話云:“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故不知所以然,而況之神。”重點在不知所以然,沒有規律。
不必多引舊注,其他如周敦頤“莫知其然之謂神”;張載“語其不測故曰神”;今注,如高亨注“陰陽變化,……其不可測者謂之神”;張岱年“陰陽變化,無端莫測,忽而如此,忽而如彼奇妙至極,而非有主宰,更無目的,亦不受簡單的規律所約制”。總之,“陰陽變化不測”恰恰是規律的反面。“客觀規律”是什么呢?科學方法論和科學實踐在談論規律時,皆強調自然事件的可觀察性、可描述性(包括數學描述)及可預測性,也就恰恰是“陰陽變化不測”的反面,怎么會有“陰陽變化不測的客觀規律”呢?如果根據這種想像去操作和管理經濟,能不出事么?
以上隨手取例,未讀原書,沒有資格評論。這里只不過試著說明,“國學”的未來在于開放,宜乎認真借鑒西方的思想方法和學術成就而已。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