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夜晚降臨了。明亮的燈光下我看不清這夜神的面容,我的心兒呀,早飛回了遠方的家園……
家里的夜是溫暖而幽香的,飄散著透明而純凈的味道。
小時候,在深秋或初冬的下午,母親會叫我幫她從地窖里掏紅薯。跳下挖得圓而深的旱井式地窖,我把一塊塊紅薯放進母親用長繩送下來的籃子里,再由母親將籃子拉上去。
待到母親一聲“上來吧”,我會把她又送下來的繩頭捆在自己腰間,等著母親把我提上去。
摘下頭上沾滿了浮土的母親的藍方巾,我顧不得拍身上的土,拿一塊勻溜的紅薯,邊啃邊跑了出去。我知道那堆小山似的紅薯自會由母親細細淘洗干凈。
天真正地黑下來了,夜風也刮起來了,我會舔著被生紅薯硌得很疼的牙小狗一樣跑回家,廚房里有紅亮亮的火光,透過玉米稈的柴門照得整個小院都有了節日般的喜悅。
全家人都在廚房里,我們坐在干燥而齊整的柴堆上,守著熱烘烘的灶膛。
母親拉風箱的手有節奏地伸出去,抽回來,像在哄睡一個脾氣不好的嬰兒。
紅紅的火舌調皮地舔著烏黑的鍋底,那大塊的木炭也是通紅可愛的,隨著風箱的每一聲喘息,它忽明忽暗地眨著眼睛,那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紅玉石似的眼睛。火很旺,也很純凈、清亮,沒有煙。因而母親也不必像燒飯時那樣嗆得熏了眼睛流了淚,偶有白亮的火星飛出落在母親腳邊瓦藍的灰堆里。每次煮紅薯她都要趴在地上把鍋灶里的冷灰掏凈,好省些柴禾,省些力氣,好讓她這些饞貓似的兒女早些吃上香紅薯,早些入睡。
父親遞柴的手緩下來了,母親拉風箱的手停下來了,鍋帽(用玉米皮編的狀似帽子的大鍋蓋)上有白氣躥出來了。我們也從父親的故事中醒過來,聞到那香甜的味兒了。
“別急,再等等。”母親見我們都用饞極了的眼睛瞟向鍋臺,仍不改那個姿勢且在臉上浮出淺淺的笑來。她的臉是瘦削而蒼白的,頭發是枯黃且零亂的,還沾著些被灶火熏白了的泥。火光映得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也使她年輕了許多。
我只顧用豆葉梗拿在灶門口對火,拿在夜的影子里,看它明滅成血紅的星星,開花似的直到死亡成黑的灰或白的碎塵。
夜更濃了,我披上小襖,母親封好火,站了起來,開始掀鍋。父親幫著挪開壓鍋帽的大坯,兩人一起掀開因吸了水汽而沉重無比的鍋帽,一股濃香便撲鼻而來了!
母親用手沾上冷水,把燙燙的紅薯拿出來,我急不可待地去接,總有幾次被燙得直叫,異常興奮地。
如豆的燈光里漫起乳白色的水汽。全家人忙碌起來。哥哥揀了大塊的紅薯邊吃邊談,母親依舊坐在灶門口,吃那些略微壓壞了的,凍壞的紅薯,我則滿筐尋找那些美麗的小紅薯。
喲!多可愛的家伙。紅皮兒,凸肚兒,又秀氣,又勻溜,放在煤油燈前,黃黃的映出一顆小紅薯亮暖暖的心來。
誰知這種小紅薯是不中吃的,有很粗的絲兒。
看著我往外吐絲兒,母親笑了,遂遞給我一塊粗胖胖的老紅薯,白細的瓤,皮兒自個兒脫落了,像一個小香瓜。
肚兒圓了,燈兒暗了,雞也叫了幾更了。我不知不覺靠在母親的身旁,對著溫熱的灶膛入夢了。
……
夜又來了,童年還會來嗎?夜又黑了,還能再熏香一鍋紅薯嗎?
在那些淡淡的清秋里,我們每隔幾天都要進行一次這樣的夜餐,而今作為小妹的我都已經長大了,父母卻老了。
不知,深秋或初冬的夜里,母親可否又坐在紅紅的灶門口細心煮著一鍋紅薯?父親可否又守在那些柴堆旁講述一個個兒女們愛聽的故事?雖然兒女不在身邊,雖然我們來不及品嘗,可不要讓夜冷了灶膛,冷了那一鍋香甜的紅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