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是怎么好上的,好像連他們自己都不一定能講得清楚,總之,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很多人那種,聚會的原因他們也記不大真切了。但是,他們倆都記住了那個細節———對聚會來說有點兒多余的細節,可是,這個細節對于他們來說,不僅不多余,而且太重要了。
說了半天,其實就是一點兒小事。
聚會是在一個大酒店當中一間幽暗的大廳里進行的,與精美的裝修同時存在的還有潮濕、陰霉的氣息。所有與年輕、與時尚、與生存狀態相關的人物、情景全都一一就位,單單等待著預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情節展開。
酒酣耳已熱,曲終人將盡。聚會己接近尾聲。有人正在悄悄地退席。
他巧妙地繞過零亂的桌椅和滿地空酒瓶,朝出口走去。他腋下夾著公文包,哼著流行小曲,臉有些潮紅,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錯。
“喂,你的通訊錄落在桌子上了。”他對著走在他前面裊裊婷婷的女子說。
她轉過身,看一眼他正指著的餐桌,又看一眼他,笑笑說,“那是多出來的,我這里還有。”她邊說,邊拍拍自己腕上的黑色手提包。
直到他們走出大酒店各奔東西,這是他們唯一的對話。
可是,都是俗人,誰能拒絕俗套呢?但是,他們的故事怎么俗的,或者是誰落進誰的圈套,就沒有人能講得清了。總之,在那不久之后,他們就互相清楚了對方的單位、家庭狀況,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數字。再之后,就是有禮貌的問候、適度的閑聊,秘密的約會,直到他把她帶到“情人俱樂部”。
情人俱樂部多設在城郊,這樣既浪漫,又“安全”。情人俱樂部應該是灰色的,也應該是紫色的,隱晦而神秘。
不知不覺,他們去“情人俱樂部”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們也覺得相互之間像熟悉彼此的身體一樣彼此熟知了。
有一天,他在臨下車的時候忽然說,我們應該租個房子。
她明白他的意思,時間長了,這樣的奔走是夠疲憊的,也足夠“危險”。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她說,有這個必要嗎?你想得太遠了。
他說,有必要,我是認真的。
她不能說自己不認真,但是,相對于婚姻這道正餐,他們的關系應該算作開胃的甜點,或者一點點辣椒,或者一點點山楂片,永遠也端不上臺面。但私下里吃過的人都知道,它們對增進食欲有一定的好處。
她說,等等吧。
他說,不能等了。
她忙追問,為什么?
他說,我離婚了。
與他交往那么久,當然能說明他的吸引力,但是,讓她頭疼的是他的說一不二,講得好聽點叫執著,講得不好聽叫固執。比如,他說一天要打給她三十個電話,如果有興趣記一下,你會發現,電話不會是二十九個,也絕不會是三十一個;比如,他說要請她吃飯,即使她上天入地或找出什么堂皇的理由,終是逃不過他的追蹤;再比如,他說午夜將在她家的樓下等候,看她如何熄滅臥室的燈。午夜,他果然就在空曠的樓下晃動,讓躲在窗簾黑暗中的她不寒而栗。她拿他沒辦法。
那一天,她真正地不寒而栗了。
他曾說過,要租她家鄰居的房子,等到她下班回家的時候,果然看見他正在鄰居的房間里里外外地倒騰東西。
見她上樓,他放下正在搬動的東西,用袖子抹一把額上的汗,叉著腰說:您好,我是您的新鄰居,請多關照!
她有些氣憤,一股無名之火從胸中升騰。這個不可理喻的人!說他什么好呢?這不是存心找事嗎?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同樣惡狠狠地摔上自家的房門。她摸著自己狂跳的心,覺得膽怯似乎比氣憤來得還要強烈。她暗下決心,我要裝作從來都不認識他。
她與丈夫的感情不壞,也并不很好。一對結婚十年的夫妻,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用耐心和責任堅守著家庭這塊土地,從沒想到要去親手拆掉這塊土地四周的籬笆。但是,孤傲的心性又不能放任自己過一種庸常而寂寞的生活。所以,她希望丈夫最好永遠在公司里忙,忙得忘記她的存在,忙得顧及不上她的細微變化。這樣最好了。她為丈夫的每一次出差高興,她高興那份介于家庭和獨身之間的特殊的生活。可是,現在的情形就不一樣了,她害怕丈夫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家里,真心地害怕。
那天下班后,家里的電腦出了問題,丈夫抱著主機準備去修理部,恰好在走廊里遇上他。他說我搞過電腦,我看看問題大不大,去修理部花錢費事不說,修不好還修不壞嗎?丈夫是個愛聯系人的人,他說好吧,好吧。他們就又抱著電腦回來了。她看見丈夫沒走出去,又把他拐回來,心中不悅,卻只能面帶笑容。
這是咱的新鄰居。這是我媳婦兒。
我們認識。他笑嘻嘻地來一句。
她的心里一驚,不知道他又要冒出什么出格的話。
噢?是嗎?丈夫瞪大眼睛看著她。
我們是校友,我高她兩屆。
這次輪到丈大責怪她了,怎么?校友搬過來也不說一聲。來來來,快坐快坐。轉身又對她說,還不快去炒倆菜,我們喝兩盅!
她悻悻地去了廚房,恨他多事。土豆、豆角、辣椒、西紅柿什么都有,她隨便做幾個菜,又開一聽茄汁鯖魚和一盒午餐肉,紅紅綠綠地擺滿桌子。
男人們之間的話題真多,從電腦開始,卻不一定到電腦結束。他們天南海北地神聊,足球、戰爭、股票、市場、企業、用人、黑社會、汽車、上司……唯獨沒有談女人。她記得誰說過,男人之間的話題很多,但概括起來無非是三個:金錢、戰爭和女人。而這次他們卻沒有談女人。可能是她在旁邊的緣故,但最準確的說法應該說是因為他們還不很熟。
在他們推杯換盞的交談中,她緊張的心緒如漸空的盤子在慢慢放平,有幾次,她被他們的笑話逗得開懷大笑。她覺得他比平時要幽默得多,丈夫也比平時善談得多。去廚房取蒜的時候,她還覺得這兩個人挺投緣呢。想到這兒,她偷偷笑一下,走路更輕快了。
電腦修好后,他就再沒來過她家。有時做點好吃的,丈夫去叫,他也沒過來過。
丈夫依然忙碌,她便依然空閑。
從前,她的空閑可是豐富多彩,隨著心性跳健美操、看電視、看書、做手工,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可是,自從他搬過來后,她的空閑真正地閑了。她看不下電視,覺得肥皂劇里可惡的第三者就是自己;看不進書,眼睛徒然一目十行;更不能做劇烈的健美運動,怕引起他的注意。甚至,盛夏也不敢穿露背露腰的吊帶裝,即使捂得滿身白毛汗也要“全副武裝”。她小心翼翼地做事、走路,說話的聲音也不敢放大,更別提晚上做的事情了。
她像懼怕瘟神一樣懼怕他。每一聲門鈴的脆響,都讓她心顫。每一聲痰咳都讓她心神不寧。
可是,他卻沒有一次再走進她的家門。
轉眼秋天來了。涼爽的氣息平息了夏季的燥熱,但是,她的心里卻忽然地難過起來。她覺得與他這么近地住在一起,而陌生感卻與日俱增,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呢?她與他的所有記憶都是“情人俱樂部”留下的,而每天生活在她身邊的完全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晚飯后,她開門往走廊里放垃圾袋,卻見他的房門大敞著,而他正凝神坐在沙發上傻傻地盯著地面。
喂,想什么呢?過來坐一會兒吧。她沖著他的房門說。
他抬起頭。我不是天天和你坐在一起嘛。在我眼里,可沒有什么墻壁。
她看見他的屋子里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裹。你這是想干啥?明天,我打算搬走。去哪兒?我也不知道。那為啥?什么也不為。總得有點兒理由吧。我已經和你生活過了。
從那以后,他果然從她的眼前消失了,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她卻始終生活在與他相關的記憶中。
不久,一對年輕的男女成為她的新鄰居。
作者簡介:
宋曉杰,女,1968年出生,現供職于遼寧盤錦市作家協會,著有詩集《味道》《純凈的落英》,散文集《落雪無聲》《我是誰的玫瑰》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