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因四顫夢之流韻而牽人神魂。百余年前,愛爾蘭天才作曲家菲爾德寫出了當(dāng)代第一支夜曲,引起轟動;隨后更由于波蘭肖邦的倜儻加盟,將夜曲推向了柔潤浪漫的抒情極致。不過創(chuàng)作那些夜曲的先生大約并不受夜或晝的時間制約,而我此刻所喟然聆聽的聲聲夜曲卻名副其實地來自夤夜,來自無邊的永恒黑暗。
黑暗,不利于審視卻利于沉思。我眼前這兩位善于沉思的饕餮之徒此刻就觥籌交錯于精神宴席,品嘗喜怒哀樂的同時,也紅光滿面地品嘗燕子。燕子?是的。我指的是一首題為《飛吧燕子》的詩,一道值得品味的大菜。至于所說的兩位“之徒”,則一是慶洪,一是友津,都比我小卻都在道德文章上是我的學(xué)長,都曾以匪夷所思的詭秘作品害得我一次次拍案叫絕。燕子詩是薛友津之友任昌吉寫的,友津說他這位朋友可非同尋常,一是失眼,二是喪妻,吞下一口口黃連之后,仍毅然決定笑對人生。他寫的是夜半驚魂:“從睡夢中驚醒/才想起/那一大一小的燕兒,/已拖著傷殘的軀體/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飛向下遠(yuǎn)方”。飛走了,為了糊口為了生存而任憑命運將殘妻稚兒送向了遠(yuǎn)方;任昌吉仰天長望,想必他用的是第三只眼睛。根據(jù)古生物學(xué)家別洛夫的理論,不少先民確曾擁有過第三只眼睛,它借助于一種神秘腺體,保留在人體內(nèi)的松果體中,讓少數(shù)盲而多慧的悟者,在意念中看到具體的圖象。他接著寫出了他的擔(dān)憂和企盼;“一路艱辛/酗路惆悵/南方一片沃土啊/請恩賜燕兒一窩巢穴/讓它在生死線上掙扎之余侑一個立錐之地作片刻的小憩?!本渚錅I,字字血,他一家的苦難是深且重了!小憩,那哪是小憩,那是悔之不及的長眠,他可憐的盲妻隨一縷秋風(fēng)無聲地去了,而痛心疾首的盲詩人以歌當(dāng)哭,將他一顆滴血的心臟嘔了出來,捧給我看,教我驚顫而感動。他的詩清淺直白,要害在情;裴多菲的直白短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偌為自由故倆者皆可拋”之所以膾炙人口,是因為他情從心出,人詩合一,為反抗暴君而戰(zhàn)死沙場,將他二十六歲的黛綠年華獻(xiàn)給了自由。說《飛吧燕兒》是好詩,因為是人格入詩,情漫地天;此時此際,薛友津?qū)⑷尾挠忠豁摫”≡姼宸诺轿艺菩?,我頓時覺得很沉很沉,那是生命的重量。
生命重量取決于靈魂的重量。其實對任昌吉其人我早有耳聞。不僅幾年前江蘇作協(xié)在徐州召開蘇北片座談會時同住一室的友津曾向我講起過他搏雨斗風(fēng)的不屈個性,之后又有人向我夸贊過他有口皆碑的按摩功夫;不過他這個煉火加身雙目失明的漢子能寫出如此感人的詩,倒大出我的意料。“人一能之吾十之,人十能之吾百之”,是孔丘在兩千五百年前對一個弟子的贊許,難道我們不該對死而復(fù)生自強(qiáng)不息的盲詩人來一次大聲贊許么!身陷九重之淵,卻要像“巖石縫隙中穿出的草/肖壁懸崖上挺起的松”那樣頑強(qiáng)地活著,而活著是為了“一次次精心細(xì)致地投入/換取一個個愁容舒展的笑容”,說“病員的康復(fù)給了我最大的滿足從們的贊揚就是我心中最美的歌。”我以為無須再引用了,這已足夠讓世界洞悉其靈魂。他甚至在他垂危盲妻命懸一線時寫下了五內(nèi)俱焚的愛的詩行:“如果我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定摘下嵌入你的眼眶。”三十多年前,他這個徐州一中高材生,出類拔萃,志在云天,卻由于嚴(yán)酷歷史和愚昧現(xiàn)實的雙重戕害而罹難,結(jié)果是眼角膜軟化穿孔,猝然致盲,是一次無可挽回的天塌地陷!當(dāng)咽喉被惡毒的手狠狠掐住之際,任昌吉沒有十艮,沒有怨,有的只是思想;思想左右人生。正如他后來《瀑布》一詩之所抒;“如果不是青山將流水托起并緊緊擁抱/便不會再有生命絢麗/不會再有你飛翔之夢/你一瞬間的迷人風(fēng)采”。迷人風(fēng)采是熱愛生活的所有子民不容褻瀆的權(quán)利!任昌吉因哀而不傷殘而有為認(rèn)知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因選定坐標(biāo)一往無前而自豪:“而我自豪/因為我敢于在黑暗中搏擊黑暗/敢于將我的搏擊之歌/悄悄地唱給你聽?!?/p>
夜曲婉轉(zhuǎn),詩韻悠長;探泉魔杖伸向心泉所激起的生命浪花,潔白有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