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的味道

１

過年的時候，媽媽說八十多歲的老奶奶想見見豆子，要我回家時把她和彎彎一起帶回去。豆子是我的第二任老婆，彎彎是豆子的女兒。我們是再婚夫妻。都說再婚夫妻泥砌的墻，一旦墻倒了就磚是磚、泥是泥，沒一點牽連了，我和豆子都很清楚這一點，因此我們從不談感情方面的事，從不向對方要求什么，彼此都客客氣氣，對兩個孩子也盡力做到一視同仁。過年過節，她帶著她的孩子回娘家，我帶著我的孩子回老家，互不干預。被婚姻傷過的男女，再入圍城大抵如此，少了激情與沖動，多了客套與謹慎。

我把媽媽的意思傳達給豆子時，豆子好長時間沒說話，只拿眼睛定定地瞅著在桌子邊寫作業的彎彎。彎彎說，媽媽我想去，培培說奶奶家里挺好玩的，爺爺奶奶姑姑會給我們很多壓歲錢。豆子扭過臉，眼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我想起了去年因為壓歲錢我們之間發生的不愉快。兒子過年回來向妹妹吹噓有多少多少壓歲錢，還說妹妹的外婆外公是小氣鬼，只給了她五十元錢，買個玩具都不夠，我氣得扇了他一耳光。豆子生氣了，她說孩子的話她根本就沒往心里去，我打孩子說明我往心里去了。我說孩子有錯就應該管，你平時對我兒子的錯輕輕帶過，對自己的女兒卻又打又罵，其實說明你還是一碗水沒有端平。豆子說，他不是我生的，我打了罵了別人會說三道四，會在他跟前說一些影響不好的話，他會仇視我，會更反叛，更難管教。我說是的，你時時刻刻都記著他不是你生的，你管教他是專做給人家看的。豆子氣哭了，一個星期沒理我。這是我和豆子婚后惟一的一次爭執。我說我們都結婚兩年了，應該回去看看了，丑媳婦總要見公婆吧！她說彎彎就不去吧，我先把她送回我媽那兒。我說你這是什么話，我爸爸媽媽想見見孫女你還要藏起來。她有點意外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２

我們是臘月二十八到家的，六歲的彎彎和七歲的培培最高興，一到家就竄得沒了影兒，跟左鄰右舍的小伙伴玩瘋了。奶奶和爸爸媽媽都喜歡豆子，夸她能干，又安靜。豆子其實很緊張，她做菜的時候總是要我幫她先嘗嘗，生怕不合老人們的口味。看到彎彎肆無忌憚地在房間里跟培培追追趕趕，或者纏著我媽媽要這要那，她急得坐立不安，又不好大聲斥責。我知道，她怕我的家人嫌棄彎彎，煩彎彎。我心里便生出了幾分憐憫之情，寬慰她說：“彎彎很招人喜歡的，我媽媽他們都跟她很投緣呢。”她感激地笑笑。

做夢都沒有想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正悄悄朝我們襲來。年三十晚上，吃過團圓飯，大家圍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鄰居家的老婆婆也過來了。老婆婆出門時忘了處理灶膛里的火，火引燃了灶前的柴火。２３點５９分，電視機前億萬觀眾都在進行倒計時時，爸爸提著一串鞭炮出門準備放，發現火已經燒到我們的房頂了。一陣驚慌失措的驚叫后，一切都亂了套。

因為房屋是木質的，燒起來特別快，剎那間就成了一片火海。“快救人！”我一邊喊，一邊往房間里沖。奶奶和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已經睡了，臥房都緊靠鄰居那邊。在門口我碰到爸爸背著奶奶出來了，他急匆匆地對我說：“快去把孩子們抱出來！”電線已經燒斷了，房間里漆黑一片。我方寸大亂，連床的位置都判斷不準了。我摸索了一陣才摸到床，然后摸到了一個孩子，夾起就往外走。我把他交到趕來的鄰居手中，才借著火光看清是培培。彎彎還沒出來！我又沖進了房間，大聲喊：“彎彎，彎彎你在哪兒！”床上的被子都被我掀下來了，床下也摸遍了，柜子角落里我都找遍了，沒找到彎彎。我再次沖出去，問大家：“看到彎彎沒有？看到彎彎沒有？”大家吵吵嚷嚷得厲害，沒有人理會我。我又大聲喊豆子，媽媽哭著說培培還沒出來，豆子進去找培培了。我氣沖沖地說：“培培不是在你手里抱著嗎？”媽媽這才反應過來。我再次沖進房里時，房頂已經“劈劈啪啪”燒著了。我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讓彎彎和豆子有事，否則我如何向她們的親人交代啊！”我正大聲喊著豆子和彎彎，突然聽見豆子的哭聲：“培培你在哪兒？培培，你別嚇我啊，你到底在哪兒啊？”我冒著濃煙喊：“豆子，培培已經出去了，我把他抱出去了！”但她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仍在喊個不停。我摸索半天，才在床下面尋到她，火已經燒著窗簾了，我抱住她說培培已經出去了，我們快找彎彎吧。她說一聲謝天謝地就癱在我懷里動不了了，她說彎彎早就出去了，是她抱出去的！我忙拖著她往外走，我們剛走出房間，一根房梁就砸了下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一場大火將我們的房子和家里的一切化為灰燼，新年的第一天，我們就被安置到村委會的辦公樓里住。晚上，大家圍坐在一起，臉色都不好。豆子低垂著眼，一副罪魁禍首的樣子。夜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問我：“你奶奶會不會覺得是我給你們家帶來了不祥啊？”我說：“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啊！”她說：“老人都信這個的。我沒到你家里時你家里好好的，我一來就燒了，怎么想怎么像啊。”我說：“你別胡思亂想了，睡吧，這是天災，怎么能怪你呢？”

豆子的猜想是對的，我的奶奶和媽媽還有親友都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不再看好我們這段姻緣。他們更不能原諒的是豆子第一次進門救人時救出的是自己的女兒，而沒有救出培培。我知道老人的這些想法有些偏激，火里救人不可能有他們想像的那樣清醒理智，就算豆子第一個想到要救出的是她自己的女兒也無可厚非啊，她是一個普通女性，我能指望她有著沂蒙山軍嫂那樣的高風亮節嗎？

房子沒有了，大人們心情沉重，小孩子卻照樣開心得不得了，他們在廢墟里撥拉，追趕，搞得一身臟兮兮的。姑姑問培培：“爺爺奶奶沒房子住了怎么辦？”他輕描淡寫地說：“再買一個就是啊。”姑姑說：“沒錢啊！”培培說：“我有啊，我的壓歲錢全給爺爺奶奶買房子。”媽媽摟住培培直喊：“乖孫子！”姑姑又問彎彎：“你也把壓歲錢拿出來給爺爺奶奶修房子好不好？”彎彎把小手往背后一藏說：“不！”“那爺爺奶奶太奶奶住哪兒啊？”姑姑追著問。“我要爸爸媽媽把爺爺奶奶太奶奶都接到城里去住。”彎彎天真地說。姑姑揪著彎彎的臉蛋罵：“你這個小狐貍！”豆子低著頭，滿臉通紅。

３

我和妹妹商量每人出３萬元錢在原來的地基上再為父母建一棟磚房。回家的時候豆子跟我說：“家里的存折上只有一萬兩千元了。”我說向別人先借點吧。其實我每個月給豆子的工資是有保留的，考慮到將來培培上學、結婚都要花錢，我不能不開點小灶。事實上我有一筆私房錢可以搞定這一切。但為了不影響安定團結，我還是騙豆子說我向單位同事借了３萬元錢。

一天回家，我聽到彎彎在哭，問豆子怎么回事，她不說話，問培培才知那天是彎彎生日，媽媽答應帶她去吃肯德基的居然說話不算數。我說：“沒事，媽媽不帶你們去，爸爸帶你們去！”兩個孩子雀躍著往門口走時豆子喊住了我：“我跟他們說了，現在家里欠了債，要大家幫著想辦法，他們答應過我的。”我說：“這像什么話，家里欠了債，孩子生日都不過了？”她又說：“報紙上都說肯德基是垃圾食品，吃了對身體沒好處，又貴，何必要慣著他們呢？”彎彎又尖叫起來。豆子要打她，我趕緊攔住說：“我們家的房子我自己會想法子，不至于要老婆孩子從牙縫里省。”

孩子們吃肯德基時，我坐在一旁想心事。豆子郁郁寡歡的樣子老是在我的眼前閃著，我開始意識到在錢的方面瞞著她有些不道德。“爸爸，哥哥把我的一個雞腿搶跑了，我還要！”彎彎喊。我狠狠瞪了培培一眼，又去給她端來了一份。回家時，兩個小家伙一人牽著我一只手，心滿意足地哼著歌，路人無不羨慕地看著我們。我心里一陣感動：孩子們早已經把我們與他們親生父母的概念弄糊涂了，兩個大人卻還像兩只刺猬，警惕地相持著，戒備著，有必要嗎？

回去的時候豆子坐在沙發上給培培補襪子，看到我們，她埋怨說：“培培，你的腳是不是到處長了牙齒啊，腳背上都破了。”培培做了個鬼臉，飛快地溜到房間里去了。豆子喊：“培培，你出來，先洗臉洗腳啊！”彎彎拿出打包回來的肯德基遞給媽媽。豆子拿起一個漢堡包咬了一口，連忙吐了：“這么難吃的東西，你們吃得下去啊！”孩子們哈哈大笑，我也笑，心里感覺好溫馨，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家的感覺吧。

睡覺時，我對豆子說：“我很喜歡看你抱怨的樣子，小女人氣十足。”豆子驚訝地問：“我抱怨什么了？”我把她攬到懷里說：“你抱怨什么都是對的，我是你老公，不要什么事都跟我見外。”她雙手摟住我的腰，沉默了片刻突然問我：“人是不是都有私心？有些私心是不是應該得到原諒？”我吃了一驚，莫非她知道我藏私房錢的事了？正不知如何回答，豆子接著說：“我有一張存折，上面存了１８００元錢，是我私存的，我想留給彎彎……”我心里一酸，每個月，我就交給她１５００元，她的工資才８００元，一家四口的家用開支，連同孩子的學雜費，她還要存錢，能有多少私房錢？見我不做聲，她很緊張：“你不是生我的氣了吧？以后我不會這樣了。我看透你的心了，你不是沒良心的人，你會對彎彎好的。”我撫著她因操持家務而粗糙的手說：“你真傻，這算什么私房錢，這是節儉持家。”她撲到我的懷里，眼淚汪汪地說：“我們以后會長久，不會分開對嗎？”我說那當然。她又說：“如果我變得很嘮叨很嗦，而且有些神經質呢？”我說：“你盡管放心地變，老婆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有什么就說出來，罵出來，不要悶在心里。”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解釋，可是又怕你不相信。”“什么事？”我問。“那次火災，我本來是一手抱一個孩子跑出來的，到外面才發現一只手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床被子，我趕緊又跑進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你當然找不到了，我把他抱出去了。”我說。她哭了：“你不知道我當時心里的感受，我特別害怕特別著急特別后悔，好像聽到培培在火里面喊我，可是我又找不到他。你媽媽他們都以為我是看彎彎是自己的女兒就先救出去，培培不是我親生的我就不管他，其實那個時候我根本就沒這么想。”“我知道，我知道。”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老人們嘴里都說我的孩子你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可是在關鍵時刻還是劃了分水嶺的。如果兩個孩子都是你親生的，他們就不會有這樣的懷疑。”豆子說，“我不愿意帶彎彎去那兒，就因為這點。孩子不懂事，根本就對血緣親生沒概念，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與培培有什么不同，我又不便跟她直白地挑明這些。”

“老人有這種想法你不要計較，慢慢地他們就會改變這種偏見的。”

“你不知道那些天我有多難受，他們的目光都意味深長。”

“好了，我知道了，睡覺吧！”我摟住她。

“彎彎偏偏還時不時從中搗亂，讓我難堪至極。”

“別說了，睡覺！”

“你也忙著和他們商量重建房子的事，看都沒時間看我一眼。”

“睡吧，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嗦了？！”

“你不是說，這才是老婆的味道嗎？”

天！我本來打算把我存了私房錢的事如實告訴她的，看來還是以后再說吧。睡覺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