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小閩在租來的閣樓里煮泡面,先放火腿腸后放雞蛋,放火腿腸時她很仔細,因為這是最后一根火腿腸了。她想吃完了這份泡面就去找工作。她,言小閩,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這是小閩從成都來上海的第二個月。從一個溫暖潮濕的城市到另一個溫暖潮濕的城市,不亞于一種遷徙。別問候鳥堅持從南往北、從北往南是為什么,在言小閩看來,鳥兒是為了尋找去年春天遇到的那朵花。鳥兒被花兒馴服了,就像言小閩被程健馴服了。可是言小閩呼啦啦撲扇著翅膀遷移到上海才發現,程健被另一個不相識的女孩馴服了。
所以言小閩就咬著嘴唇搬出了程健的家。程健傻傻地看著她,嘴唇微微張開的樣子看起來很無辜。程健的媽媽是喜歡小閩的,因為小閩是個有禮貌的孩子。程媽媽頓足說程健你真是個混蛋,程健繼續不發一言,程媽媽就更生氣了,嗚咽著說,小閩,我雖然不是你的媽媽,但是我也心疼啊,都怪我們家程健不爭氣。一個男人怎么能說變心就變心呢?結果是小閩反過來安慰老人了,說阿姨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我已經找到房子了,環境很不錯。
這些前塵往事在方便面氤氳的熱氣里撲面而來。敲門聲響起,房東的兒子站在門前,小心翼翼地詢問言小閩有沒有用酒精爐。他聞到了酒精的味道。小閩終于招架不住了,放下飯盒嗚嗚地哭起來。
房東的兒子驚呆了,手足無措地關上門,隔著門說,你別哭啊,我不是不讓你用酒精爐,不過是提醒你小心點罷了。你別哭了,好不好。
小閩哭得更兇了。
二隔天,小閩找工作再一次失敗了。她沒有乘雙層大巴,為了省三元錢,她決定走路。寬寬的柏油路兩旁是古老的梧桐樹,一張張油綠的葉片,像巨人攤開的手。有的樹干有了小洞,洞里有風吹來的一層薄薄的土,褐色的,小閩一個小洞一個小洞地張望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她想這樣,無論回家的路有多遠,她也不會覺得累。
一個小洞不知被誰塞進了一張報紙。報紙是昨天的,不算舊,仿佛沒人看過的樣子,小閩拿在手里翻弄著,便看到報紙的中縫有那么多招聘的小廣告,其中一個是招圖書校對員的。
在路邊的IC電話亭撥通這個號碼時,小閩是沒有抱希望的。電話卻通了,很快有人接,是一個聽起來很兇的女人的聲音:“你多大?哪兒畢業的?有暫住證嗎?”小閩咿咿哦哦地肯定或否定著。女人說:“那好,明天上午9:00,你來××巷38號二樓面試吧!”
回小屋的時候,小閩的心情就不錯了。開了門,發現一只嶄新的電熱杯放在門前,白色的,上面有一朵朵吐蕊的金盞花,旁邊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對不起,那天打攪你吃方便面了,這個電熱杯送給你好嗎?千萬不要拒絕啊,不然我也會哭的。”字條的角落,畫著一只捂著眼睛、眼淚呈45度向左右噴射的小蝙蝠。
房東的兒子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很快就要畢業了。小閩聽房東和鄰居們聊天時說起過,她知道這只小蝙蝠是他,是那個相貌平平、看起來很體貼的男孩。那天晚上,她用電熱杯煮了一碗方便面,雖然再沒有火腿腸,但味道還不錯。
三后來再在屋子里遇見,小閩就要請蝙蝠吃飯了。她一直是這樣叫他的,他是學材料的,標準的理工生的腦袋,理工生的相貌。他很認真地問小閩找到工作了嗎,如果沒有,還是省一些好。“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工作?”小閩問。蝙蝠說每個周末回家,都看見家門前的垃圾桶里扔了那么多求職的報紙,上面還畫著一些很難看的紅圈圈。
小閩笑了。結果他們在屋子里煮了一次方便面,就算是慶祝小閩找到工作了。
蝙蝠問小閩圖書校對員是做什么的。小閩說她也不知道,反正老總讓她打掃衛生就打掃衛生,讓她校對就校對。蝙蝠也笑,說你看起來很刁蠻的樣子,想不到那么聽話。
后來,蝙蝠主動請小閩在巷子口吃了寧波湯圓。坐在圓圓的小桌子前,小閩的電話響了,一眨眼,蝙蝠的電話也響了。小閩的電話那端是程健,問小閩還在上海嗎,還好嗎。小閩呆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蝙蝠接完電話就看著小閩打電話。
程健在電話那端說:“我和她分手了。其實,這一個月,我想明白了,她雖然是我的初戀,但是,我們真的不適合,我喜歡的是你,言小閩。”
掛掉電話,小閩哭了。蝙蝠就著急了,手忙腳亂地向老板討了餐巾紙,把那些壓了百合花的紙巾推在小閩面前。“誰的電話啊?”蝙蝠問。“前男友的。”小閩用紙巾印掉眼淚,“他說他還是喜歡我。”小閩推開面前的湯圓,伏在桌上不管不顧地哭起來,“我該怎么辦呢?”
后來他們一起回家,小閩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和程健的事,最后神經質地問剛才給蝙蝠打電話的人是誰。蝙蝠沒有回答。
小閩瞪大眼睛看他:“你也被人甩了?”
蝙蝠一直看到小閩的眼睛里去:“我從沒有談過戀愛,怎么會被人甩呢?剛才的電話,是同學打來的。”
四其實,小閩和蝙蝠是很少有機會遇見的。蝙蝠住校,一個星期回一次家。沒有找到工作時,小閩為了省錢,成天待在閣樓里。后來找到了工作,程健還伸來了和解的橄欖枝,小閩的周末就很少待在閣樓了。
程健到小閩的閣樓來了幾次,說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那么小,那么窄。他忘了是因為自己小閩才住到這里的。他帶小閩到徐家匯吃西餐,點了牛排和羅宋湯;他又一次邀請小閩去了他的家,他已經搬出來住了,是小區里一間小小的有陽臺的屋子,屋外爬滿了常春藤。這樣的屋子是適合做夢的,小閩站在陽臺上,張開手臂,做出飛翔的姿勢。風吹著那些常春藤,也吹著小閩。小閩問程健有沒有看過《小王子》,童話里有一只等愛的狐貍,它告訴小王子,每個人都在等待被馴服,狐貍還說你長著金黃的頭發,如果我被你馴服了,我就會喜歡看田野里那些金黃的麥浪,因為它們和你的頭發有相同的顏色。
程健說你多奇怪啊。小閩便不說話了,她想自己就是那只狐貍,程健就是那個小王子,雖然他不知道小閩在說些什么。
那天見到蝙蝠,是在23:30,程健送小閩回家后。小閩獨自在黑暗中摸索樓梯,一盞小小的臺燈突然亮了,蝙蝠站在樓道口,他們的距離那么近,近得讓人窒息,蝙蝠說我拿到學位了。
“哦,祝賀你!”小閩等待著蝙蝠往下說。蝙蝠說:“一家上海的公司聘用了我,待遇還不錯,不過要求我先到下屬的分公司鍛煉一年。那個分公司,在湖南。”蝙蝠停頓了。原來他是向小閩告別的,他是小閩在上海惟一的朋友,卻也要離開了。小閩有一點傷感,還是伸出手祝他一路順風。
蝙蝠便在小閩的生命里消失了,留下一份小小的禮物,一本法國作家圣·德克旭貝里寫的《小王子》,那是小閩曾經向他提起的、自己很喜愛的一本書,她沒有想到他還記得。小閩有一點點感動、一點點傷心,不厲害,并不影響她和程健的戀愛。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她換了工作,租了一間更好的房子。
后來,程健到北京出差,他把鑰匙交給了小閩,托她幫他打掃房間。小閩每天到屋子里去打掃衛生,到超市買了食物把冰箱塞得滿滿的。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程健卻再也沒有回來,甚至連一點消息也沒有。終于有一天,房東來討下半年的房租了,小閩到了程健的家,程健的媽媽拿出一本相冊,一頁頁地翻著,小閩看到了程健最新的照片,他依然瘦瘦的,那么高,那么帥,身邊依偎著另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孩。程健的媽媽說程健對不起你,他說他在北京遇到了真正喜歡的女孩,不回來了……
小閩笑了,她以為自己會哭的,但是她沒有,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健出了意外。陽臺上的常春藤搖曳著,一張小小的葉片飄落了,像小閩一直懸掛著的心,那一刻她知道,是自己誤會了,誤會自己是等愛的狐貍,誤會程健是王子,而他,不過是浪子吧。
五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小閩告別了自己的愛情。她把頭發染成了金黃色。一直沒有戀愛,怎么愛呢?既然沒有遇到那個適合的人。她仍然住著租來的房子,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都替別人打了工。于是就會懷念那些閣樓上的日子,那時的房租可真便宜啊,那個電熱杯煮出來的方便面也很好吃。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小閩發現有人跟蹤自己,她轉過一條街,那人也轉過一條街,她在豬手店前徘徊,那人就在不遠的蛋糕店前徘徊。經過一家書店時,小閩終于停了下來,那人只好走近。那個人竟然是蝙蝠,小閩驚呆了,她沒想到他從湖南回來了。
一年的時間,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生疏了。小閩說你怎么會找我呢?蝙蝠說:“昨天,報上說一家專營盜版書的書社被查封了,我想你不就在那里工作嗎?我嚇壞了,就找到了那里。他們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了,我又找到了你現在的公司。”
蝙蝠停下來,小閩看著他,看到眼睛生疼,蝙蝠說:“見到你我就放心了。”轉身又要離開。
小閩看著他熟悉的平凡的背影,心一下下變得酸軟起來。她不要,再也不要錯過他——便沖了上去,而他也是不愿意離開吧,轉過身,小閩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撞進了他的懷里。
后來,小閩和蝙蝠開始戀愛了。他們住的老房子前也有一棵古老的梧桐樹,樹干上也有一些洞,蝙蝠在洞里填了土,埋下一顆玫瑰花子兒,一個月后的春天,就真的長出了碧綠的嫩芽。小閩常常搬一個小凳子,守在樹洞前,看夕陽橘黃的光拂過小小的葉片。經過上海那些種滿梧桐的街道時,她也會微笑。
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樹洞里的花,那么,當你經過那些街道時,你就會感到甜蜜愉快,好像所有的樹洞里都開著花。
小閩知道,就像《小王子》里面一樣,蝙蝠才是自己真正的王子,他們建立了聯系,彼此馴服,他們將度過這個星球上最幸福綿長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