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9月的時候,羅郁被總公司從東北分部調至上海分部。
這是令芷青始料未及的。兩個人好了半年多,恨不能整天如影隨形地黏在一塊兒。羅郁走了,芷青只覺心臟被摘走似的,恍恍惚惚,沒著沒落。
盡管羅郁天天打電話過來,盡管他郵寄大包的巧克力、城隍廟的梨膏糖和蜜餞給她,但沒用,統統沒用。所有隔靴搔癢的撫慰,因為有距離的存在便打了折扣。從根本意義上看,都不如身邊一根可以隨時挽住的臂膀實在。
分手的時候,兩個人很平和。既保證不了自己,又信任不了別人,這根懸在兩地的繩子,需時刻提防不知從何處橫空出世的剪刀,沒有人知道他們維系得有多辛苦。所以不如兩個人都放開手吧。
仿佛割去了一塊多時的贅瘤,芷青反倒覺得輕松起來。她自己不急,父母可沉不住氣了。二十五六的大姑娘,若再不想辦法,豈不生生老在家里。于是親戚、朋友、同事,凡是認識體健貌端的適齡未婚男士,紛紛舉薦。那段時間家中常是鈴聲迭起,仿佛電視臺的熱線。
只是苦了芷青。如此頻繁的相親,到后來,恐怕是找來條件再優秀的男子擺在面前都會麻木不仁。那日,她與一位據說是青年才俊的軍官見面,飯后去看電影。那男子借了三分酒意,在黑暗的掩映下,左手順著芷青的腳踝一點點撫上來。行至膝蓋,電光石火般啪的一聲脆響,軍官的臉頰頓時挨了一巴掌。
有蚊子。芷青笑容可掬地說。
軍官啞了火,接著,借口去洗手間,轉身離去。
芷青還在坐位上坐著,半晌,眼淚緩緩掉了下來。盡管自己并未吃什么虧,但在這許多場雷同的頻繁的持久的戰爭中,她早已是心力交瘁。
那種交織著屈辱和不甘的感覺。那種生生被人作踐的感覺。
二而段霄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容置疑地再次出現在芷青面前。
論相貌,他生得像某韓國明星;論地位,他如今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最重要的是,他們曾共同擁有刻骨銘心的初戀,現在的段霄,依然有著令芷青情生意動的力量。
他在同學聚會時看見她,眼睛就一亮。大概是沒有料到,芷青已由一個潑辣的小女生,成長為動靜合宜、綽約多姿的女子。宴會結束后他主動送她回家,并要走了她的手機號碼。
可是段霄已經有了妻子。芷青知道。段霄似乎不管那么多。有好幾次,他把車子停在她工作的中學門口,等她下班??匆娷魄喑鰜?,他搖下車窗,沒心沒肺地沖她笑。同事禁不住好奇地問道,他是誰?你的男朋友?
芷青紅了臉答道,老同學而已,最近找我辦事。
誰信。同事說。
靜下心來芷青會想,這游戲說白了一點不好玩。她是他婚姻的調味品,他是她寂寞的調味品。打著舊情難忘的幌子,入港或許就能少了些迂回進程。
段霄帶她去水上芭蕾廳看舞蹈表演,帶她去越南餐廳吃飯。這般的曲意逢迎,芷青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動心。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芷青想,從前因為芝麻大的小事就跟我慪氣慪得不可開交,最終決裂到無法收拾,現在卻又這般挖空心思地討好,不得不讓人慨嘆世事無常了。
三周五的晚上,芷青心情極壞。
先是早上被書頁割傷了手指頭,敲鍵盤極為不舒服,然后又因為成績問題被主任夾槍帶棒數落了一頓。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在公交車上又遇到羅郁以前的同事,閑聊中得知羅郁已與一位上海小姐訂婚,近日將遷移戶口,定居上海。
現代人,不需生離死別,只要分隔兩地,感情立刻就像溶化的糖般塌將下來。雖當初已講過好合好散,但女孩子都有那么一點小心眼兒,自己愛過的男人,只準他永生在原地癡望守候自己,一旦另結新歡,便視為大逆不道之舉動。
正自咬著牙根暗恨,段霄來了電話。明天我去省城開會,要不要一起去,你不是想逛那邊的古玩市場嗎?
芷青想也不想地就說,好。
她是清楚這樣的應允意味著什么的。但在心情惡劣時,隨便踏上一條不知去向何方的路,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放下電話后,芷青竟隱隱有種放縱的快感。
芷青走進假日酒店的大堂時,段霄從沙發上站起來迎接她。他們并肩走進電梯,段霄帶她上至十八樓,用房卡打開房門?;厥謱㈤T鎖好,便迫不及待地擁住了她,親吻她的臉頰和脖子。帶著煙酒味的呼吸從他的口鼻涌出,片刻就包圍了她。
就是這了,芷青想,就是這些了。所有的試探、鋪墊、欲拒還迎,為的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刻。盡管有些索然寡味的失望,她還是凝視著面前這張英俊的臉,伸出手,緩緩解開他的襯衫紐扣。
那一天他們的身體融合得很好。歡娛嫌夜短。
芷青獨獨不曾預料的是,報應來得如此之快。
段霄的妻子仿佛有千里眼似的,那么迅捷地就捕捉到了敵蹤。畢竟,在段霄的手機里尋找芷青的短信不是太難的事情,遂打來電話痛罵。主題自是小狐貍精不要臉,趁人家老婆懷孕勾引人家老公,諸如此類云云。
平時言辭爽利的芷青,此時此刻,竟無力去還一句嘴。直到對方摔下電話,她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抖得像秋風里的黃葉。
段霄不止一次地說過,已有兩年多沒碰過妻子一下,那么懷著的那個孩子從何而來。她蘇芷青好傻,居然真會相信段霄是顧著往日的情分而身不由己。豈不知,自己只是這個男人身體荒疏時的需要而已。真是笨啊。
后來段霄自然也打電話過來,又送花什么的表示撫慰。芷青只是冷了臉,沒一點好顏色對他。見她如此,段霄漸漸地也把心灰了,兩人不再聯絡。
四芷青宣布自己要嫁給林家生的時候,所有人的第一反應皆是不相信,以為她恨嫁恨得腦子不大清楚了。是,林家生也高大也端正,人品工作亦是沒的挑,只是有點像街邊花店里假充玫瑰賣的月季,美則美矣,卻怎么看都不像芷青中意的知情識趣、心思機巧的男人類型。
個中緣由,恐怕也只有芷青自己知道吧。與林家生相識不久,兩個人曾約著去登過一次山,雖是6月,卻也驕陽似火,曬得人都幾乎脫了水。偏偏他們選的又是一條不大有人走的岔路,更是險峻難爬。林家生又托又拽,用盡平生力氣幫助芷青前行,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落足點,他就伸出自己的腳,讓芷青踩在上面過去。
芷青心里一動。抬頭看他,汗珠子掛了滿臉,自有一份傻氣讓人憐惜得感動。就是他了吧。芷青想。
最初的日子不能說是不和美的。然而,新箍馬桶三日香,林家生的問題是數月后方暴露出來的。生活規律一成不變,惟一的愛好就是看電視,就連尋醫問藥這類節目亦能看得津津有味。凡事看不出眉眼高低,出去應酬個場面處處需芷青替他撐著。
他待她固然是好的,永遠溫柔和順,永遠事事由她。只是芷青需要的,不是這樣一個保姆,而是可以與她相互膠著、勢均力敵的對手。如今她捏了棋子一步步殺將過去,林家生卻一味退讓,節節潰敗,自是令人十分失望。
若不是碰見秦朗,芷青真是不知道自己會郁悶到幾時。
秦朗是上學期從另一所學校調過來的副校長。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個性隨和,無絲毫架子,更難得的是講話句句令人開懷,常在開會時博得滿場會心的笑聲。芷青原本與他沒什么接觸,只是緣于那次校運動會,二人被推舉出來擔任主持,終日需在一起討論對詞,耳鬢廝磨,心中才各自若有所動。
世間怎會有這樣的男子呢?總是能找準她口渴的時機,恰到好處地旋開礦泉水的蓋子,總是在她心情煩悶時,幾句風趣言語就可令她一笑忘憂。他的穎慧,他的溫柔,他所有的好,似一張網讓她陷在里面,讓她欲罷不能。
這樣不應該吧。芷青想。秦朗可是有妻有子的人,何況自從上次的段霄事件發生后,對于已婚男子,她就有些避之猶恐不及的心態。但是,一個整日吃缺油少鹽菜肴的人,面對一碟紅艷艷的辣椒醬,恐怕缺乏拒絕的勇氣。
秦朗給她發短信。戲謔的、晦澀的、會心的、曖昧的。宛如一塊又一塊石子,擊入一片春水,激起無數漣漪。
周三的晚上芷青加班加到很晚。秦朗的信息過來:我在辦公室等你,晚上一起去吃夜宵,賞臉否?芷青回過去一個好字,又繼續埋首在卷子堆里。
7點鐘的時候他們一起坐電梯下樓。狹小的電梯間里,芷青的香水混合著體味,似一朵暗香幽幽的花,撩撥得秦朗禁不住攬住她,親吻她的脖子。她在他懷中低笑著扭動,兩個人糾纏著,秦朗的手放肆地探入她的衣底。
電梯一聲輕響,停下,然后門忽然開啟。兩人悚然抬頭,面前是三樓的幾個同事——誰料得他們也加班到這么晚。而最要命的是,秦朗的右手,兀自被芷青胸罩的鋼托卡著,凝固成一個尷尬的姿態。
事后芷青方知,秦朗的岳父是區教委的一位老資格領導。所謂的事業有成意氣風發,原來還是需要裙帶關系來做個注腳。不知在家里如何苦苦向嬌妻哀求,秦朗的副校長寶座終于得以不失。只是苦了芷青,被流放至城邊一所三流中學,一切都需重新開始。
究竟是哪里錯了?撫今追昔,芷青常發出這樣的疑問。自己也算是個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的好女子,只不過偶爾小小縱容一下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地走進了如此逼仄的境地?
她獨獨不知道的是,迷上了路旁風景的孩子,注定要在目眩神馳間逐漸偏離、流連,注定走不回那原來的康莊大道。而如果一不小心,走到了已有人駐足的小徑上,沖突、影響、矛盾,亦會不可避免地到來。
蘇芷青是回不去了,徹徹底底地回不去了。誰又知道,她將來會遇到怎樣的人、怎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