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情比之前更失落,因為她告訴他,她新手機的號碼,只給家人和男朋友用。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醫院里。她是個護士,是骨科醫生的得力助手。他是個患者,因為車禍撞斷了腿骨。她是個剛從護校畢業的大女孩,家在內地,一個人到廣州的醫院工作。他是正在一家研究院研究生班讀一年級的小男人,家已經移民海外,他一個人在廣州念書。
“早安!”這是她每天進到他病房里的第一句話,很有精神,說得很自然。
“我還要多久才能出院?”這是他每天看到她的第一句話,很沒精神,像患了重癥的病人一樣。
“還有70天,你的理療康復才做得完。”她邊寫病歷,邊笑著對他說。
她寫過病歷,放下他的病床防護欄,扶著他下床,坐上輪椅,到院里的康復室做每天一次的理療康復。做過康復,她又扶著他坐上輪椅,回到病房,再寫一次病歷,然后跟他說聲“再見”。
她的笑,總是能讓他忘記康復理療時的辛苦。這是他開始康復理療的日子以來,每天最快樂也最失落的時候。因為他總在她笑著對他說再見之后,拿出藏在枕頭下的日歷本,把這天畫上一個×。
他愛她,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所以他難過,每畫上一個×,表示他跟她相處的時間又少了一天。
“早安!”她笑著對他說。“我還要多久才能出院?”“還有69天,你的康復理療才做得完。”
“早安!”她笑著對他說。“我還要多久才能出院?”“還有68天,你的康復理療才做得完。”
然后是67天、66天、65天……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他,而且總不會忘記帶著笑容。
只剩下30天了。他的家人從海外回來看他,給了他一個手機。若他在住院期間有任何需要,可用手機直撥國際電話回家。他討厭回家,因為他討厭康復。他討厭這個手機,因為他隨時隨地都會被家人用電話遙控。
“我把手機送給你好嗎?”有一天,他在她寫病歷的時候,這么告訴她。
“為什么?”
“因為我討厭它。”
“不用了,我已經有手機了,而且我還有兩個號碼呢!”
“為什么要有兩個號碼?你不嫌煩?”
“舊號碼是大家用的,每個朋友都可以打給我。”
“那新號碼呢?”
“新號碼是爸媽、家人和男朋友用的。”
她說完,笑著放下病歷本,替他拉上窗簾。“再見。”走出病房前,她仍不忘這么對他說。
他的心情比以前更失落,因為她告訴他,她新手機的號碼,只給家人和男朋友用。
這一天,他的康復期只剩下15天。叉叉仍舊繼續一天天地畫下去。
然后,圣誕節到了。醫院里面永遠都是凄清的雪白色,他懷念外面世界的色彩,以及讓人愉悅的圣誕氣氛。他托同學幫他買一張圣誕卡,一張只印著一個太陽,一個星星,一個月亮,以及一句“祝你快樂”的圣誕卡。“我愛你”,這是他在圣誕卡上寫的惟一一句話。但是他沒有送給她,因為他不想讓她困惑。
圣誕節那天,他的康復期只剩3天。
“早安!”她依然很有精神地走進病房,對他親切地問候著。
“早安!”他第一次很有精神地響應她的問候,而不是問她出院日期。
因為昨天,他在日歷本上畫了最后一個×。
“終于要出院了,心情好多了吧?”她笑著問他,語氣依然溫和自然。
“或許吧。”他語帶苦澀,還輕嘆了一口氣。
“你要回學校了吧?”
“不,我要回家了。”
“家?國外的家?”
“嗯。回去幫父親做事。”
“那你的學業怎么辦?”
“不念了。”
他的聲音沒有感情,她的聲音也沒有感情。但他的心其實很難過,因為,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
“那,保重了!你的腿不能太過運動。”
“這幾個月來,謝謝你的照顧。”
“不客氣,來,我幫你收拾行李吧!”
她又是對他一笑,然后拿起他的深藍色旅行袋,幫他收拾行李。
他在收拾東西時看見了在圣誕節所寫的圣誕卡,他的心灰了一半,另一半則慢慢滲出血來。
他還是沒有轉身把卡片交給她,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卡片放到枕頭下。他在期待著什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了,我去幫你辦出院手續。”她放好他的行李,就走出病房,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說再見,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他回到學校,告別了同學、教授,又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隨便裝了一袋簡單的行李,就直接到機場,搭上了飛往國外的航班。
不用畫叉的日子,過得有些不習慣。或許是時差的關系,回到家之后,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沒能好好地入眠。他發現,自己睡在醫院里的病床上,比睡在家里的床上要舒服得多。
他努力地不讓自己去回想住院的日子,也努力地告訴自己是因為時差的關系,他只是不習慣這么寒冷的國家與這么陌生的環境而已。但其實他清楚得很,他想她,想得要命。
有一天,他要去市區參加他父親公司的一個會議。心血來潮,他拿出他住院時用的那個深藍色旅行袋,準備裝一些簡單的行李。
這時,他才發現,他一直忘了清掉在上海住院時所用的一些用品。然后,在那一堆用品中,掉出了一封用紫色信封包裝的信,那是張圣誕卡。
封面寫著他的名字,字跡就跟病歷本上的一樣熟悉。
“×××××××××是我新手機的號碼,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