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9年深秋,應翰老(陽翰笙)之邀到北京。
陽媽媽(翰老夫人)離去后,翰老深感孤獨,子女們工作忙,都有自己的住房,他平日只伏案閱讀書報,原本少言寡語的翰老,如今更少開口了。老人希望有朋友來談談,所以把我從青島找來。
到翰老家,門前臺階上站著的是小阿姨小張。
小張為我開車門,熱情地扶我下車說:“沙漠姥姥好!爺爺在廳內等你。他有點風寒,怕風。”轉身大聲嚷著:“爺爺,沙漠姥姥來了。”
未進門,便聽見濃重的四川鄉音,洪亮、有力。
“沙漠來了,歡迎,歡迎!”
他站立在廳中央,另一個小阿姨近旁照料著。
我急走兩步,以雙手握著他伸出的手。
“翰老好!沙漠奉命來到。來你家作客。”
翰老呵呵笑著,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啥子奉命?你是邀請來的貴客、上賓。盼了好久了,真的是千呼萬喚才到來的喲!有言在先,此來,至少3個月,說定了,不得變卦!”他高興不已。
“是命令嗎?”我笑著問。
眼前的翰老雖已87高齡,并不衰老,腰板很直,仍有當年的瀟灑、倜儻模樣。當年,他被人們稱為美男子。他精神不錯,只是消瘦,略顯憔悴。
“都安排好了吧?先請客人洗洗、吃飯,好好休息。一路上辛苦了,旅途勞頓。沙漠也不小了吧?”
“早過花甲,是老人了。”我答。
“啊!好大膽子!在我面前還敢言老!了得!”
賓主相會,氣氛溫馨,親如家人。
我被安排在翰老隔壁房,原是陽媽媽的臥室。正南,陽光充足,很大,屋子打掃得十分整潔。這室內也同樣簡樸,大衣柜、書櫥、沙發都是清一色的老家具。大大的床,鋪得很平展、舒適。
家中多了一張懸掛著的陽媽媽的放大照片,笑容可掬,慈祥、端莊。沒有圍黑紗,栩栩如生。
我行了三鞠躬禮,默念著:陽媽媽,我來看您了。一陣酸楚。她一定放心不下撇下老伴先走了。讓老伴受孤凄。
人道:“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是人生最大的悲哀。”焉知老年失伴的痛楚是更加難以承受的。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的時日越長,那刻骨銘心的情和愛是更難割舍的啊!翰老的哀痛是深沉的。這個內向的老人,不善于傾訴,有苦獨自吞咽。但人們還是感受到他的孤獨、寂寞。
如何盡快幫助他擺脫孤獨,使他晚年能輕松些、快活些。這是大家,也是陽媽媽的心愿吧!
我和翰老并不太熟。抗戰時期在重慶只見過而已,那時也不知他是共產黨的“大人物”。
解放后,他已是高官,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和當大官的是保持距離的,離得遠遠的。
他留給我深刻印象并使我們夫婦極受感動的是1962年,他在上海養病。當時青島話劇團在上海演出話劇《紅巖》(黃中敬改編)引起轟動,爆演了3個月。我們見到了他,他很興奮,說:“你們團干得不錯,一個大上海不能只演些《啼笑姻緣》這類劇目。弘揚正氣,鼓舞斗志的戲更加需要。你們是全國最早把《紅巖》搬上舞臺且取得成功的。上海人歡迎你們,應當鼓勵。黃中敬同志你改編得好嘛,很有成績。我不認識你,但和你愛人沙漠是老熟人。”當得知我們夫婦都是摘帽不久的右派,他沉吟片刻,懇切地說:“犯錯誤,不怕,改了就好。現在不是很好了么?要更加努力,不要背包袱。要多寫有益于革命和人民的好戲。你們若去北京,到我家來坐坐。我認識沙漠時,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們是老朋友。”以后我們并未去見他。
知道翰老下位后,我曾和宗英去拜望過幾次(中敬已去世)才漸漸熟了。他從來不以領導人或長輩相待。我們尊敬地稱他們翰老、陽媽媽。
我此來能為翰老做些什么?
我是個快樂的人。我也喜歡把快樂帶給別人,但我能使這位老人快樂嗎?我能嗎?
那一晚,我帶著許多問號入睡。
翌晨醒來,天已大亮,我心里似已有底。
老年人都懷舊、念舊,我從方面切入,會有良好效果吧!

我和翰老雖然相差20多歲,但我們共同的熟人、老友卻是多多的。在重慶時,我只十六、七歲,在復旦大學上學(復旦在重慶北碚)。但在這以前,我在上海讀中學時便已“下海”當話劇演員,參加過許多大劇團。“中旅”、“中中”、“上藝”,小小年紀資歷可不淺。我酷愛話劇,到了重慶,父母不允許我演戲,當“戲子”,被迫無奈才去上大學的,但一有機會我便往城里跑。看戲、串后臺、坐茶館、聽戲劇界的大人們擺“龍門陣”(聊天,講故事)我雖不是文藝圈的,但在重慶的劇人、演員、導演、名人、名流少有不認識的。
夏公(那時叫沈先生)、于伶、宋之的、史東山、黃苗子、葉淺予、吳祖光……都是那時認識的。演員中藍馬、石羽、宗江、白楊……認識的更多。
談談這些人,談那個時候的故事、軼聞一定有趣。而參加革命后,有哪些知識分子、戲劇界知名人士不經歷磨難坎坷?令人傷感的,先免談。
我記得有幾件事使翰老聽了很開心。特別談起應云衛———應老板(愛稱),他大感興趣。這是個人人感興趣的人物,幽默、風趣、“活潑可愛”(四川人稱“寶氣”)。他多才多藝,事事抓得起,他有著多重身份,既是名牌導演,又會“變戲法”。劇團缺錢,沒有服裝、道具,他似都“變”得出來。他常有神來之筆,是個大能人。他干的這行,比現在的制片人厲害,什么困難找到他,他便說“閑話一句”(滬語:不成問題)。
一次,藍馬主演的《大馬戲團》,班主慕容缺少一頂禮帽,始終沒有合適的。應老板平時嘻嘻哈哈,在藝術上卻不肯馬虎,精益求精。首場演出臨近開演,帽子沒著落,他急了,一頭扎進劇場,從前排轉到后排,又從左邊到右邊,四處踅摸,到處張望……忽然眼前一亮,一位紳士派頭的觀眾在前排落座,頭戴禮帽,正是他需要的那種。他一拍后腦勺:“‘斬’,(滬語:極好)就是它了。”那人身邊正有一空座。他硬是擠到了那人身邊,坐定,開始寒暄,很快直奔主題,先是夸這頂帽子好,說雖舊了點兒,但,是好貨。戴著真神氣。那人答到:“哥子好眼力,這可是洋貨。當時是高價買的,舊了,也舍不得丟哩。”應老板想,事不宜遲,他從上裝左口袋摸出一支“555牌”的好煙(他上裝上兩個口袋,一邊是好煙———應酬煙;另一邊是次貨,供一半朋友和自己抽———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他遞上煙,點上火,腆著臉說:“這戲的主角正缺這樣的帽子,能否借用一下?用完歸還。”他作了自我介紹。那人是個老觀眾,得知“不恥下借”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大導演應老板,二話沒說,摘下帽子,豪爽地說:“要得、要得、我送了。應老板的面子嘛,交個朋友,以后有事招呼一聲。”應老板也用四川話說著:“哥子,謝嘍,謝嘍!”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后臺,把馬兒(藍馬的愛稱)頭上那頂不合格的帽子一把抓下,換上這頂禮帽,樂得大叫:“靈哦?”(滬語:好不好?)這是應先生的經典故事。
翰老笑得合不上嘴,到:“對頭,對頭,這是他!”
說起藝人窮,我說了另個一小故事。
那是馬兒的事。在昆明,窮吶。一天,藍馬和我、中敬路過一面館,餓得慌,口袋里的錢只夠吃一碗肉丁面。那時中敬有病,經不起餓。進去吧,要一碗面,他吃,我和馬兒相陪。可藍馬那時已是名角,有人會認出他;中敬說:“走吧,別丟人。”馬兒卻說:“這里我有熟人,沒事。”他拉著一小伙計親熱地說:“伙計,要一碗肉丁面,多加些肉丁,只他吃。”那小伙計大聲吆喝:“三人來一碗肉丁面,多加肉丁,兩人只陪不吃。”有腔有調,對著這位大演員擠擠眼,笑嘻嘻地走開了。這小伙計很風趣。飯店里不少人看著我們,馬兒故作不在乎,說:“虎落平陽被犬欺。”
翰老聽我說著馬兒,不勝感慨地說:“他真是好演員,大藝術家。許久沒聽人提起他了。”
還有件事,翰老聽了竟笑得咳了起來。
那是黃宗江的故事:

我問:“宗江的萬言書求婚的事,翰老知否?”
“哪個不曉,誰人不知?一個小小的尉官黃宗江,一封長長的萬言書,竟打動了阮若珊,這位黨的優秀干部,大大的女中校,那時女中校少而又少。黃宗江本事好大!”翰老說得很有趣。
我說:“您不知道,宗江的萬言書好艱難!他的一筆天書,凡夫俗子誰能認得?當年他從印度寄給我們的信,國民黨當局以為是密電碼,扣了半年多,我們才收到的。這萬言書是宗江一筆一劃,精雕細刻,使出了吃奶力氣才完成的。否則,阮大姐無論如何也難以認得,這段佳話怕也夭折了。”
翰老邊說邊笑:“功夫不負有心人,難為了寫天書的黃宗江。”他笑得咳了起來。
難得看到翰老如此開心。
翰老夸我“龍門”擺得好,記憶力強,講得生動、細致,又是真人真事,很吸引人,聽來特別親切。
我想起了在上海時,戲劇界的一些見聞趣事。我估計那些人和事,翰老或許陌生,會感到新鮮。
當時我印象深的,自然是中國旅行劇團,簡稱“中旅”的班主———唐槐秋、唐若青父女。抗戰初期,“中旅”在上海雖不能說是獨領風騷,但他的賣座力是最強的,擁有的觀眾多多,這位老將、老前輩唐槐秋是戲劇界元老級的人物,很有貢獻的。那時,他是大臺柱。但奇怪的是,他記不住臺詞,他演戲,必有“提詞”的。他演戲離不開夫人唐媽媽,她幾乎是他的專職“提詞”。唐先生在臺上隨意性大,地位由他自己走動,唐媽媽在幕后跟著轉,離遠了,怕他聽不清,聲音放大又怕“穿幫”讓觀眾聽見,非常辛苦。一次他演一出偵探戲,是福爾摩斯吧,他在臺上不停地走動,累壞了幕后“提詞”的唐媽媽,不禁氣惱地說:“這么跑來跑去,誰受得了?”沒想到唐先生把這當成了臺詞,有板有眼地照說了這句話。唐媽媽急了,大聲喊:“哎喲,錯了,錯了。”唐先生也“哎喲”了一聲。他明白錯了,這個有經驗的老演員應變能力強,居然照演不誤,觀眾絲毫沒察覺,但同臺的我卻目瞪口呆,接不了的戲他居然補救了。每當我想起這事便會忍俊不禁。
唐若青是“當家”青衣,大牌演員,享有盛名。她形象、聲音都不占優勢,不是當時那種嬌小玲瓏,聲音甜潤的玉女型。她人高馬大,卻很有魅力,嗓音嘶啞,卻有磁性,耐聽。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出類拔萃的演員。可塑性極強。她演繁漪、陳白露、簡都十分出色。她演古裝戲《葛嫩娘》,一個英雄女性,真個是頂天立地,鼓舞得全場觀眾慟哭!劇場沸騰了。她演戲動情、投入,十分敬業,但,后來她墮落了,沉湎于回力球場、跑馬場(都是賭場)。她抽大煙……她可以在臺上指揮著“馬前”、“馬后”(這是戲曲術語)。一次演《水仙花》,將近結尾,她流淚,泣不成聲,突然,外邊傳來一聲刺耳的喇叭聲,她竟立時伏在男主人翁懷中悄然說著“馬前,馬前,快!”戲便草草收場。誰也奈何不得她。她曾帶我和另一青年演員出去見見世面。我們被帶到一很遠的不知名的娛樂場所,有賭場、大煙館、歌舞廳、咖啡、西餐。一進入那里,這個受人仰慕,自視極高的巨星竟判若兩人,她對那些不三不四,阿貓阿狗的流氓、白相人都嘻嘻哈哈,親親熱熱。她被躺在煙榻上的一個老頭子一把拉過去,要她抽幾口。她便躺在另一邊,蜷縮著,有人為她點上煙泡,她便瞇著眼抽了起來,這把我們兩個小姑娘嚇得進退不得,面無人色,怎么她會成了這樣的人?一直到她用車送我們先回去,我還驚魂不定,太可怕了!
后來唐若青去了香港,也曾紅過,但仍墮落,終于,不光彩地,非常悲慘,淪落,死去。巨星隕落。
這個故事很沉重,不該說,翰老陷于沉思中。為了打破沉悶,我又講了一段“中旅”的奇聞。
話劇舞臺:“一趕二”(一名演員在一個戲中扮兩個角色)在孫景路之前,不知有過沒有?
孫景路人稱小孫。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她是“中旅”的當家花旦,僅次于唐若青。
她演《日出》曾“一趕二”,前(一、二幕)后(第四幕)演陳白露。中間(第三幕)演翠喜。這兩個角色差別那么大,一個是大紅大紫的交際花,一個是下等妓院中土得掉渣的老妓女。這換裝、改裝怎么來得及?可小孫就行!奇!
更令人稱奇的是滿座的劇場。開幕后,前排的許多座全是空著的,一直到第二幕完,幕間休息,嘩啦啦,大批觀眾涌入,嘈雜不堪,待第三幕,幕一拉開,頓時,鴉雀無聲。觀眾靜靜地等待著翠喜大段“瓜、拉、松、脆”的臺詞。孫景路的這段京片子,風靡了上海,使觀眾傾倒。隨著第三幕閉幕,翠喜消失;不少觀眾也離開了劇場。以往京劇捧角兒,這情景不奇怪,而發生在話劇界卻是絕無僅有的。這算得新鮮事,奇聞,不可思議。

翰老聽了笑著直搖頭。
和翰老聊天,通常上、下午各一次,每次一個小時左右。一般我講,他聽,他也插言,還做些小點評。談話是愉快的,很融洽。懷舊對我自己也是一種享受,擺“龍門陣”也是一種樂趣。
這,似是我的任務,但我沒有壓力。
從談話中,我感到翰老懷舊情結濃濃的。他經常問某某現在景況如何?某某某一直還好嗎?
經過這幾次交談,我和翰老彼此都有了更多了解。他心情開朗多了。
我想找朋友來家談,或許可以提到議事日程了。
事有湊巧,我去看望一位我和中敬都敬重的柳倩老人,他是書法界知名人士,老夫婦見到我,高興地說:“來北京。當然住到我們這里。”得知我住翰老家,這位老大哥惱了:“為什么住到他家?他家門檻那么高,你如何邁得進?”
我談了被邀請的經過。
“哦。想不到。”他氣未消,隨之,他和我談了他被“擋駕”的遭遇:他和翰老是小同鄉、小同學,關系自然不錯。因為很久沒見到翰老,想去看看老友,聚聚談談,而家離得遠,柳大哥是無車階級,他向人借了車去的,那是午后3點以后,車到了門口,正好家人在門口,說老人正休息,竟然擋駕不讓進。柳老氣壞了,扭頭便進了這借來的車,自語著:“好吧,八寶山見。”
柳老直嚷:“沙漠,以后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去!沙漠啊,我們是近80年的交情哪!”由于激動,他聲音發顫,上氣不接下氣,盡管這事不是當前發生的,他仍耿耿于懷,他怎么受得了這樣的不恭、怠慢!
我受到震撼,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說:“別氣壞了自己,老大哥。這事翰老未必知情。”
柳老神情黯然,但他怨、氣的不是翰老,畢竟是老交情!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這類事,這是惟一的嗎?影響多不好啊!必須讓翰老知道,哪怕使他難堪,我也一定要以實相告。須知,翰老在人們印象中歷來是平易近人、親切,沒架子的。如今下了位,竟變得高高在上,連老朋友也拒之門外了。
第二天,我把“擋駕”事件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全部向翰老反映,包括柳老說的“八寶山見”和他的激動。我說:“他因為和我熟,才肯說的。他拉著我說時,渾身發抖。80年的交情豈容傷害!”我哽咽了。
翰老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沉得住氣的人,但如今,沉不住氣了。他怎能無動于衷。
他慪氣,惱怒了。聲音不大,卻重重地說:“不像話,太不像話!亂彈琴!怎么能這樣!怎么可以這樣!”他坐不住了,站了起來。
翰老忿忿地說:“得罪了人,我還不曉得。”
依翰老的態度看,翰老不知情!這應該是意料中的。
我感到些許欣慰。緩緩地、慢慢地繼續談著、說著。
“翰老啊,朋友們愛戴的是您的品德,而不是您的高位。人走茶涼是再正常不過的。西方統稱下位的為‘過氣的’,意思便是一介平民,和過去的輝煌告別了,那多好啊!您現在門前冷落車馬稀,不是朋友們不懷念您,他們想來看望您,進不來!陽媽媽離去后,人們多想來安慰您,他們擔心您孤寂,但……但……”我說不下去了。
翰老望著我,我看到他眼里閃著淚花,他動心,說:“沙漠,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一切,告訴了我聽不到的聲音。”

這件事,促使我和翰老商討,請朋友來家聚談,多請些老人、老友。分批,一次不超過10人,請幾次,備些茶點,隆重些……
我話沒說完,翰老便點頭:“要得,要得,這事你來安排。你熟人多,登門去請或打電話。”我滿口答應,說:“名單由您定,其他我來。”
翰老說:“一切拜托。”
這事,很快便成為事實。
第一批,8人,全是翰老交情深的老人:
鳳子:她是第一位演四鳳的當年的演員,是才女。后來是《劇本》月刊的主編、戲劇家協會領導。不記得為什么沒請她的洋女婿沙博理先生。可能他不是重慶時的友人,和其他人不熟。
石羽(孫堅白):名演員、導演,后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副院長。
黃宗江、阮若珊夫婦:著名作家,夫人是中央戲劇學院黨委副書記。
鄭天健、田鳴夫婦:導演、演員,天健,后是廣西文聯主席。他們資歷很老,但當年并未在重慶。為什么第一批請了他們,我已記不清。
馮亦代:名翻譯家、散文家,“民盟”領導人。他后來是黃宗英的丈夫。那天他感冒沒能來,第二批來的。
聚會從上午9點多開始,臨近中午才盡歡而散,情緒始終熱烈歡快。當時知識分子已難得有大家相聚的機會,何況又在翰老家,有上好的茶和豐盛的水果糕點款待。大家分外珍惜這次聚會。開始時,有些拘謹,圍坐在翰老周圍,互相寒暄問好,漸漸活躍了,三三兩兩自由組合,捧著杯子,隨意走動著、說笑著、吃著。翰老和鳳子談得最多,他倆的友誼似較別人更深、更久遠。
談得久了,大家擔心翰老累,讓翰老到臥室休息,他可以在那邊聽大家“擺龍門”。他勉強同意了,卻又馬上回到了客廳里,說:“我要看著你們,聽著你們擺。我可以不說、少說,只聽,不會累,你們放心。”他一直深情地看著、聽著,蕩漾在溫暖的友情中,他幸福。沒有拘束,沒有距離。
石羽感慨地說:“多難得的聚會!真有點重慶時的味道。”那時文藝人時時相聚在茶館,喝著廉價的茶,沒錢人手一杯,就喝“共合杯”,你一口,我一口。或用茶碗蓋沓著喝,叫“加班茶”。他們擺國家大事,擺文藝界的大事小事,談軼聞趣事,總有擺不完的話題,那親密無間,那不分上下,也沒有大演員、小演員之分,文藝界的領軍人物也不高高在上。奢侈點也到咖啡廳喝咖啡,那情景多么令人懷念!今天,讓朋友們有在重慶的感覺,這多好,多好啊!
今天沒有人談不幸,談苦難,那會破壞這使人開懷的太難得的相聚。大家盡情享受這歡暢、美好的時刻。照了許多照片,有全體合影,有分別照的,幾乎每張都少不了翰老。
臨別時,宗江向我豎起了大拇指,說了句什么夸獎的話。算是代表大家贊我主持了這臺大戲吧。
翰老笑逐顏開,望著戀戀不舍離去的老友,揮手告別。他開心哪!因為他是在大家之中,不是之上,這感覺真好!
這是巨大成功的聚會。沒有任何干擾,我策劃、我迎賓、我送客,小阿姨們配合得好,都說:“從未看見家里這么熱鬧。”司機張起也忙著接送客人,秘書外出辦事,沒參與。翰老的弟妹也高高興興張羅著。人人興高采烈。正當我陶醉在自己的“杰作”中并醞釀后面的戲如何唱時,哪會料到“麻煩”正在等候我!我已為自己埋下了隱患,導致日后的秋后算賬!
翰老由于歡快,心態好,他健健康康、神采奕奕。不久又組織了另一聚會,文學界的,小型的,我只認識葉君健、馮亦代。
不久,趕上柳倩大哥壽誕,我幫翰老選擇了一個鍍金老壽星,很像樣,作為壽禮,又買了一大捧鮮花,張起開車,我們兩人代表翰老祝壽。在這以前,我早已把翰老對“擋駕”感到惱火、抱歉,他實在不知情告知了對方。今天又去拜壽,柳老和夫人深表感謝,這兩位“毛根”朋友再不存芥蒂了。
吳祖光和我熟,我去看望這位老大哥,那時他正被“勸退”。這事引起強烈反響:人們對這位說真話的大名人更加敬佩。吳老我行我素,一副不在乎樣兒,但他心里窩著火,他要訴說。見到我時,知道我是翰老請來的客人,他表示想見見這位可尊敬的老人,有話要說。
我同情、欽佩祖光大哥,說:“我一定轉達,可能要等時機。”回去后,我悄悄向翰老傳達,沒想到翰老毫不猶豫,痛痛快快地說:“請他來,我見他。”
另一件事,令我引以自豪。
翰老和夏公(衍)是文化界的兩大巨頭,高層領導,交好數10年的老戰友、老伙伴,為什么如今陌生了、疏遠了、互不來往了。這其中不言而喻,有著隔閡,或誤會、矛盾。朋友們為此不安。
我雖然明白,但我從不正面介入,不問究竟……我明白關鍵在翰老。那時夏公屬于“開放型”。他家門庭若市人來人往,熱熱鬧鬧。而翰老則是“封閉型”。他很少和外界接觸,偶爾來的大都是左爺。
我和翰老過去不熟,但和夏公熟。宗江曾戲說:“夏公喜歡海派女郎。”(我是從上海到重慶的小姑娘)夏公下位后給我的信中說,“我曾打聽你,人家說你去美國了,去香港了。很想念你。”我65歲生日,高莽為我速寫,夏公在上面題了字“友情常在”。我每到北京,一定去看望他。
我渴望能為這兩位都關愛我的亦師亦友的可敬的長者做點什么,讓他們像過去那樣相互支持、關懷、友好。……
我真的做到了。
他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不再陌生,不再疏遠,互相往來了。
迎來夏公壽誕,由張起開車,秘書銘華和我送去大花籃和壽禮,代表翰老祝壽。這不是小事。解凍了。
巧的是,不久,翰老生日,夏公派來秘書、女兒、外孫女送來了大大的花籃和精美的禮物,十分隆重、熱情的拜壽!使空氣中充盈著喜氣,為這壽誕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
我喜不自勝。
幾天后,夏公的外孫女沈蕓來看望我。她說:“沙漠姥姥,你真好,你做了件大好事,使爺爺和陽爺爺的關系大大改善,從疏遠而重新親密了,真是感謝你。爺爺高興,陽爺爺肯定也高興。
我說:“小蕓,這是我來這里后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還有這么3件趣事。
我知道,四川人自嘲:“四川人,學問大,認字認半邊。”奇怪,一直至今,在四川,你聽到“臀部”念“殿部”,“酗酒”讀“兇酒”,千萬別以為怪,那里的知識分子也照念不誤,并不去改正,很頑固。
但出自翰老口中,我便感到刺耳,他真的仍把“酗酒”說成“兇酒”,“膏肓”讀成“膏盲”。那天他談到一位病朋友,因“兇酒”已“病入膏盲”了。他竟一連說了兩個大白字。我不放過,說:“翰老,你若作報告或重要講話,說:‘同志們,兇酒有害,那會導致病入膏盲,要不得喲!’這么大的文豪,出這樣大的笑話,貽笑大方,怎么收場?”他分辨:“那是我們的鄉音……我在人多場合,不會出這樣的錯。”
我說:“翰老矯情,有錯不認。”我告訴他郭沫若的一個故事:“青藝”的一位老導演,家中懸掛著一張郭沫若親書的“一字之師”贈逸生同志。翰老反應極快,讓小阿姨拿筆來,他在一張十六開的白紙上,用鋼筆認認真真地寫了“二字之師”,上款“沙漠女士”,下款“陽翰笙九○年一月。”寫得大大的字,十分清晰。他說:“對頭吧?”他交給我。我驚喜不已,雙手接過,道:“對頭,對頭,要得,要得,謝嘍,謝嘍,我要裱起,掛起。”我完全沒想到,翰老有童心童趣。我至今未裱起、掛起,卻一直珍藏著,許多友人見過。
翰老是個多么好、多么可愛、可敬的老人!
過去我只知道,他是受文化界、文藝界普遍敬重、愛戴的好領導,被人敬為一代宗師。
這些日子近距離相處,他的真、他的誠,他的善良寬厚給了我深刻印象,特別是那次他那么誠懇地談到他牽掛那些在運動中挨整的朋友。他嘆了口氣:“那種受冤屈是很苦的,沒有體驗過的人不會真正曉得的,真的是刻骨銘心啊!”我想他一定是想到自己經歷過的苦難,他說:“我曉得政治生命對人的重要,我從不在各種運動中隨意發言,寫文章胡亂批判人。一個領導人,特別是高層領導人的一句話也會起到很大的作用,那分量很重的。我自己搞不明白,我不同意的,我盡可能保持沉默。有時出于無奈,也少不了違心之言,但很少。每想起總會不安的。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來。”他說得很沉痛,但沒涉及具體。我怕觸痛他的傷痛,也沒有多言。這使我遺憾,他或許很想和我傾談這些,但我錯失良機,否則一定會對他有更多、更深刻的了解的,這是件憾事。他從不提文革受的苦難,那是痛徹肺腑的。
他曾對中敬也對別人說:“沙漠是我老熟人,老朋友。”但實際上,他待我如自己的小輩、親人。我對他有如對父親的感情,而不只是良師益友。
但是,我不能長久地住在翰老家。我有我的生活安排。成都友人一次來信,邀我舊地重游。一天,我帶著成都來信,向翰老提“辭呈”,懇切說明我要早早趕去成都,那里的老朋友盼著我呢!
兩天后,我便啟程,翰老依然站在接我時的地方相送。這使我感慨萬千,相迎、相送情景大不一樣。他沉默著,神情黯然,只說:“多加小心,要來信,恕不遠送。”我說:“多保重,珍重。”
在成都住了3個多月。后來海外傳來消息,母親病,我又趕去美國。
在美國,我住了3年,時常思念國內的親朋,也想起翰老,眼前出現的永遠是他坐在藤椅上讀書報,小阿姨伴在一旁織毛衣。
回國后,我沒能再見到翰老,他已駕鶴西去。憾極!憾極!
對這位值得紀念,令人尊敬的老人、長者我有著無盡的思念。
想起他晚年的寂寞,想起他晚年與老友相聚的愉悅,想著想著,我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