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源(1906—2003),浙江海鹽人,魯迅先生晚年的學生和戰友,20世紀20年代后期投身于中國新文化運動,1933年開始在茅盾先生領導下編輯全國影響最大的文學刊物——《文學》,1934年下半年起又在魯迅直接領導下編輯《譯文》月刊,而譽滿文壇。1937年,日軍進攻上海,1938年黃源毅然投筆從戎,到皖南參加新四軍,與朱鏡我、李一氓、彭康等同志一起從事新四軍文化工作,任軍部文委委員,《抗敵》雜志編委,《新四軍一日》主編。1941年初在“皖南事變”中卻突然失蹤。
葉挺將軍在獄中給黨中央的信中這樣說:“聞黃源亦死于此次‘皖南慘變’,在陣中頭部受彈傷,立即殞命。黃源到皖南軍中后,參加軍中工作,工作努力,成績亦甚好。在此次慘變中,忍受奔波饑餓之苦,形容憔悴,又不免一死,痛哉!”1941年4月1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了石西民同志《悼黃源》一文,文中說:“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說魯迅先生的高足,《譯文》雜志的主編黃源先生在‘皖南事變’突圍中犧牲了……”看來黃源必死無疑。重慶《新華日報》報導黃源的陣亡消息后,在重慶當高級護士的黃源的妹妹黃啟鳳,哭得死去活來,抱著一線希望,曾到重慶新華日報社去查詢黃源的生死,結果被告知:據可靠消息黃源已經不幸犧牲了,勸她節哀自重。然而黃源并沒有死,1941年5月,黃源神奇般的回到新四軍蘇北軍部,陳毅軍長熱情地歡迎他,并幽默地說:“我們以為你盡忠報國了。”并給他一盒雪茄煙,算是對他起死回生的祝賀。
我與黃源年齡相差近40歲,因我的堂姐許粵華在嘉興秀久中學求學時與黃源相愛,后結為夫妻,由于戰亂的原因,于1941年與黃源分手,后與黎烈文結為夫妻,因而對黃源早就知情,但疏于往來。1996年,黃源應邀參加張樂平紀念館落成儀式到海鹽,先后兩次到我家,黃源要將藏書近萬冊贈于海鹽,并委托我辦理此事,因而過往甚密,談話也就多了起來。從上海從事文化反圍剿到抗日戰爭投筆從戎,從個人愛好到故人情誼什么都談,每次去西湖葛嶺或浙江醫院,每次總有一個話題。其中1996年7月,黃老正在改寫他的回憶錄,我聽他講“皖南事變”中九死一生,僥幸突出重圍,一段塵封在老人56年前的歷險,一個傳奇色彩的新四軍文化戰士,呈現在我們眼前,黃源不是一個指揮作戰的軍人,不可能了解整個“皖南事變”的全過程,但他真實講述自己在這場事變中突圍時的經過,和一個參加革命不久的文化戰士突圍時的心態,使人感到真實可信,于是我把這段事記了下來。
事 變 前 夜
1941年初,抗日戰爭已進入相持階段,日寇因戰線太長又不能盡快解決戰斗,在中國面臨兩個戰場:一個是蔣介石指揮的國民黨軍隊,一個是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八路軍。日寇采用兩面手法,對消極抗戰的國民黨軍隊采取誘降,而對我八路軍、新四軍實行圍剿,而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消滅抗日力量,也把槍口對準了八路軍和新四軍,精心策劃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
事變前,新四軍軍部為了適應抗日形勢發展需要,在小河口建立了印刷廠,葉挺將軍十分重視印刷廠的工作,稱印刷廠是“文化戰斗堡壘”,為了加強印刷所的政治思想工作和保證印刷技術質量,軍部領導委派在軍部擔任文委委員,兼駐會秘書的黃源去印刷所任副所長。事變前夕所長陳昌吉又奉命調往軍部工作。印刷所的重擔落到黃源肩上。1939年年底根據軍部的命令,黃源將身體弱的同志和部分印刷機和物資隨先遣隊運往蘇北,將留下的同志按戰斗部隊形式重新編隊。由于文人的本能,黃源請示政治部以后,給政治部所屬單位每人印發一本《進軍日記》,要求大家記錄行軍途中所見所聞,準備到蘇北根據地后在《抗敵》雜志上連載,編輯一本新四軍北上抗日的《行軍日記》。隨著形勢的日益緊張,黃源領導所里的同志將不能帶走的笨重器物掩埋在離印刷所不遠的李村等地,可以帶走的鉛字、文稿、油印設備分成近百副擔子,由各隊挑著行軍。黃源又巧妙地將多余的紙張,利用原來搞統戰時與宣城國民黨專員公署的關系,廉價賣給了他們,減少行軍負擔,減少了印刷所的經濟損失。
艱 難 的 行 軍
1941年1月2日上午,軍部領導向印刷所傳達軍部命令:“全體人員不準到處亂跑”,黃源意識到隊伍就要開拔了。10時軍部正式下達命令,深夜12時出發,政治部的行軍序列在軍部秘書處之后。大家心情十分激動,也很緊張,大隊人馬魚貫從黃源身邊經過,軍部一走完,政治部就開始行動,印刷所排在隊伍最后面。天空漆黑一片,走了一段,前面就亮起燈籠、火把,一隊接一隊的向前走。由于政治部是出發前新編的縱隊編組和干部任命,在事變前匆忙宣布,對這次北移的路線和可能遇到的阻擊動員說明不清,一出發隊伍就顯得零亂。到達章家渡時,天已顯魚肚白,過橋時,橋頭燈光很亮,因連日降雨,河水猛漲,水位比原來升高一尺多,原來用美孚油箱架的浮橋,因水漲而河床加寬短了一段,所以臨時加了一段。因人多擁擠,橋又不牢固,僅通過千把人,浮橋就斷成兩截,大家只好卷起褲管涉水過河。黃源在警衛員扶持下順利過了河,現場顯得很混亂,行軍的速度十分緩慢。途中,黃源碰到賴少其同志,賴少其屬三支隊的,他剛從繁昌過來,賴告訴黃源蕪湖的外圍還在我們控制之中。天亮以后,軍部命令在茂林整休一天。黃源接到命令要印刷所就地做好老百姓的宣傳工作,散發傳單,宣傳新四軍要北上抗日,沿路受到國民黨反動派的阻擊等內容。6日晚,袁國平的命令下來了,說部隊晚上12時出發,黃源和印刷所的同志們隨即找了一個地方打了一個瞌睡,部隊開始行動。聽說軍部決定要從丕嶺突出去,據支隊一位領導講,從丕嶺突出去是項政委的主張,項政委熟悉那里的情況,那年項英曾帶領三、四十名戰士在敵人的重圍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這個口子,現在項政委要帶領部隊再一次從這個口子沖出包圍圈。但當年是當年,這次丕嶺口有國民黨七十九師固守,口子前面有四個堅固的攔截去路的工事,而事前對這些情況都不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貽,項政委憑以往經驗出發,犯了兵家之大忌,釀成我軍這次突圍出師不利的局面。
天剛亮,但天空仍然陰云密布,敵工部長林植夫匆匆奔來找黃源,要黃源代表政治部立即去三團傳達一項命令,要三團組織有關同志去敵軍作瓦解工作,使部分敵人等待觀望,不主動向我軍緊追,以牽制部分敵軍的進攻力量。黃源領命前往三團,走到半山腰,碰到軍部作戰參謀也在向三團傳達命令。石井坑山頭制高點被敵軍攻占,我軍傷亡慘重,要三團組織一個營的力量奪回山頭,以減少我軍傷亡,為部隊突圍掃除障礙。然此時國民黨前敵指揮官上官云相命令總攻,我軍雖拼死爭奪,終因寡不敵眾,未能奪回。黃源傳達完政治命令以后,又碰到了在三縱隊的賴少其,賴少其握著黃源的手心急萬分地說:“老黃你回去的路上由于石井坑制高點被敵軍占領,部隊退下來了,形勢已十分危急,你趕快回政治部吧!”黃源點點頭,心中十分感激老戰友的關心,馬不停蹄趕回石井坑時,找不到政治部的人,打聽以后才知道政治部已移至對面山頂上,黃源拼命爬上山頂復命。政治部的人都在山頂一側,坐成一圈,組織部長李志芳身體不好半躺在地上,秘書長黃誠負責指揮政治部所屬的隊伍,在這塊臨時駐地,人進人出,每個人的臉上都十分嚴肅緊張。宣傳部長朱鏡我、敵工部長林植夫、統戰部部長夏征農都在召集各路人員交談,整個氣氛由于流彈像飛蝗一樣從四周掠過而變得異常緊張。黃源坐下來和幾個認識的同志談論下一步到底怎么辦,但誰也說不清,不過大家相信葉軍長能帶領隊伍沖出重圍,相信這位身經百戰的北伐軍鐵軍頭頭能使部隊轉危為安。但由于沒有糧食,干糧也所剩無幾,大家已兩天未沾水米,人員已顯險狀,而國民黨的一個師已成袋狀向我軍包抄過來,黃源深深感到形勢比兩天前已明顯吃緊了。此時的黃源反而鎮靜起來,感到自己真的在戰場,在與敵人作戰了……這一天槍聲時緊時密一直持續到傍晚,后來突然聽到幾聲迫擊炮聲,槍聲突然停止了,大家就坐了起來,有的干脆在山頭上走動,大家也不知前方到底發生了什么情況,都相互探視。這時敵工部長林植夫拍拍軍帽說:“你們看,敵人準是給我軍打下去了,聽聽,現在槍聲沒有了。”大家也不知真假,反正心總算松了一下。其實,此時敵軍已攻占石井坑周圍所有山頭、嶺口,突圍的機會越來越小了。而政治部的同志對事態的發展已不太敏感了。李志芳部長吹響了哨子,隊伍重新靠攏、歸隊,隊伍又要行動了。教導隊馮飛達看到黃源身挎駁殼槍,湊過來開玩笑似地說:“老黃你也武裝起來啦!”黃源笑了笑不予回答。一邊繼續聽警衛員們議論戰況,一邊警覺地注視著前方。驀然回首,黃源看見一支隊伍在向山溝那邊走,僅有五、六百人,黃源很納悶:他們會往哪里走呢?又見項英和幾位軍部首長都站了起來,憑經驗黃源估計又要上路了。正想站起來,突然想到自己歸政治部指揮,不能再跟軍部首長走了,因而只呆呆地看著警衛員跟著項英等軍首長走了,最后只剩下他和警衛員、馬佚3人。這時黃源感到有些茫然,環顧左右,只見東南局和地下黨的同志都在那里換裝,有的穿長衫,有的穿西裝,有的打扮成老百姓模樣,看樣子他們都準備化裝分散突圍了。原來此時軍部已發出決定分路分散突圍,以減少目標,突圍后再回根據地報到的命令,沒有人向黃源傳達命令,見此情況黃源橫了橫心:反正找不到政治部的隊伍,就跟東南局沖出去了。走了2個時辰,前面的水機槍響了起來,子彈又在頭頂上飛,原來對面山頭上的敵人發現了他們,正在掃射阻擊他們前進,前進的隊伍又亂了,有的不顧死活往前沖,有的就地伏倒,東南局的人也四散奔跑,場面極其混亂。

跟著三團突圍
此時天也漸漸暗下來,而敵人的槍聲越來越密集,四周的曳光彈閃耀,流彈飛舞,一不小心就會中彈。黃源頓時失去了方向,警衛員和馬佚也呆呆地看著黃源,雖然到處是自己的隊伍,但都不熟悉,黃源平時活動范圍僅限軍部和政治部的人,這時黃源確有些急了。忽然黃源發現原軍部所在山頭上又下來一支隊伍,黃源想反正再也無法找到政治部,現在也不是找的時候,就跟這支部隊走吧!等到目的地時向政治部說明情況也來得及。于是又招呼警衛員和馬佚站在旁邊,隨便找個空隙插進了這次隊伍,因處在緊急行動中,隊伍中也沒有人問他們屬哪個部門,反正總是自己的人,又見黃源挎著駁殼槍,總是個當官的。走了一陣,黃源熬不住,湊上去向一個戰士打聽一下,原來他們是新三團的直屬隊,大都是號兵、醫務兵,只有一個武裝排在掩護他們向下沖。敵人的機槍一響,大家就伏倒,槍聲稍疏一點,又跟著武裝排向前沖,就這樣時起時伏在夜幕的掩護下在黑暗中拼命向外沖,武裝排跑得快,而那些小號兵、醫務兵跟不上,前后距離似遠似近,越拉越大,隊伍又分成幾截。黃源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手中握著駁殼槍,后面跟著警衛員和馬佚,跑得慢的號兵和醫務兵都跟在他后面跑,黃源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跟著他的隊伍,他才算有駁殼槍的官。沖到一個拐彎處,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一聽口音是國民黨的川軍,向他們方向奔來,不知是逃兵,還是被沖散了,黃源急中生智,向警衛員使了眼色,舉起駁殼槍大聲喝道:“繳槍不殺。”那川軍一見碰到這么多新四軍,嚇得軟了腿,連聲乞求:“別開槍,我投降。”一口純正的四川話,黃源一追問,原來那四川兵是國民黨剛從四川調來圍剿新四軍的,他是一個聯絡通訊員,正在聯絡合圍的其他部隊。黃源一聽是聯絡兵,就不能放了他,否則會對我軍增加麻煩,同時也想到說不定帶著他還可派派用場。黃源命令警衛員和馬佚押著他一起走,那個四川兵倒也聽話,乖乖地跟著他們跑。大地一片漆黑,到處可以聽到槍聲、腳步聲,突然前面響起了口令聲,而且到處可以聽見部隊行動聲響,黃源意識到已經進入敵人封鎖線,每聽到問口令聲,黃源馬上用槍抵著四川兵叫他回口令,每過一段就有查口令的,每次總由四川兵回令。因這里是川軍防區,聽到四川兵回令,就以為是自己人,前后7、8次,幸虧抓了這個四川兵,否則怎么也過不去的。黃源這個帶著眼鏡的文化人憑著他的機智、勇敢帶著這幾十號人終于沖出重圍,遠離了山脈,踏上平地,槍聲也越來越遠了,黃源稍稍地松了一口氣,警衛員和馬佚臉上露出了喜色……誰知這是沖出重圍的第一關,無數艱難和險阻又將開始。
大家拖著疲乏的身體就地喘息一會兒,有的人開始找水喝,有干糧的直往袋子里掏……這時馬佚悄悄告訴黃源,輕聲輕氣地說:“首長,這個隊伍不能打仗,拖著一幫人有危險,我們還是自己走吧。”看來這個平時不太講話的皖南馬佚思想有些動搖了。但這個話像閃電一樣,實在使黃源驚了一下,《毀滅》中知識分子梅迪克的形象跳了出來,梅迪克這個膽小鬼在戰斗中開了小差,一個人落荒而逃,成了可恥的叛徒,黃源再三提醒自己不能當梅迪克,不能開小差,一定要和大家一起設法沖出重圍,一定要重新回到新四軍。此時黃源對著馬佚嚴肅地說:“絕對不能離隊,死也跟著大家一起行動。”馬佚見黃源臉部青筋凸起,一臉怒氣,再也不敢吱聲,對著警衛員喃喃地說:“我也為著首長安全。”黃源他們突出了國民黨頑固派軍隊的重重封鎖線。
從宣城到丹陽
黃源跟著馬佚來到宣城郊外一個小村子,走進一農戶的伙房內坐下來,卻不見房屋的主人,黃源請馬佚出去打聽一下情況,黃源就坐在這戶農家伙房內等著,從伙房的格子窗孔一望,大吃一驚,一隊國民黨軍隊正向村子里走來,看樣子是來搜查我軍失散人員的。真是大難當頭各自飛,黃源不能再等馬佚了,從農民家邊門急速逃出,一個人出得村子,慌不擇路,在黃源面前此時已無路可走,只有繼續沿著青弋江往前走,但一個人走,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孤單和緊張,前幾天有警衛員、小號兵、馬佚陪伴,此時黃源更加想念馬佚。跑出村子僅三四里地,望見前面有一個人在奔跑,黃源覺得這個人身影很熟悉,用手擦了擦眼鏡,終于看見了前面奔跑的就是他想念的馬佚,黃源一邊加快步伐,一邊喊他的名字,馬佚聽到有人呼喊他,馬上站住了腳步,等著黃源前來。原來馬佚剛走進村就發現國民黨軍隊的搜村,就急忙跑回那戶人家,找黃源,見那戶人家已有國民黨軍隊在搜查,嚇得急忙退了回來,奪路而逃,心里琢磨著首長肯定遭殃了,沒想到還能相會。一席話把黃源說得熱乎乎的,畢竟是革命群眾,而這次劫難使他們真有點難舍難分。黃源和馬佚一邊走一邊商量:一直往前走看來也有危險,說不定還會碰上搜村子的敵人或敵人后援部隊,只有渡過青弋江才能擺脫險境。現在只要找到渡江的船,就等于找到了生路。于是兩人一邊走,一邊觀察江面的船只,正午時分,只見馬佚突然向前狂奔,原來前面江中有一渡船,“真是天助我也!”黃源想。馬佚邊跑邊喊,直奔船邊,黃源緊追不已,跑到船邊,見船中已坐著3名衣衫襤褸、渾身泥血的新四軍戰士,看樣子也是九死一生突圍出來的,而黃源和馬佚已老百姓打扮,大家都急于過江,相互也不打招呼。船家篙子用力一撐,三五下已至江心,對岸沒有槍聲,真是謝天謝地,船到對岸,只見3名新四軍戰士,用力一蹬,飛身上岸,一下子消失在蒿草樹叢之中,船家也不向他們要船錢。黃源身邊沒有零錢,用大錢又怕引起船家懷疑,正在尷尬,船家見他們兩人衣著不整,臉帶傷痕,估計八成也是突圍出來的新四軍,也不向他們要船錢,反而催促他們趕快上岸。黃源他們上岸以后,見船家早已自顧撐篙回對岸了。看來老百姓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幫助他們呢!黃源站在岸邊向船家揮揮手,算是道謝,立即拍了一下馬佚肩膀,迅速向3名戰士奔跑的方向奪命而去。
馬佚的家在宣城,他是前年才到新四軍,飼養和管理首長的馬匹的,馬佚想邀黃源到宣城躲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再想辦法找部隊。黃源此時說實話沒有馬佚的幫助已難以行動,但考慮到馬佚家附近人員混雜,突然家中來了個生人,難免引起左右鄰居的猜疑。馬佚給他找了個離他家不遠但較清靜的小山村住下來,小山村里錯落五六戶人家,房屋旁邊都有樹木和竹林相隔,村民看上去都很淳樸,黃源住的那戶人家的主人與馬佚相熟,對黃源很客氣。住下以后,黃源取下背在內衣外層的包袱,取出貳圓錢,請馬佚到宣城買幾條煙送給保長,就說他有個遠房親戚,因外面在打仗,路上不安全想過了年再走。這保長平時與馬佚家關系尚可,又見馬佚送了禮,也就趁勢推舟,連說:“不礙事,不礙事。”有了保長這句話,馬佚膽子大了不少,那時已是舊歷年三十,家家戶戶在張羅著過傳統春節,黃源看到自己流落他鄉,首長和同志們又沒有消息,生死未卜,想想心中不免傷感。晚飯時分,馬佚興沖沖地趕來招呼黃源去他家吃年夜飯,房東不允,說雖沒有大魚大肉,但殺了只雞,請黃源在他家吃,最后經不起馬佚的左說右說,還是把黃源拉去了。馬佚一家人熱情歡迎黃源,還請黃源坐上席,雖然桌上沒有大魚大肉,卻有紅、白兩大碗雞肉,還有多個蔬菜,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老百姓今天算是最豐盛的宴席了,經過這段時間折騰,能在馬佚家吃上這么好的菜,著實使黃源高興了一陣子。初一以后,馬佚又帶著黃源跑了他的幾家親戚,天天有好菜吃,還說過了正月十五,一定設法把他送出去,黃源心中實在感謝這么僅跟了他半年的馬佚,卻如此忠實、誠懇地對待他。那保長也還算講信用,沒有去告密報告敵人,也沒有碰到叛徒什么的。黃源在這小山村度過了他60年后仍然念念不忘的年三十和那頓令人回味和心酸的年夜飯。后在馬佚的幫助下來到丹陽。

智斗地頭蛇
丹陽地區已不再是敵人的包圍圈范圍內,黃源又一次逃過了敵人搜捕的險境。
黃源很快發現了前面有一個村莊,遠處田野中隱約發現有人還在地里干活,就走上去問路,那是一個老實巴巴的農民。黃源問他怎么過寧滬路,能否幫他們帶個路,還告訴他耽誤的時間會付錢的。那農民見他們態度和氣,待人誠懇,便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現在國軍正在修路、挖壕溝,路兩邊的壕溝又深又寬,很難過得去的。而且壕溝兩邊都有大兵崗哨和流動哨,一旦發現偷越封鎖線,被大兵捉到要殺頭的,如果發現逃跑就開槍把你射死。前幾天就有人偷越鐵路時被他們射死好幾個。”黃源無奈地問那農民:“難道說就沒有什么辦法可想,千萬請老鄉幫個忙。”那老實的農民看看他們,很同情,有心幫助他們,他手撐著鐵鈀想了想說:“要么這樣吧,今夜天色已晚,你們先到我家宿一夜,我家離鐵路很近,我托人幫你們想想辦法吧。”黃源看那人模樣和說話的神情,吃準是個地道的農民,不會有什么壞心思,說聲謝謝,表示愿意跟他去。農民背起鐵鈀一邊走一邊說:“我得先去和東家說一聲,這是我們做長工的規矩,我東家就在小鎮上,你們在外面雜貨店那里等我,我回復東家后速速回來。”說完就往他東家奔去。黃源看見附近還有幾家店沒打烊,便走過去割了二斤肉,買了幾樣熟菜,等待農民回來。一會兒,那農民便喜滋滋地回來了,說他已經和東家請了幾天假,用手指了指靠近鐵路的那個村子說:“前面那好幾間屋就是我的家。”黃源跟著那農民走了一袋煙功夫,果然就到了他的家,有五間屋和兩間灶間,屋雖不大,家里也還整潔。
第二天黃源起了個早送走了馬佚。馬佚走了以后,黃源感到很孤單,但兩年的戰斗生活,又使他變得冷靜沉著,好在還有那個老實農民搭訕,總算還有個講話的人。其實,黃源住的地方不是那長工的家,而是他流氓叔叔的家,長工已父母雙亡,那流氓叔叔收養了他,但不當他是自己人。十幾歲就把他推出去做長工,因而叔侄之間談不上什么親情,因而平時就住在東家,黃源一連住了幾天,黃源又和他家的人混熟了。一天晚上趁那流氓酒足飯飽以后,正在大吹大擂之時,黃源向流氓講,他想去趟常州辦點貨,那流氓一聽黃源要去趟常州,他胸脯一拍說:“去常州可以乘火車去,又安全,又舒服,我幫你到城里弄張買火車票的“良民證”,但要花點小錢才能辦到。”黃源見那流氓倒也仗義,便再三拜托,并當場給了他一些錢希望他盡快幫他辦妥。那流氓一聽盡快辦妥,馬上變了臉色:“你以為去買碗云吞餃子,哪有那么容易,我幫你辦可以,按常規至少一個禮拜,時間快不了。”黃源見流氓翻了臉,開始時一驚,后來聽說是時間要長一點,雖然知道那流氓在耍滑頭、賣關子,但也沒有其它辦法,黃源只好強裝笑臉,一再表示感謝,又故意對他奉承了一番,那流氓笑嘻嘻地丟下一句話:“你耐心等著吧!”就又上別的地方鬼混去了。
第三天上午,那流氓說今天要去拿良民證,叫黃源在家等他,可是到了傍晚時分,那流氓還沒有回來,黃源急得在屋內來回踱步。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他當時的心情一點也不過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反復思考著那流氓會不會又要耍花招?走到屋門前望了又望,不見那流氓的蹤影,那一天真是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是愁……掌燈時分,黃源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流氓哼著下流小調回來了,黃源三步并作兩步走,迎了上去,只見那流氓慢條斯理地說:“等急了吧,我大爺出馬沒有辦不到的事!”鑼鼓聽聲,說話聽音,黃源知道事情已經辦成了,忙向他道謝,那流氓故意放長調子:“可又花了不少錢哪!要不是劉副官幫忙,此事還真有點難辦!”黃源知道那流氓還要敲一筆錢,連忙說:“那錢當然應當由我支付,還能讓你破費嗎?”這時那流氓才慢慢將手伸進口袋將良民證給了黃源。當黃源回憶起這段時間經過,感慨地說:“那幾天,真是伍子胥過韶關,把頭發都急白了。”這天晚上黃源總算睡了一個安穩覺。
重回大上海
在丹陽火車站,隨著“嗚嗚”幾聲長鳴,火車緩緩駛進站臺,黃源從容地登上火車,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望著蒼茫的蘇北大地,黃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上一支煙,吸了起來……隨著幾聲咔嚓聲,列車終于開動了,車廂內乘客稀少,有一小隊日本憲兵在車廂內來回走動。黃源有了“良民證”這張護身符,而且自己又會講日本話,所以心里十分平靜,窗外火車在一站又一站地通過,黃源陷入沉思。他老想著葉挺軍長、政治部的領導,印刷所的同志們,他們現在在哪里?是生還是死?也想著忠實的馬佚是否安抵皖南?……隨著時間的推移,黃源知道上海已在眼前,煙一支接一支的吸著,聽到汽笛長鳴,上海終于到了。黃源整了整衣服,急匆匆出了車站,坐上出租汽車,關照司機開往法英租界交界處的大世界。汽車不能過界,黃源下車后直奔巨籟路(即今巨鹿路)浦東大樓對面的一個弄堂內,在福潤里8號前停下來。黃源在1937年抗戰爆發后,從這里離開文化生活出版社回家鄉參加抗戰。黃源熟悉這里的每一條弄堂,黃源緩步拐進弄堂口,左手轉彎,再走進一條狹小弄堂底停下,黃源是來文化生活出版社找老朋友的,這弄堂黃源再熟悉不過了。他從文化生活社后門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悄悄跨進門,因為離開2年多時間了,不知這里是否有變化,因而他十分小心。門內沒有人,看看周圍,似乎沒有變化,就慢慢登上二樓,見客室里坐著陸圣泉(即散文家、翻譯家陸蠡),老朋友見面分外高興,柳靜(吳朗西夫人)聽到黃源回來了,也從房間內出來,與黃源相見。見黃源一副奇特的打扮和憔悴的臉孔,帶著幾分疑問:“你啥時到上海的?你現在怎么樣?”老朋友面前黃源也不隱瞞:“我是皖南這場戰事中九死一生突圍出來的,現在只有在上海重新找關系,設法重新回蘇北根據地,其它的事,慢慢再告訴你們。”黃源打斷了他們的問話,柳靜說:“那么,先住下來再說。”圣泉說:“還是讓他住在他以往住過的那間過街樓客房,反正現在也沒人住。”黃源表示同意。
晚飯以后,圣泉和柳靜一起到黃源的房里。圣泉是黃源“勞大”時的摯友,又是同個地區的人,過去兩人是無話不談,可今天黃源卻不愿多談這次事變的情況,畢竟分開二、三年了,彼此的情況有了很大變化,思想認識也各不相同,因而黃源避實就虛,一下子轉到打聽巴金等人的下落。才知巴金已往內地去開辦文化生活社分社事宜去了,上海的業務由圣泉一人操勞著,許廣平先生仍住在原地方,又探問了他們是否知道他妻子的情況,柳靜告訴他許粵華早已去了福建,在協助黎烈文辦出版社,圣泉把他妻子的通訊地址抄給他。看看時間不早,他倆也就告辭,關照黃源今天路途勞頓,應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早,黃源就去霞飛路許廣平家,離開上海二、三年,一踏上扶梯黃源就一陣心酸,魯迅先生健在時,一聽見黃源來的聲音,馬上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他,此情此景仿佛還在昨天一樣。一跨進門欄,許廣平見到黃源的突然到來,驚喜參半,熱情真誠地接待他,黃源此時也心潮澎湃。想自己過去經常出入魯迅先生家,是學生和非黨的身份,今天自己已成了一名新四軍的戰士,一個要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的共產黨員,對著先生的遺像,黃源默想著:若先生知道他離滬后的變化,一定會感到欣喜的。在許廣平面前,黃源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他告訴她,自己是從“皖南事變”中僥幸突圍出來的,他不但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還光榮地加入了共產黨,現在請先生幫他與上海的地下黨聯系上,還要把妻子許粵華一起帶到蘇北革命根據地,而且要越快越好,許廣平先生聽后十分高興,并告訴黃源,魯迅的遺物她全部保存著,將來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黃源臨走時,許廣平請黃源盡可放心,她有把握會很快幫他與黨聯系上的。

第二天下午,圣泉告訴黃源有人來找他,黃源到會客室與來人見面。一見面黃源吃了一驚,來人不是別人,原來是他到印刷所不久就調離印刷所的所長陳昌吉,當時通知只說調往軍部,按紀律黃源也不好多問,原來陳昌吉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大老板劉鴻生的親戚。正是有這么一層保護傘,黨決定派陳昌吉回上海,作軍部派駐上海的聯絡員,今天上海黨組織派他來聯絡。老戰友劫后重逢,喜不打從一處來,黃源就像一個孩子見到了媽媽。因為陳昌吉今天是代表黨組織來和他聯絡的,黃源把自己怎么僥幸突出重圍和幾經磨難回到上海的情況向他詳細匯報。陳昌吉認真地聽完他那一段傳奇經歷,告訴他事變以后,組織曾多方打探他的消息,都以為他在突圍時犧牲了,軍部十分關心他和他的家庭,他回來了,大家都很高興,會盡快把他的情況和要求轉達給軍部首長的。黃源激動地握著陳昌吉同志的手,相互注視對方,好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臨走時,陳昌吉同志問他還有什么要求,黃源說:“還有一個請求,不知軍部同意否?我到上海后才知道我的妻子許粵華在福建黎烈文主持的出版社工作,她曾在日本留過學,也是搞文學和翻譯的,我想這次把她帶到蘇北根據地,請組織考慮。”陳昌吉點了點頭,同意把這件事一并報告軍部。還關心地對黃源說:“你這次歷盡艱險,先在上海休息一下,去蘇北的時間組織會安排的,你不必過分心急,考慮到你的安全,你的住處會另外安排,過幾天我會來接你去的。”黃源十分感激組織的關心,一再表示,只要妻子一到上海,希望組織盡快安排去蘇北,他十分想念共同戰斗的同志們。這一天,是黃源幾個月來最高興的一天,只有當一個失去戰斗集體、失去組織關心的人,才會有這種體會,才會體會革命大家庭的溫暖。
過了二、三天,陳昌吉同志又來了,他給黃源帶來軍部的關懷,告訴他軍部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非常高興,軍部同意他把妻子帶到蘇北參加革命。并把黃源帶到南京西路靜安寺附近一個大弄堂內,讓他獨自住在一間白俄出租的亭子間里。這里除了陳昌吉和陸圣泉兩人知道他的住所外,一切按上海地下黨組織紀律和新四軍上海辦事處規定的避難者紀律行動。甚至連吃飯也按事先定好的在小弄堂內一個小食店就餐。經過三個月的奔波,黃源在上海黨組織的安排下得到暫時安定的生活。
黃源在上海那段時間除了到許廣平處以外,還去看了樓適夷,但剛巧他不在,無緣相見。親戚中也只看了表妹談士筠。在一天出去逛馬路時,還差一點出了亂子,那天出門在逛馬路時,發現1928年東京留學時認識的現當了汪偽漢奸的樊仲云的弟弟迎面過來,黃源立即轉身往一條兩頭通的弄堂內進去,從另一頭出來,才避開了這條惡狗,此時黃源才體會到組織為什么要這樣嚴格地規定他的行動。
在上海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妻子許粵華的到來,卻收到妻子與他永別的信,由于戰亂,打碎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被迫使他們永遠分離了。黃源沒有埋怨自己的妻子,因為他知道中國有多少家庭在日寇侵略者的戰火中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為了抗擊日本侵略,他認為自己的犧牲算不得什么。他馬上設法與陳昌吉聯系,要盡快回蘇北。昌吉理解黃源的心情,經與組織聯系,決定四月底設法讓他離滬。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黃源跟著向導,跟著其它歸隊的同志,從吳淞口乘船渡海,通過一條地下黨精心安排的海上通道到達蘇北。上岸后,跟著向導走了四十幾里,便進入新四軍控制的地區,安全抵達了蘇北抗日民主根據地。